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冰原大遠征:硬幣的兩面

伊爾庫茲克130俄羅斯風情街一家名叫Рассольник的主營俄餐的餐館,相信凡是到過伊爾庫茲克的中國人都會去坐坐。除了攻略上將其列為必去景點外,用唱片、老式電視機以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舊物點綴其間的餐館,讓人一邁入就被濃濃的懷舊風包裹。不過我要說,這家餐館對中國游客最大的吸引力,還在于它準備了中文菜單。可是,伊爾庫茲克姑娘不懂中文呀,于是很少見的一幕出現了:我們捧著中文菜單點向我們相中的菜品,女孩則依著圖片對應到自己手里的俄文菜單,再往點單上寫下菜名。這番折騰,非常值得,因為這家餐館的東西,味道委實不錯,尤其是兩道湯:紅菜湯和酸黃瓜牛肉湯。更有意思的是,不知店家出于何意,中文菜單還列有一些菜品的制作程序,比如這道酸黃瓜牛肉湯:(俄式酸黃瓜湯的原料為土豆、胡蘿卜、洋蔥、大麥米、酸黃瓜和酸黃瓜水。正宗酸黃瓜湯的味道香濃,微咸微酸。喝酸黃瓜湯時加上酸奶油,再配上新鮮的黑麥面包,味道會更美)。將煮半熟的大麥米放入肉湯中。當大麥米煮軟后加上土豆塊,再接著煮。酸黃瓜去皮切成小塊,放入平底鍋里,加入少量水,小火燜燉。平底鍋放少許油,油加熱后加入切成小塊的洋蔥和擦成絲的胡蘿卜,煎至呈現金黃色,然后再加入番茄醬或者碎番茄,再燜一會兒。煎好的酸黃瓜和蔬菜放入肉湯里,加入月桂葉、胡椒粒,放適量鹽。大麥米和土豆煮熟后,湯就可以出鍋了。盛到碗里,加入酸奶油和香芹。?


酸黃瓜牛肉湯

手指劃過菜單上這一段略顯夾生的漢字,我突然悟到:莫不是這就是羅宋湯的源頭?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對上海市民階層而言,去飯店吃一頓飯一定與人生大事比如婚嫁迎娶相關。如果可賀之事只限于兩個人之間,許多人會選擇去西餐館。那時還是我男友的他拿到碩士學位后,我們就選擇去西餐館慶祝。以法餐著稱的紅房子以及意式菜肴見長的天鵝閣價格偏貴,是我們消費不起的,就選擇了當時還在四川中路的德大西菜社。饒是在最親民的德大西菜社,我們的實力也只點得起土豆色拉、炸豬排和羅宋湯,典型的俄式西餐。

羅宋湯是怎么傳播到上海的?在130風情街的餐廳里品嘗著純正的紅菜湯和酸黃瓜牛肉湯,我自問:也許,跟高爾察克軍隊的“西伯利亞冰原大遠征”有關?

1920年2月7日,隨著高爾察克被沉尸安加拉河(前面一篇文章我稱這條河為安哥拉河,后發現中文譯名應為安加拉河,為規范,改稱之),宣告由他糾結起來的沙皇軍隊殘部徹底敗給了紅軍。可是,這股部隊并不想這么輕易認輸,高爾察克死了,他的計劃還在,就是“西伯利亞冰原大遠征”——橫穿6000多公里的西伯利亞,逃往太平洋沿岸,用從喀山國庫里獲取的16噸黃金作為籌碼尋求日本的支持,以搏東山再起。高爾察克死了,卡普佩爾率領這支敗軍踐行高爾察克的計劃,從走過封凍了數米深的貝加爾湖開始。

電影《無畏上將高爾察克》的兩張劇照,高爾察克邊上就是卡普佩夫

2017年1月19日,從伊爾庫茨克出發,經過5個多小時的汽車顛簸,我們抵達貝加爾湖畔等待氣墊船將我們擺渡到奧利洪島。不知何時,去奧利洪島看藍冰成了一種時尚,出發去奧利洪島的路上,我們被提醒,游客太多渡船太小,不那么幸運的話,我們要在渡口等上四個小時。要在零下攝氏20多度的野外待上四個小時?“一定要多穿一些”,所有的攻略都這么提醒我們,可是,我已經穿上了如被子一樣的羽絨大衣,出發前特意買的羽絨褲也已上了身,還能怎么穿?

到達渡口的時間是下午2點多,頭頂上的太陽有氣無力地照耀在凍成冰面更顯寒光凌凌的貝加爾湖上。我用手機隨手拍了一張照片發到微信朋友圈上,“等待挪亞方舟,像嗎?”引來無數好友規勸:“看著就冷,別等了,趕快回家吧。”冷嗎?雖然溫度已經低至零下28攝氏度,我卻不覺得特別冷,可是剛想回復規勸我回家的朋友們,手指已經捏不住手機,臉頰開始有被刀割的痛感,貼了暖寶寶的腳趾也疼得發脆……幸虧等待渡河的游客并不如我們預想的那么多。渡口到奧利洪島之間的貝加爾湖有多寬?氣墊船在冰面上飛馳了10多分鐘。上岸以后再上車,那種老舊的越野車在荒無人煙的島上又橫沖直撞了近一個小時,我們總算抵達了預訂的留宿地,一家由中國人經營的名叫“漢”的三層木結構小樓。

太陽無力地照在午后已成冰原的貝加爾湖上

放下行李,循例出門到酒店周邊走走,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冷嘛!

當然是我想錯了。

奧利洪島,幾近無人的貝加爾湖上的一個小島,區區1500人居住在一個名叫胡日爾的小村里。到奧利洪島游玩,一般需要留宿三晚。無論從島外的何處來到島上,最短的時間需要六七個小時。離去,哪怕是到距離最近的城市伊爾庫茨克,六個小時是必需的。島上,又有南線和北線可供游玩。或許有人會問,為何不將南線和北線合并到一天玩掉?夏天或許可以,冬天?早上9點多才日出,晚上一過5點天就黑盡,至少零下20攝氏度的低溫,誰能消受冬日夜晚的奧利洪島?

黃昏時的胡日爾村,冷極了

可是有一群人沒有選擇地必須日夜兼程地行走在冰封的貝加爾湖上,我說的是由頂替高爾察克的弗拉基米爾·奧斯卡維奇·卡普佩爾率領的白軍殘部,只是,他率領這支隊伍的方式獨特得恐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是躺在棺槨里由士兵扛著帶領隊伍抵達赤塔的。

弗拉基米爾·奧斯卡維奇·卡普佩爾,瞧他的名字就不像是純粹的俄羅斯人,這位瑞典裔俄羅斯人,與畢業于軍事預備學校的高爾察克是校友,也是高爾察克的得力助手、忠實朋友。鄂木斯克被紅軍攻陷后,高爾察克從小城撤離前往伊爾庫茨克。還在路途中,他們就獲知伊爾庫茨克也已經被紅軍攻克,卡普佩爾受命率軍反攻,好讓高爾察克安全進入伊爾庫茨克。

一般而言,鄂木斯克、伊爾庫茨克冬天的氣溫最多低到零下攝氏30度,可是,1919年到1920年的冬天,兩座城市的溫度都下行超過了零下40攝氏度,惡劣的天氣,路途又不短,部隊行軍的速度非常緩慢,這可急壞了卡普佩爾,他想以自己的行動激勵士兵們,沒有看真切前面的路就匆忙趕路,跌入了冰窟,造成下肢嚴重凍傷。電影《無畏上將高爾察克》中,當鏡頭暫時從高爾察克與安娜的愛情那里搖向卡普佩爾時,醫生正建議他截肢。沉吟了許久——怎能不沉吟呢?作為一名職業軍人,作為一名有理想的職業軍人,沒有了一雙腳意味著什么,卡普佩爾太清楚了,所以,他問醫生:“可以不截肢嗎?”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鏡頭給了卡普佩爾凍傷了的腳,已經嚴重炭疽化了。手術開始了。冰天雪地的野外,又能怎么做手術呢?卡普佩爾咬住一條毛巾,醫生手里像是刺刀的手術刀在火焰上烤了烤,就切向了卡普佩爾的腿,一聲慘叫響徹了銀幕內外……不久,卡普佩爾死于手術感染,但是,他的軍隊覺得,高爾察克已經被抓,如果再沒有卡普佩爾,行軍6000多公里越過西伯利亞到達計劃中的太平洋彼岸,將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這樣,士兵們帶上了躺在棺槨里的卡普佩爾。

寒冷和日光短促,決定了奧利洪島的南線游和北線游必須分兩天完成。北線游,是下到封凍的貝加爾湖里觀賞藍冰和氣泡。貝加爾湖水清澈無比,如果氣溫夠低,封凍的冰面足夠厚,我們站在冰上看腳下的貝加爾湖,就是幽藍色的,是為藍冰也,真是美得不可方物。至于氣泡,是因為貝加爾湖深處的溫度要高于水面,湖底就不斷有氣泡涌上湖面,可未及到達湖面,氣泡們已經被凍成了各種形狀:單個的、成串的,圓潤的、殘破的,各有各的美麗。那一天的奧利洪島北線游,越野車載著我們奔走在奧利洪島上最佳觀看藍冰的地點,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車子都要在無人區里行駛半小時以上,而每一個點上的藍冰和氣泡,因為地形不同溫度不同,呈現得美麗多姿,以致,我們突破了只能在野外待上半小時的極限,當然,每一次回到車上,臉上疼的,腳是疼的,手指是凍僵的,說話是含混的,蘋果手機一定是被凍死的。

奧利洪島北線游一景

可見,人定勝天是一種多么不負責任的勵志呀,于是想到,白軍敗走貝加爾湖,實在是無奈之舉,不是嗎?35萬軍人外加數以萬計的貴族家眷、教師學者、神職人員、商人乃至普通市民,在70萬紅軍追兵逼迫下,亡走在凍成鏡面的貝加爾湖上,他們要忍受什么樣的寒冷呢?我在奧利洪島的南線游中對這種凍徹骨的寒冷有了一丁點體會。

與北線游不同,奧利洪島的南線游主要是站在山口遠眺“原馳蠟象”的貝加爾湖。一輛退役的嘎斯軍車帶著我們從一個山口奔向一個山口,幾乎在無人區里奔馳了五個多小時,總共6個山口給了我們對寒冷有了不同的深切體會。無風的山口,我們或能假裝勇敢地走到崖邊觀賞白皚皚的山白皚皚的水渾然成一片的仿若天外氣象的大自然奇景;有微風的山口,我們中自恃強壯的還能頂著風艱難地漫步到遠處看看地球荒漠的景象;到了疾風勁吹的山口,旅伴中有幾人一出車門就被吹回車里,我頂著風奮力跋涉了不到五分鐘,只好向自然投降,哆嗦著回到了車里。

飛翔在冰原上空一只孤獨的鳥

車又在一望無邊的荒原上急奔,開足了暖氣的車里在我感覺,猶如冰窟。我不禁想到,近100年前被紅軍打到貝加爾湖冰面上的高爾察克殘部和那么多隨軍人員,是怎么一步一步地走向無望的前方的?有的士兵走著走著實在抵擋不住困倦,剛一停頓就被凍死,死時就是他最后一步的樣子;有的隨行人員一個趔趄跌倒在冰面上就再也沒有爬起來,凍住的是他跌下去的瞬間……一位軍官,妻子臨產,本能的恥感讓他把自己當做一堵墻以免趕路的士兵目睹正在生產的妻子。須臾,軍官真的變成了一堵墻,而他的妻子和剛剛來到世上的嬰孩,剎那間也凍成的雕塑狀。敗走的白軍、白軍的隨行人員、追擊的紅軍,將近百萬想要完成“西伯利亞冰原大遠征”的俄羅斯人,最后抵達靠近中國邊境的小城赤塔的,只有區區3萬人,其余的,都沒能抗住冰原上零下60攝氏多度的酷寒,以各種姿態留在了貝加爾湖超過1米的堅冰上。這些保持著身前最后姿態的人體構成的畫面,直到來年春暖花開、冰雪消融后尸體沉入貝加爾湖底,才消失——這是一幅想象一下都能讓人驚恐萬狀的畫面。

白皚皚的冰原上,唯有這些薩滿柱,讓人想起了豐富的色彩

至于創造了人類奇跡抵達赤塔的白俄,迫于生計不得不進入中國境內,有的人在哈爾濱停住了腳步,包括棺槨里的卡普佩爾,他的遺體被埋葬到了哈爾濱的圣伊維爾教堂。文革期間,教堂遭到破壞,但卡普佩爾的遺骸因埋入地下并未受到損害。2006年12月19日,卡普佩爾的遺骸被起出,從中國運送倒了伊爾庫茨克,于2007年1月13日葬入莫斯科的頓斯科伊修道院。

沒有在哈爾濱停下腳步的白俄,有的流向了上海。十里洋場的上海,看不上白俄,稱羅宋湯是一鍋亂七八糟的東西。無論如何,進入上海的白俄豐富了上海西餐的品種,相對烹飪程序繁冗的法餐意式大餐,更易于制作的羅宋湯很快成為走進上海市民的家庭成為許許多多家庭主婦的拿手菜:鍋熱后投入適量黃油,黃油融化后,放入少量面粉開小火炒至飄出面粉香,加水加鹽,加入切成細條狀的卷心菜、番茄和土豆,蓋鍋蓋。鍋開后,投入切成細條狀的紅腸,鍋再開后,加番茄醬和少許牛奶,一鍋羅宋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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