(一)
民國十三年。
秋桐就讀于華西一所知名的女子大學,與其他女學生一樣,在那個旖旎的年代,她也懷抱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向往。夏季的雨總是說下就下,秋桐撐著傘拐進巷子正撞上對面的青年。那青年似乎也不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少年,長得器宇軒昂,眉宇間隱隱有些霸氣,只是青年手臂流血淋著雨頗也有些狼狽,即使這樣也是好看的,秋桐想著便把傘借給了他。三言兩語,一面之緣,哪知后事種種皆因此起。
秋家還未及考慮女兒的婚事,迎親的聘禮就被抬進了大門,紅紙黑字上端端正正寫著“譚斯年”三個字,那位殺伐決斷的駐西北第二軍總司令,割據一方的軍閥。三書六禮一樣不差,迎親隊伍敲鑼打鼓浩浩蕩蕩。繡花大紅轎走在前頭,轎圍是大紅色的彩綢,繡有富貴花卉和百子圖。秋桐還是嫁了,為妾,成了譚司令的二姨太。
(二)
秋桐不甘不愿的嫁進了司令府,這所幽靜的宅院古舊而悲涼。
司令其實并不粗魯也頗有學識,待她算的上百般柔情,秋桐婚后的生活尚且如意。可秋桐確是不開心的,她曾是一只自在的鳥兒,而養在籠子的雀兒失去了自由又怎么會開心。她入學堂,習得是先進的文化理念,崇尚的婚姻自由,一夫一妻。在秋桐的信念里,愛情是唯一的,她不想跟別人分享同一個丈夫。秋桐始終堅信總有一天她會離開她,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府里其實人不算多,除了少許的丫鬟仆人,平日在家的也只剩秋桐和大奶奶。大奶奶住東廂房,自婚后敬茶見過一面也就沒了交集。
同住一個屋檐下,接觸的多了,沒有交集也生出了交集。那日大奶奶說她病了,請秋桐幫忙照顧自己的女兒,慶兒。秋桐不好拒絕,見這孩子也乖巧可人,于是連續幾天照顧著這孩子的飲食起居。
(三)
剛過四歲的孩童正是玩鬧的年紀,秋桐好不容易哄得慶兒睡下,那孩子嚷嚷著頭疼。秋桐摸著不燒不燙別無異樣,正待去出門尋個大夫。大奶奶領著丫鬟闖進了屋里,時間卡的剛剛好不偏不倚。
“請顧大夫給我兒瞧病。” 二奶奶側身站著看不出喜怒,可那一張紅唇和冷著的臉又有些駭人。
那大夫走上前,探了探孩子脈搏,而后輕巧扶起,從后頸處撥出一根長針。他舉著枕頭走到大奶奶面前,說著若是不及時處理后果不開設想的話。在那枕頭上仔細撥弄又拔出了三四個。一直沉默著的大奶奶登時便怒了,非說秋桐心腸歹毒,要害死她的兒女。
秋桐這才想起,昨天大奶奶的貼身丫鬟把慶兒的枕頭被褥搬了過來,說慶兒小姐也奇怪不認床倒是認著枕頭,沒這枕頭還睡不好覺。那丫鬟又說了些客套話便離開了。秋桐覺得冤枉,倔強的陳述前因后果。
“翠屏是我房里的丫頭,二奶奶的意思是我要害我女兒不成。” 大奶奶說著情緒更加激動,一雙眼睛變得通紅,她喊叫著,聲音尖厲的像一只受了傷的貓。秋桐百口莫辯,屋外陽光正烈,可這諾大的司令府里卻讓人遍體生寒。
大奶奶這一鬧便傳到了譚斯年的耳朵里。外面的事情本就心煩府上又鬧出了這等事情,譚斯年很是不耐煩,二話不問將秋桐關了禁閉,讓她不要再招惹大奶奶,也警告大奶奶不要再搞出事情。秋桐聽得出,司令對大奶奶多少是了解的,他并不相信她傷害了慶兒,也不全然信任她的無辜。這個吝嗇的人啊,沒能給她完整的愛情,現下連信任不會完全交付。
秋桐知道,從此事以后她與譚斯年生了嫌隙。
(四)
大奶奶雖收了警告,這一仗卻是打贏了。她趾高氣昂的在秋桐面前走過,眼里是毫不掩飾的嘲弄,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好景不長,三太太不日就進了家門。譚斯年去了濟海班聽戲,戲臺上的佳人眉目如畫,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是風情萬種,一出《西廂記》唱罷,司令失了心神,勢要把那鶯鶯小姐娶進家門。
同樣繡花大紅轎抬進了家門,紅的晃了人的眼睛。
這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誰又去管那紅娘的喜悲。
(五)
三太太進門也有了些時日,與大奶奶演的一出一出姐妹情深的戲碼。
院子里銀杏樹的葉子落了,金黃如蝶。深秋到了,想來也要變天了。
(六)
府了出了丑聞,街頭巷尾傳的人盡皆知。譚斯年從外面趕回來的時候,東廂房里,大奶奶正跟那男人撕扯不清。人都說,大奶奶在外面偷人,還把野男人帶到家里來。那男人跪在地上擺著手說不出話來,譚斯年的槍抵在大奶奶額頭,場面亂成一團。再后來,譚斯年一怒之下一槍就打死了那男人,而大奶奶大約是受了刺激瘋了,她跌跌撞撞跑出房門,一頭奔向那口老井。跳井而亡。
眾人不知其中緣由,秋桐確是曉得的,遭受過一次的陷害也就明了事理漲了本事。那日她看見三太太在大奶奶的房子里鬼鬼祟祟點了一支香,不多時候便領了人來捉奸。而那男人本就是個說不出話的啞巴,想來那香也不是什么見得了人的香。丫鬟們在府里傳的會聲會影,秋桐默不作聲的聽著把手里的繡樣放下,這凄冷的宅子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區別。
(七)
大奶奶去了這一房兩房,日子過的倒也素凈了,畢竟剩下的是秋桐那么個不受寵的姨娘。
譚斯年從廣州回來捎回來當地最有名的糕點,高高興興走進后院,看見秋桐那張冷漠的臉登時又有些惱了。他并不知道,南方戰地的記者炸死在前線,是秋桐的表哥。那一年秋桐抬眼望見的便是譚斯年那張惱怒的臉,相看兩厭。他們各自揣測著彼此的心思,不說不問,任由郁結的藤蔓蔓延。
來年三月,司令收了副官,戰爭一次比一次頻繁,一次比一次慘烈。1927年,大革命爆發。秋桐倚著窗欞,看著院子里的開的正艷的桃樹。即使關在這籠子里卻也知道屬于軍閥的天下快要過去了。
戰爭失利,司令卸去職權,被迫下野。譚斯年沒能迎來東山再起的一天,不久,他身染重疾,請了京師最好的大夫,用著最昂貴的藥治療也沒見好轉,曾經不可一世的霸主也就那么孤孤單單的去了。
三太太和副官卷了些財物跑了路,樹倒猢猻散。
(八)
秋桐守著司令閉上眼睛,望著他染了老態的臉,依稀想起那年雨中的相逢,他意氣風發的令人心動。8年了,這沉入死寂的生活將初見時唯一的一絲悸動熄滅,以至于她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譚斯年倒臺的那一天。她早就知道的,三太太與那副官早就相好,她每日熬藥都將其中一味替換掉,那湯藥即使喝了也毫無功效時間一長病情必然加重。
秋桐冷眼旁觀的看著,她想她終于自由了。她本該高興地,卻不知為何胸悶的厲害,連呼吸都困難。時間隔得太久,她都險些要忘了,她曾心儀的那位少年,在那氤氳的午后接過她的傘,低頭對她閃過一絲微笑。那笑容溫暖,暖的仿佛巷子里都飄進了丁香的味道。
她聽他說,“我們還能再見么。”
她記得自己鄭重的點頭,望著青年離去的背影,滿懷期待的描繪著再一次相見時的情景。
那年恰逢民國十三年。
杏花春雨一場舊夢。
譚斯年,若是我們沒能再見,那該有多好。
(九)
秋桐帶著慶兒隱姓埋名去了東北鄉下一個不知名的莊子。她半輩子沉默寡言,裝聾作啞的時候太多,那些往事積壓的太久,沉重的像一塊石頭。從大奶奶到軍閥,他對慶兒心懷愧疚。她原以為是他毀了她的一生,這世事如棋,早也分不清是究竟是誰毀了誰。
(十)
1932年日軍占領錦州,東北全部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