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徐徐地流悠悠地淌,反正早晚是要向東去的,在半道上耽擱了,也無妨。
遠處江天一色,融進濃霧里。我將酒熱了幾盞,于面前一字排開,醇厚香氣氤氳而上,伸手覆上,卻感覺不到暖。
這是你我第二次在陸口相聚對飲。不久前我陸口探病是第一次,我因祖父忌辰郁結于心,你為我滿上三盞酒:一盞敬天地;一盞祭英靈;剩下一盞,敬我江東的河山,打下來的,沒打下來的,將打下來的,一并敬。
當時我看你的神采,就知南郡并武陵是一定能打下來的。有我的謀,并你的勇,哪里是打不下來的?那日我回去后,就讓人備下兩壇好酒,上好的紅木盞藏了這么多年,終于等來了我的上賓。
我向你敬了第一盞,仰頭飲下,再向你示空了的酒盞。
我學著你當初的樣子說,這一盞,敬天地,敬浩大卻又空空如也的天地。
陸口的風很急很烈,我的話每一出口,就被風襲卷去了,只說與了自己聽,我也聽不見你說了什么。
那么,既如此,便由著我說。風大了,你聽不見,也怪罪不了我。
我向你敬了第二盞,仰頭飲下,我不知你看沒看見我空了的酒盞。眼前霧太濃,我看不清你,也不知你喜不喜歡我的酒。
我說,這第二盞,敬英靈,敬每一位用血肉鋪墊東吳前程的英靈。
從來青山埋忠骨,有時我會想,我該葬在哪兒?廬州的土被人燒灼過,雖是故里,我卻不愿棲身。不如就葬在這陸口,夜深魂兮歸來,我還能與你再對飲一回。
風仍不止。那便由著我說。
我說子明,你著白衣的樣子像極了江上商旅,等哪一天你冠翎歸故里,不如就在江上做生意——這一次,可別再做土地與人命的生意,我看著,總替你焦慮,生怕你哪一日在亂世濁江里翻了船。
不過往后不會了。我指給你看遠處的清江,行舟平穩,我放下一只紙船,上面的燈燭亮著,緩緩東去,竟連一個轉都沒打。
你出征前,我說了句“今日送君去”,你回我“功成待君還”。如今你是功成了,可你不肯歸來,還讓我回這里尋你,果真長我幾歲就擺起了譜。
你擺譜還不止這么一次。你請我去飲你的慶功酒,我去的晚了些,竟沒能喝上。可我記著你說過的,大勝回來后不醉不歸,這一遭,我做東請你。
你長我幾歲,我從前總愛拿你年長打趣,你不服,說你沒有老去的一天。當時我想著,真希望你有功成身退、平安老去的一天,無論我看得到看不到。
人說,英雄是見不得白頭的。看來你定然是英雄無疑了——早知天意這般,我就該在你出征時搶著先上,替你把能逞英雄的場面都逞完,若真如此,可能換來你多幾年福壽?
我向你敬了第三盞,酒太烈,催出我眼淚來。
我說,這最后一盞,敬我江東的河山。你打下來的,我打下來的,我們一同打下來的,將來要我一人打下來的,一并敬。
風止了江霧散了,落了雨,天地被洗的一堂清明,我想,現在我說話,你該能聽見了。
可我再定睛看時,只見得案上擺著三個空了的酒盞,是我喝干了的;剩下三盞滿上的,是本該你喝的。
本該由你坐的上座,放著你佩過的那柄寶刀,寶刀還沒老,卻永遠睡在鞘里了。
樊城大勝后,你遣書于我,邀我去飲你的慶功酒。那一陣天總是下雨,山路泥濘難行,害得馬兒總是打滑。我下馬慢慢地走,反正早晚是要見你的,反正今后是總要見你的,在半道耽擱半日,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