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四題


村子很小,只有不到三十多戶人家,加之交通不便,可以說是一個窮鄉僻壤之地。村民大都姓李,只有一戶楊姓人家,但大家都和和睦睦地過日子。一條小河曲曲彎彎地打村西頭趟過,不算清澈,卻明凈而舒緩。河的東面有小樹林,樹林東面路口有村子的標志性建筑“忠字臺”。每到盛夏時節,小樹林里便開滿了各色各樣不知名的花兒,引來蜂飛蝶舞,嚶嚶嗡嗡之聲不絕于耳。村里的房屋都是土坯房,住的不集中,東一家西一家的。無數條街巷將一家一戶串聯起來。小巷雖小,卻是村莊母體的重要組成體。它們似一根根血管,傳輸著村人于每個角落。村子南面是生產隊的飼養社,也是生產隊的庫房和牲畜棚欄所在地。村子中間是一個不大的澇池,只有二畝多點,但卻是全村人飲用水源。澇池坡上也成了村民們常常開會聚集的地方。如今雖已走出那里近三十年了,但是村莊里的那些久遠的人和事,景與物始終縈繞在心頭,拂之不散,揮之不去。多少次,在現實生活中,在飄渺的夢境中,回溯,眷戀,深情,感喟……

鄉村小學

兒時的許多記憶是模糊不清的,就像濃霧天的樹影一樣朦朧,但不經意間卻又在某個地方留下深深的印記。

村子里似乎沒有什么風景,印象最深的莫過于村隊長李召貴的喊聲了,他急急地吃罷早飯,便吹著哨子,扯開了嗓門喊:“上地啦,上地啦!”他的嗓門異常粗曠,而且喜歡把尾音拖得很長很長,就像春天里小蝌蚪的尾巴一樣。聽到喊聲,男人們扛著農具三三倆倆地出門、聚集、碰頭,領了任務再分散著走向田間。而女人們就三下五除二地拾掇好孩子的行頭,急急地緊隨其后。

村子安靜了下來,只有朗朗的童稚的讀書聲從村小學里傳出來,和著鳥鳴仿佛是一支動聽交響曲。和其他村子不一樣,由于人口少,地方小,我們的小村校只有一、二年級兩個班的十三名學生。升入三年級后,便到大隊所在地的滕莊小學讀書。村校的教室是用生產隊的庫房改成的。建于五十年代的土坯房,已顯破舊,屋頂鋪著油氈的縫隙里長出了小草。人字梁上經年的灰塵形成了無數條灰帶,懸浮著,空隙間有陽光穿透過來,顯得有些蒼桑。黑板是木板拼接的,刷著黑漆。課桌是土坯和石塊砌成的,桌面是已經磨得光光的石板。凳子是黃泥所砌,上面擔著厚厚的木板。人坐上去“吱吱扭扭”地作響。教室的地是土地,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課桌是按房屋的走向靠著墻壁通長排成兩行,每行為一個年級。靠窗戶一排是一年級,靠墻一排是二年級。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復式班”。上課的時候,老師先給這個年級布置作業,然后給另一個年級講課。第二節課,則變換一下,給另一個年級留作業,給這個年級講課。那個時候的家境都不是很好,學習用具也是因陋就簡。現成的本子雖然只賣幾分錢,但依然感覺很貴,便經常買了大張的白紙,回來后自己切割裝訂成本。沒有新本子,有時就將作業本正面寫完了反面再寫,寫完的地方擦了再寫。盡管如此,有幾個家境特困的同學還常常沒有作業本。老師為了讓我們節省作業本,有時也會讓不讓課的一個年級到外面的院子里寫字。大家都用廢電池的碳棒做為書寫工具,在院子里一人一方,畫著整齊的方格,寫著整齊的字。當然,院子里還有一些老人,也包括我的爺爺,他們年齡大了,不能上地干活,生產隊便安排他們用芨芨草編織繩子、席子和糧食囤子等農用物什。他們大都不識字,但看到有自家的孩子在院子里寫字,也會走過來瞅瞅,當然也不忘了夸上幾句。我們寫完后,便等著老師上完課后來檢查,當聽到老師的表揚后,心里總是美滋滋的。

啟蒙老師是我的一位本家堂兄,名叫李潮貴。大約有三十八九歲的樣子,他有四個孩子,其中有二個兒子就分別在村校的一、二年級讀書。他雖然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但他給我們講一、二年級的語文和算術時,講的非常認真和扎實。在教我們學習好課程內容的同時,他也教一些簡單的唐詩。他的粉筆板書極為規范,每一筆都傾注全力來寫。對于每一個生字,他總是按照筆順一筆一劃的教我們寫,再一個一個的教我們念,使我們記憶非常深刻。對于寫不好字和背不出課文、詩句的同學,他總是會用一個板子,也就是戒尺來抽打手心,包括他的兒子,毫不手軟。當然挨過幾次打之后,大家都會熟練的背出課文,寫出生字。他在領我們讀課文和生字時,常常用他那特有的抑揚頓挫的唱讀方式,領著我們讀。隨著他清亮的領唱節奏,我們那粉嫩、純靜、爽朗聲音聽來仿佛在哼著一首古老的眠曲。只可惜,我們在四年級后,他就病死了,是癌癥。他死時才剛過四十多歲,留下了孤兒寡母一家五口人,生計艱難可想而知。

教室后面是澇池溝,這條溝是村里專門為澇池注水修的溝渠,溝里有幾棵我爺爺種的白楊樹,溝北面就是我家的地,再往北就是我家的房子。那幾個棵樹上,常會有喜鵲和鴿子在上面叫著:“喳—喳喳、喳—”,抑或“咕—咕咕、咕”,如今想起來,還是那樣的親切。每到四月份,楊樹的葉子也都長出來了,空氣里有了樹葉的味道,大人們在地里干活了,田野里到處都散發著泥土的芬香。鳥兒一個勁的鼓噪聲和著芳香流溢,給飼養室的周遭的帶來了盎然的生機與活力。課間時分,我們便在院里玩紙飛機、跳橡皮筋、丟沙包、踢毽子。也有一些學生便跑到斜坡上追逐、嬉戲、打滾。有時,我們也去馬廄里玩,站在馬槽上,掏鳥窩里的小鳥。那些鳥窩里每每會有黃嘴小鳥嘰嘰喳喳的叫,從窩里伸出毛茸茸的頭,很饑餓的樣子。鳥窩旁邊的樹枝和屋頂上,常會有銜著鳥食的鳥媽媽和鳥爸爸著急的飛來飛去。有時,我們也會擰下樹枝,做成樹笛,吹出響亮的聲音。每當放學后,我們走在田間小埂上,一人嘴里有一支樹笛,春野上空響著我們憋著腮幫子使勁吹出的樹笛聲,小伙伴們的臉一個個都憋的通紅,像唱戲的關公一樣。

到了麥收時節,老師也會組織我們去地里撿拾麥穗。一出教室門,我們就撒開腳丫跑,沿著長滿彬草的田埂,奔向阡陌縱橫的田野里。收獲后的田野,祼露的土壤在陽光下盡情的涵養,年少的我們,挎著提藍,撿拾那遺落在地上的金黃穗兒。田壟間,一些發青的豌豆、冒出地面的蘿卜、還有地埂間的葵花,引誘著我們的食欲和口水。我們會悄悄的跑出地去,摘上些豆莢,或者拔出一些蘿卜。然后再偷偷溜回地里。但不管怎樣小心謹慎,那鐵證昭昭的叛逆行跡總是會被老師發現。老師便會把我們立在田埂間,大聲訓斥我們。但我們那貪玩的天性并未減弱,偷生產隊里拉來的西瓜,偷人家地里的土豆換水果,我們還會爬在田埂間,尋找一種叫厥瑪的植物。它們有綠條紋的葉片搖曳在微風里,我們蹲在地上,用小鏟子挖出它的根部,皮是黑色的,肉卻飽滿白嫩,咬起來又甜又脆。當然,一同挖出的還有一種叫剌剌的植物,成為了那時候我們最好的零食。

到了三年級的時候,我的很多同學都輟學或者留級了,只有我和另外三名同學到滕莊小學讀書。自此,我永遠離開了我受過啟蒙教育的鄉村小學校。再后來,由于教室破舊的嚴重,村子里又在另外的地方建了新的校址,以前的舊房子成了危房。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家鄉實行包產到戶,牛馬土地歸了各家各戶。生產隊解散,飼養社的那些房子也全部拆除了,將那些木頭分配到戶。我的鄉村小學,在鄉土氣息濃重的泥土里,滋潤了一代又一代的家鄉人,而最終卻在人世的繁華中消失了……

但鄉村小學,卻成為了我永存的記憶!


忠字臺

“忠字臺”是五十年代修筑的,位于村北頭行人必經的十字路口西南側,傍邊有一個小樹林。自我記事起,它就存在著。那個時代,忠字臺建筑可謂盛極一時,但像我們村子里這樣大的建筑在方園幾十里地并不多見。

“忠字臺”是一個像人民英雄紀念碑一樣的建筑,由基座和主座組成。它的基座由黃土夯成,面積20余平方米,呈正方型;月臺上邊的主座由土坯壘砌而成,高約八米,寬約五米,長約六米。那是它就是我們村的標志性建筑,當走親戚和外出歸來時,遠遠的就會看到“忠字臺”,心中便氤氳起一種溫暖,腳下便升騰出一種力量。有時,過路的外鄉人也會坐在臺子上,先歇會兒,抽上一口旱煙,養足勁再走。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個波瀾壯闊而又荒唐的歲月里,“忠字臺”見證了多少人和事,情和景,我不太清楚。只是從長輩們的口述里,將他們的痛苦經歷帶進了我的記憶。母親常說她們們每天上地前都要去“忠字臺”下面請示,晚上收工時,也要去匯報一天的勞動情況。對于那些所謂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忠字臺”對于他們完全是另一種宿命的象征,因為他們屬于要打倒的“牛鬼蛇神”,所以經常在“忠字臺”前戴高帽子,挨批斗。有一個青年看到“忠字臺”上有一只鳥兒,便用彈弓打那只鳥,結果恰好打在了毛主席像的眼睛上。此事被貧協知道后,說他是反革命,被捆起來斗了好長時間。自此后他每餐飯前都要捧著飯碗對著毛主席畫像低頭請罪。

有一年秋天,村里發生了一件令大家都深感意外的事。庫房里的一袋種籽失竊了,一時家家戶戶人人自危,生怕被人懷疑是自己干的。一連幾天大隊都派人前來調查。父親當時是生產隊的保管,因此首先被確定為的懷疑對象。有一天深夜,幾個民兵在貧協主席李發智的帶領下,背著槍,拿著一個雪亮的電筒,來到我家,翻箱倒柜的搜查。最后雖然是一無所獲,但還是把父親帶到了大隊交代問題。父親一夜末歸,奶奶和母親也是一夜末睡。第二日父親雖然回來了,但他的保管職務也不讓干了。為此,他便去縣上的造紙廠當工人。造紙廠下馬后,他又去鄉供銷社當營業員,從此吃上了公家飯。現在對于過去的那種像翻燒餅般的整人歲月,母親每每提起時,心里總是充滿了余悸和不安。

影響中有趣的童年往事,都與“忠字臺”有關。晴天的日子,我們喜歡躺在臺子上面的青草上,上下翻滾,從臺子的上面翻滾到下面,又從下面爬到上面,樂此不彼。“忠字臺”的主座上有許多鳥窩,于是我們便踩在同伴的肩上,去掏唧唧喳喳麻雀的窩,幾個鳥蛋,喜的我們幾個眉眼笑。“忠字臺”上面的草叢中常有各種昆蟲,我們常常爬在臺子上看忙碌的螞蟻,扭動的蚯蚓,爬行的甲蟲,還有美麗的蝴蝶。

“忠字臺”背面小樹林里,有茂盛的青草,每當放學和星期天,我們就把牲畜拴在樹上,驢兒馬兒牛兒悠閑的吃草,我們就坐在臺子上面玩耍。我們時還常的模仿電影里的故事,玩打仗的游戲。將東頭西頭的孩子分為好人和壞人,樹枝木棍被用做槍,伴著嘴里“噠噠噠”的掃射聲,木棍對準誰,誰就應聲倒下。有時也會用土塊和石頭做武器,有人掛彩后,戰斗立即結束。有時也會一直打到天黑,個個灰頭土臉,一身塵土。當然回到家后,傷者的母親會找上肇事者的門上,引發大人之間的糾葛和沖突。由于我母親的輩份大,又是婦女隊長,因而常會被請去為雙方做調解。當然,馬蜂窩也是我們攻擊的主要目標,盡管有時被叮的眼睛都瞇成一條線,臉腫的好奇怪,也不放棄鏟除這一大害,每一次勝利都會高興的歡呼雀躍。那時的我們過著無憂無慮的童年,打發著除睡覺以外的時光,永遠不知道憂愁,不知道疲倦。

悶熱的秋八月,到了收割的時候了,大人們便紛紛來到地里,揮汗如雨的收割莊稼。我和弟弟放學后就來到“忠字臺”后面的地里放牲口,有時母親會讓我們去家里提開水,拿饃饃。取回來后,我們就坐在臺子上等他們。秋日的田園里,放眼望去,麥子黃澄澄的,遠遠的不見近頭。三三兩兩的鄉親們便散布其間,忙著秋收。母親戴著一頂草帽,手持鐮刀,穿行在麥田里,天氣很熱,她不時的抬起胳膊蹭臉上的汗水。奶奶割的很慢,有時她會坐在麥捆上休息,并大口的喘氣。叔叔和嬸嬸則揮動鐮刀,從田間傳來沙沙的響聲。火光光的地沒有一絲風,只有一捆捆割倒的麥田,碼在了地上。到了吃飯時間,附近地里的干活的人都會來到臺子的陰涼處休息,喝茶吃饃,就如坐在自家的坑上一樣。此時的“忠字臺”也就成了名符其實的“白話臺”,人們談天論地,笑語暄天,全然忘記了秋收的疲勞,忘記了曾經在這里發生過愉快和不愉快的一切。

時過境遷,如今的“忠字臺”已經成為了一堆廢墟,淹沒在了歲月的風雨中。它的主座已經坍塌、傾圮,作為時光流逝的物證,留下的只是一些殘垣斷壁,基座已經成了一堆土丘,上面長滿了野燕麥和彬草,而曾經紅火熱鬧的十字路口也早已被村民們遺棄了,住宅規劃后,村莊整體南遷,這里便不再有行人出現,它的東面現在就是一座墳場,夜深人靜后,到處閃動著令人恐怖的點點鬼火。只有那個小樹林還在,碗口大的樹木枝繁葉茂,上面有鳥兒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似乎在呼喚著曾經如歌的歲月……


澇 池

一個占地約有二畝大土坑,一年四季里蓄著水,這就是澇池。

澇池位于村子的中央,呈橢圓形不太深,中間最深處也只有兩米多。人們用黃膠泥拌了鹽塊和均了抹在池底,防止澇池滲漏。澇池周圍用黃土夯起了高出地面的堤壩,防止臟水的流入澇池。澇池曾養育過們我的先靠們,也養育著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大大小小的生命。

每年春天,祁連山上的冰雪融化,形成激流從河里流過來,澇池的水口就留在東南拐兒上。全村的人都涌到澇池邊看河水注入澇池。細流或者激流,汩汩著或者洶涌著流進澇池,先沖起一些波瀾,然后就靜靜地臥在那里了。剛流入的河水,混濁,不能用。等過上幾天就清澈如碧明亮如鏡了。春天灌一次,吃到秋。秋天灌一次,吃到次年春。那一池水仿佛就是村里人的希望、村里人的生命。

春夏秋三季,澇池里的水總是顯得滿當當的,很少有枯竭的時候。正因為如此,小時候每當我們將要出門玩耍時,大人們總是再三叮嚀:“別往澇池邊去,小心掉進去。”每到春夏之交,人們便趁著農閑時節,在澇池旁邊拉土,和泥,脫土塊。不管蓋不蓋房,泥不泥院墻,都脫,曬干,碼好了備用。于是在澇池的周圍就布滿了土塊墻,村里人俗稱“土塊碼子”,一堵一堵的土塊墻橫在那里,像現在的磚場一樣。

澇池的南邊不到200米的地方就是我家,右邊有一片小樹林。樹的上面,麻雀嘰嘰喳喳,下面,有一個過去的戰備地道,塌陷了,那些挖出來的石子形成了一個高坡。夏季里的晌午和晚上吃罷飯,人們常在那里閑坐。女人們納鞋,老人和男人們喧謊,捻麻繩,不時輕唉一聲,將跑開去的毛頭小兒喚到膝前。我也常去那兒,混在大人中間玩。有時,也會用爺爺給我做的彈弓打樹上的麻雀,或跟著姐姐到澇池坡上冼菜冼衣服。與姐姐一樣大的女孩和小媳婦們也在澇池邊上干著同樣的活,嘻嘻哈哈的說笑著。她們上身俯了下去,屁股朝天撅著,給衣服上蹭了皂角,壓在洗衣板上狠勁地搓揉。給我們則在前面修各種各樣的壩,將她們冼完衣服的水聚集起來,然后猛地一下提起用瓦片做的水閘,看水急速的流下去,將下面的壩給沖毀,便高興的哈哈大笑。

更多的時候,我會和小伙伴們成群搭伙地到澇池里面去玩,太陽將水曬得溫熱,水面之下,飄蕩叢叢水草,使得水色綠的更透,宛如翡翠。黑油油的蝌蚪搖擺著小尾巴,蜜蜂成群結隊的“嗡嗡”的叫著,我們把蜜蜂逮住,讓它的毒針蟄在小青蛙上,看著小青蛙中毒后,身體腫脹的很大,然后將它放入水上中,不一會就看到小青蛙白肚上翻,靜靜的死在了水中。當然有時,也不小心讓蜜蜂蟄到自已的手指,痛的邊揉搓指頭邊“嗷嗷”大叫。

每天早晨和傍晚,人們都牽著牲口前來飲水。于是,澇池邊上便總也少不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牲口蹄印和糞便。水面下,水虱子擠擠攘攘,癩蛤蟆的子孫蝌蚪們游來蕩去,搖頭擺尾,黑壓壓,如千百萬游兵來犯。各家都用鐵絲箍個圓圈,繃上雙層紗布,做個孔眼兒細的笊籬子,放在水桶上,一勺一勺地過濾。舀滿一桶水,能濾下半笊籬水虱子和蝌蚪。晚上,月亮一出,澇壩就變成了癩蛤蟆的水上音樂廳,哈蟆一只只爬到澇池邊上,張大嘴吧,咯哇咯哇,叫個不停,間或傳來幾聲犬吠,給寂靜的村子平添了幾份生機。我的奶奶搟好面,冼好菜后就坐在街門的石頭上,在蛙鳴聲里,奶奶邊等上地的人邊給我和弟妹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講紅寶瓶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講,一直講到母親、叔叔和嬸嬸下地回來。

村民見面最多的時候就是去澇池挑水的時候,挑水的路上見面打個招呼,諞個閑謊。如果挑水的人多了,大家就站著或蹲著,忙里偷閑的說上一會兒話。也有住在附近的人會手里端著飯碗或拿著饃蹲在澇池邊上吃著,不時會插上幾句話,表白著自已的態度。因此,澇池邊上就成了村里的信息發布中心,種莊稼的事,誰和誰吵架的事,還有誰家的媳婦偷人的事,件件種種,在村里人的口中相互的傳遞著,說笑著……鄉村里的許多事情都與澇池有關,澇池就是鄉村的靈魂。

冬天,澇池結了冰,要取水先要砸開冰層,水干了,干脆就把大塊的冰拉回家,碼在南墻邊慢慢化水用。當然,對于我們來說,最好玩的要數“溜滑滑”。我們將澇池里的斜坡弄得滑滑的,然后上去,坐在坡頂往下溜。再上去,再溜。有時用的是鐵銑頭,有時就做一個冰車子,或一個人蹲著前面一個人拉著溜,或屁股下坐鐵銑頭和石頭,后面一個人推著溜,大家都夠開心的。摔倒了,咧一咧嘴,又去滑,也有不小心摔破手的,在那里疼的哇哇大哭。

當然澇池也有發威的時候。有一年夏天,剛下過雨不幾天,澇池的水滿滿當當的。吃過午飯的人們都在家里休息,只有我和爺爺拉著小羊羔往澇池坡上走去,他想把小羊羔栓在那里吃草。猛一抬頭,看到了鄰家的平娃(也是我的堂弟),漂浮在了澇池里。他試了幾次想澇出來,但沒有成功,便著急的和我在澇池坡上大喊。待平娃的母親和其他幾個人將平娃從水中澇出來時,平娃的肚子已快被水撐破,人早已沒了生息。在他的手里,竟然還攥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原來他是想像大人一樣的學挑水,結果在用玻璃瓶裝水時,腳下一滑,從此五歲的平娃就將自已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澇池里。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那漂浮的姿勢以及迷離的眼神在我的記憶里,仍然揮之不去,對生命的感傷并沒有因時間的久遠而淡忘。

盛夏農閑時節,也是澇池里水最臟最少的時節,鄉親們便抓緊時間掏澇池,將幾年里淤積的淤泥和腐爛在底層的樹葉鏟上來運到地里作肥料,再給澇池底子上補上一層膠泥。有一次,我放學回來,看到拉黃膠泥的車子放在坡上面。于是我就想體會一下拉車的滋味,誰知剛一抬起車子,就因為慣性的力量將我推到,連車帶人滾到了坡底下,同時車子重重的壓在了我的身上。待我醒來時,看到周圍有一大群人,母親抱著我使勁喊:“強娃子、強娃子。”此后多年,每當母親提起這件事,都會一個勁的埋怨我。當然那是她最擔心我的一次,也是我離死神最近的一次。

后來,我離開了村子到縣城里上學。但常聽到村子里有中年人死去,而且得的是同樣的不治之癥——癌癥。于是村里人便想到了是飲用水的問題。后來村子里集資在東南面的土坑里打井,但沒有成功。再后來,縣里統一進行農村供水建設,便又在村子的西南方向打井,并修了一座水塔,建成了方園近四公里的農村飲水服務網絡,村里家家都用上了自來水。只要一打開水龍頭,干凈、清澈、甘甜的自來水就嘩嘩的淌出來了,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有了機井,人們不靠澇池用水了,澇池就被冷落,可是那個遺址尚在。到了近幾年,進行農村小康建設,澇池添平了,修上了房子,澇池便徹底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留給人們的只是一段歷史的見證和記憶。


打麥場

場院在村子的西南面,是一個巨大的橢圓形大場地,平整而干凈,四周用土夯的圍墻圈起來,防止牲畜進入。場院的門在東面,門口有兩間土坯房,大家都叫“場房子”。一間供看場人居住,一間放著生產隊里的木锨、木叉、木耙等打場工具和雜物。

麥子黃梢兒的時候,生產隊開始拾掇場院。寬闊平坦的土地上,被犁鏵犁開一道道口子,撒上麥秸,潑上清水,然后用石磙子碾壓,經過碾壓的場院就變得堅硬而光滑。打場時,麥粒、豆粒、油菜籽就不會陷進土里去。

深秋的場院里堆集著各種農作物。一年的收、欠、隊里糧食分紅高低、口糧多少,在這時就能估計得差不多了。每年的秋冬時節這里最為熱鬧,因為這時隊里不分男女、強弱,能上工的社員都集中在這里勞動,盡管每個工日只值八分錢。

男人們用木制的大車將小麥、豆子、油菜籽一車車從地里運到場院,堆起十幾個高四五米、長幾十米的莊稼垛。有麥秸垛、豆垛、油菜垛、青稞垛,當然在墻角處還有巨大的草垛,整整齊齊,金黃金黃。老人和女人們則分成幾個組打掃場院落,曬麥子、翻場、卸垛。當然勞動的人們不像忙秋收那樣緊張,顯得散漫,有說有笑。有人吹牛、有人講稀奇古怪的怪事和葷黃的笑話,常惹的女人們哈哈大笑。那時的生活雖苦,農活雖重,但又是那樣的充實,那樣的溫馨而和諧。

在這個時節,每到星期天和放假時,我們便來到這里玩。小伙伴們在麥垛之間的空隙鉆來鉆去,掏洞,作窩,或者你追我趕,爭先恐后地爬到高高的麥垛上。有時也會玩捉迷藏的游戲,你找我藏,我藏你找,吵吵嚷嚷地非常熱鬧。沉浸時間久了,呼喚回家的聲音開始在場院里此起彼伏,玩耍的人不光裝作沒聽見,還相互偷偷地笑,仍舊悄悄的藏匿在莊稼垛中,不出來,直到大人們走過來,低頭找見,拉著手,或者屁股上挨上幾腳,才極不情愿的回家。

莊稼垛在場上放一段時間后,就開始打碾了。生產隊里的十幾匹馬像學生排隊一樣,每匹馬拉著一只很大的石磙子圍著場院不停地碾壓,中間有一個人用一只手拉著領頭的馬韁繩,另一只手中高高的舉著鞭子,馬拉著磙子轉了一圈又一圈。嶄新的麥秸被石滾子軋成了紙條一樣的薄片,干凈、光滑、明亮,停下來的時候,我們就沖上去打滾、翻跟頭,做各種動作,大人們看著呵呵的笑,也會有人過來抱住其中的一個孩子,頭朝下快速轉上幾轉,然后猛的放下來,被轉的孩子暈頭轉向,站立不穩,像喝多了酒一樣。經過半天的碾壓后,大人們就起草,起完草后,就拿著木叉和木锨翻場、起場,一人高的麥堆堆了好多個。如果趕上有風,男人們接著揚場,鏟起一木锨麥子拋到半空,輕風吹拂著高高揚起的麥糠飄向一邊,麥粒垂直落下來,婦女們戴著圍著圍巾用大掃帚捋走其中的麥秸和“麥余子”。反復揚幾次,就得到了小沙丘般干凈飽滿的麥粒,黃澄澄的泛著誘人的光亮。要是打豌豆,人們會隨手抓一把,裝在口袋里,一邊吃一邊丟。這些小小的豌豆,有著獨特的香味和甜味。打下來的糧食,除了留足種籽的公糧外,就要按工分給每家每戶做口糧,工分多的人家就能分到幾袋子糧食,工分少的人家只能分半袋或更少的糧食。

冬季,忙碌了一年的場院變得空閑了。看草垛的爺爺坐在竹椅上,低頭著,靠著墻,在太陽下打瞌睡。他手里抓著的煙斗,還在燃著。小伙伴們在這里推鐵環玩,車尾上拴一根長長的木棍學騎自行車……幾只小狗也跟我們的屁股后面,一路奔跑。而那些附近人家的雞仔,也領著它們的雞雛,在草垛下悠閑刨食、嬉戲,個別的雞雛也會爭執,像小孩一樣。

上世紀八十年代,生產隊解散,牛馬、石碾子和農具都分到了各戶,場院就閑起來了。后來,實行包產到戶,場院的那塊地分給了本家一個叔叔,他改造成了田地,種滿了莊稼,莊稼都很旺實。再后來,實行新農村建設,村子整體向南移動,場院就成了宅基地,修上了一排排的小康房,那個曾經熱鬧紅火的場院徹底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流水一樣的光陰里,曾經消失的一切永遠定格在我記憶的膠片上,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那些物,全部像沉沙一樣一層層地沉淀在我情感的容器里。只要稍一攪動,在心中便有一種斷裂的痛。而今無論時世如何變換,我都禁不住想起鄉村在童年生活中留給我的記憶,因為那是我生命的軌跡,輕靈、自由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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