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火同人
二 一枚棋子
天復元年,全忠封梁王。梁攻下晉、絳、河中,執王珂以歸。——歐陽修《新五代史》唐本紀第四
汴州。朱雀大營。
水云舫中,兩人對弈,一人陪伺。
其中一人在如今的朱雀大營中身居一人之下,眾人之上,只聽他朗聲道:“族主大喜,水帝下旨,加封族主為梁王,崔胤此番功不可沒。孫德昭誅殺劉季述,全賴崔胤謀定后動。”
與他對弈之人正是當今火族族主朱溫,只聽他嗯了一聲,道:“這崔胤倒也乖巧。先宰了劉季述,給韓建一點顏色,殺雞儆猴,我倒要看看李茂貞有何反應。等破了河中,貫通同華,到時西京禁軍宿衛中鳳翔大營一黨的勢力,都須徹底清洗干凈。崔胤可以先留著,水帝身邊的那些內宦,一個不留,省得他們興風作浪。我看這孫德昭不錯,出手倒還利索,此人背景如何?”
一旁陪伺的那人誠惶誠恐道:“稟梁王,孫德昭乃孫惟最之子,其父在僖宗時破黃巢有功,曾官拜右金吾衛大將軍,孫德昭繼承父任,現為神策軍指揮使。”
朱溫掃了一眼身邊在朱雀大營中現全權負責諜報的康懷英,興沖沖道:“喔,原來是孫惟最的兒子,我當年和他爹孫惟最一左一右,說起來還真是故人之子。此人我要重用,神策軍的那一幫勢力向來有銳利悍勇之傳統,日后需要大力重整,以為我軍臂助。”
停了一停,拈起一枚棋子,道:“從周啊,張存敬的望火團動作如何?說起來,我當年在同州,和河中府的王重榮也頗有些故舊之情,這次在河中府落下這一枚棋子,我這心里還頗有些覺得對不住故人吶!”
葛從周心領神會,正色道:“梁王豈可因故舊之情而損我火族大業?望火團這一枚棋子牽一發而動全身,西刺鳳翔,北射飛鴉,一箭數雕,于我朱雀軍逐鹿天下之霸業有百利而無一害。我主豈可有婦人之仁?”
朱溫見葛從周如此義正詞嚴地為自己找臺階下,不由展顏大悅,問道:“太原那邊有何消息?”
康懷英道:“鴉兒軍那邊,李克用依然閉關不出,軍中事務由其弟李克修、李克寧共同主持,據我方在太原的密諜回報,李存信已率五千騎南下晉州,意在支援河中。”
“獨眼龍與我心照不宣啊,看來此役亦無需我圣火樽出手了。從周,此戰由你全權負責,說說你的想法……”朱溫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意猶未盡。
“從周此番以張存敬出含山,一是圖謀河中,為下一步威逼同華搶得先機,二是威脅晉絳,誘鴉兒軍主力南下。我朱雀大營本留有后手,誰想鴉兒軍此番只派李存信南下,真可惜了我這一步好棋。”
“不錯,李存信此子色厲內荏,銀洋蠟槍頭不足為慮。從周你繼續,說下去……”朱溫開始興趣盎然起來。
葛從周侃侃而談道:“梁王,這些年來梁晉爭鋒,朱雀軍與鴉兒軍相持于澤潞之間,犬牙交錯,僵局難破,梁王與晉王也幾乎達成默契,北辰朱雀和南極玄武龜絕不輕易卷入戰局。鴉兒軍之所以能與我軍對峙,全賴李嗣昭、周德威二人。尤其是周德威,青山口之敗后反而勇猛精進,用兵更趨穩重,與李嗣昭配合得天衣無縫,有他在李嗣昭身后,鴉兒軍的防線固若金湯,極難全線突破。故此鴉兒軍與我朱雀軍之間,勝負幾番易手,我軍雖穩居上風,但始終難以對李周二人麾下的一萬五千鴉兒軍鐵騎實施殲滅性打擊。這一次我以望火謀取河中,本以為王珂乃是李克用愛婿,河中府乃太原府之必救。若是誘得李嗣昭分兵南下,從周我自有妙計設下口袋,將他麾下鐵騎聚殲于河洛平原,而鴉兒軍一旦分兵,澤潞防線必然不穩,我朱雀大營若祭出多路奇兵,繞過澤潞,威逼太原,他周德威獨木難支,縱有通天本事,也難免倉促之間回援太原,為我軍所趁。如此盡折鴉兒軍精粹,則滅晉大業,指日可待。孰料……”
“孰料太原府如今由李克修、李克寧兄弟二人主事,居然對河中之局置若罔聞,只派出李存信應付了事。欲擒一鳳,卻得一雞,只可惜了葛帥的這步好棋。”康懷英趕緊拍馬屁,他所管轄的諜報系統這些年大都直接向葛從周匯報,漸漸地與葛氏配合無間。
朱溫長嘆一聲道:“有從周主持梁晉之局,我朱雀大營無憂矣!我也正好專心一意清理火族門戶,妖僧史懷恩一日不除,終是我心頭大患,還有拜火宗的事情,也該作個了斷。朱瑾這廝如今托庇于土族楊行密旗下,欲雪昔年師古清口折戟之恨,只怕還要多費些波折心思!”
“梁王如此信任,從周定當殫精竭慮。李存信鼠膽之輩,不足為懼,有存敬在河中,拿下晉絳、生擒王珂是遲早間事。到時候我倒要看看太原如何反應,李克修、李克寧總不能永遠當縮頭烏龜吧?嘿嘿,獨眼龍李克用日薄西山,暮氣沉沉,沙陀族中再無人可力挽狂瀾,終有一日,我朱雀大營必陷澤潞,劍指太原。”葛從周一時意氣風發。
當此際,朱溫哈哈大笑,解下腰間火龍蟒帶,遞與葛從周,氣沖牛斗道:“從周,傳我口諭給存敬,為我持縛珂來!”
晉州。
李存信佇立城頭,心頭情緒翻涌。莘縣之敗后,他在晉王李克用心中的地位跌入塵埃,幾乎再難咸魚翻身,此次重掌邢洺之兵,一是因為李克用閉關,二是因為他這些年來刻意黨附叔父李克寧。而鴉兒軍中,李嗣昭、周德威不敢輕離澤潞,李嗣源身在滑州,李存勖年紀尚輕,族中能帶兵的將領屈指可數,所以這次他李存信才可以東山再起。
這一次,萬萬不可有失。他方才嚴密部署了晉州城防,嚴陣以待,不敢有絲毫大意。他手中握有的五千邢洺騎軍,是他日后在鴉兒軍中站穩腳跟東山再起的本錢。他的首要戰略目標是穩守晉絳,與河中府保持軍事聯系,而徐圖含山,只不過是一個遠景而已。他可不想在局勢尚不明朗的情形下與張存敬的望火團展開火并,穩扎穩打,防守反擊,永遠是他李存信的第一信條。
這時有坼堠來報,“稟將軍,最新諜報,望火團副團練何絪率兩千精騎偷襲絳州,絳州告急。”
“什么?絳州告急?張存敬呢?”李存信有些心急。
“張存敬仍是坐鎮含山,紋絲不動。”那名坼堠答道。
“莫非其中有詐?”李存信心中暗暗犯起了嘀咕。
可是,一想起臨出發前叔父李克寧的千叮萬囑,“縱使不退張存敬,然晉絳萬萬不可有失!”又患得患失起來。
萬一絳州有失,消息傳到太原,則大大有損叔父李克寧剛剛在軍中確立的領導威信。若是叔父遷怒于己,只怕他這個將軍頭銜不保呀。況且坐視絳州告急而不施援手,此事在鴉兒軍中怕也說不過去。
幾番思量其間的厲害關系,天人交戰一念之差的李存信終于作出了馳援絳州的“亮劍”決定。從前在莘縣,他就是敗在坐屯莘縣,裹足不前。前車之鑒啊!
于是,三千邢洺騎兵在李存信領銜之下星夜出了晉州城,飛奔絳州而去。他留下兩千騎兵由副將率領,留守晉州,作為機動。在他眼里,何絪不過是副職,在火族中名不見經傳,剿滅此人應該有相當把握,若是不管不顧傾巢而出,只怕會遭同僚恥笑。
而此時晉州通往絳州的“咸魚翻”山谷之中,一千望火團精銳騎兵枕戈待旦,正等著羔羊入虎口。指揮這些騎兵的,正是光化年間聲名鵲起的火族大將張存敬。謎底是,這一刻的含山,不過是一座空城。
一只羊率領的群狼,抵不過一只狼率領的群羊。更何況,張存敬手下的這一千望火團騎兵,個個都是嗷嗷待哺的狼。在多年與李嗣昭、周德威麾下飛鴉營鐵騎的廝殺對抗中,望火團的戰士,已經個個成長為嗜血的野狼。
十日之后,太原府得到南線戰報消息,張存敬望火團攻陷晉絳,李存信所部五千騎軍幾乎全軍覆沒,李存信僅領十余騎逃歸邢州,河中府淪陷,只在旦夕之間。
三月初三,太原府。
晉王李克用終于出關。
愛女雨筍的親筆血書擱在案上,李克用心頭滴血。“賊勢如此,朝夕乞食于梁矣!大人何忍而不救邪?”
議事廳中,李克修、李克寧、李存勖、李存審、李嗣昭、周德威一眾鴉兒軍“管理層”神色凝重。
“克修,我入關之前,曾對你言道,存信眼高手低,不可復用,你怎地當作了耳旁風?”李克用痛心疾首道。
李克修與李克寧面面相覷,無以言對。
李存勖不忍見父親如此傷頹,出言安慰道:“事已至此,無法挽回。眼下最要緊的是,火速定奪,河中府救與不救?”
話音未落,李嗣昭憤然道:“晉王,嗣昭愿率飛鴉營一萬鐵騎星夜南下,誓必誅滅張存敬,重奪晉絳二州。”
李克用陷入沉思,默然不語。
周德威見狀,直言不諱道:“晉王三思。張存敬已下晉絳,攻破河中如探囊取物,卻為何遲遲未動?反以副將何絪扼守晉絳,他仍自陳兵含山,似坐等我軍來援河中……山東一條葛素來詭計多端,他在河中落下望火團這枚棋子,只怕其中大有文章。飛鴉營若分兵南下,只怕澤潞有失,正中其下懷……”
李嗣昭怒道:“周陽五你給我住口!此乃我沙陀族族內之事,休得在族主跟前亂嚼舌根!”
周德威一時語塞。李克用面色更趨陰沉。
終于,李存勖打破了廳中沉寂,道:“父親,此非族中之事,乃我大晉生死存亡之大事。河中府之局,乃是朱雀大營精心設下的陷阱,誘使我軍入甕。此中有深意,欲辨已忘言,先前父親閉關之時,我鴉兒軍已錯用‘馬謖’,失了先機,如今晉絳已失,大勢已去,若再增援河中,更是愚蠢至極的敗筆。一旦輕舉妄動,致使澤潞有失,則太原門戶洞開,只怕到時我沙陀族有覆亡滅種之虞。女兒女婿,與沙陀全族安危,孰重孰輕,還請父親大人三思!”言罷雙膝跪地,淚流滿面。
良久,紅燭淚盡,一代梟雄李克用仰天長嘯,痛哭流涕道:“梁兵為阻,眾寡不敵,救之則并晉俱亡,不若與王郎自歸朝廷。”
李存勖見狀,心猿啼血,汩汩之間咬破中指,寫下血書,替暮年的老父親答復自己心愛的女兒。
三日后,河中府。
凝視著案上的飛鴉血書,王珂夫婦相對無言。
良久,王珂一聲嘆息道:“愛妻啊,眼下時局窘迫至此,連岳父大人都不肯施以援手,更遑論鳳翔李茂貞和華州韓建了。我十日前投書求李茂貞和韓建出兵潼關,以解我河中府燃眉之急,到如今卻仍音訊全無,看來鳳翔大營一派這回是擺明了隔岸觀火作壁上觀了。如今張存敬已是兵臨城下,將我河中府團團圍住,不如就依岳父大人所言,你今晚趁著夜色走水路突圍,乘船投奔長安吧。”
李雨筍一時淚奔道:“珂郎,為妻誓不與你分離……”
王珂哽咽道:“我王珂忝為王重榮之子,此番釜底抽薪,誓與河中府眾將士共存亡。可筍妹你即算不顧惜自己,也該為腹中我王家唯一的骨血著想……”
正糾結間,只聽外廂有人大聲喧嘩,王珂抹去淚水,揭簾而出,見為首欲闖入內堂的正是牙將劉訓,大聲怒叱道:“劉大統領,莫非有人敢火上澆油,趁勢作亂?”
那劉訓也是心領神會,旋即解開上衣,自縛雙臂于背后,單膝跪地道:“訓有密言陳情,節度使萬勿生疑,訓若膽敢犯上作亂,請斬我一臂。”
王珂見他如此懇切,連忙將其扶起,解開繩索,請入內堂密室之中,洗耳恭聽。
只聽劉訓輕聲詢問道:“屬下聽說節度使已密令水營調踏浪舟三艘,欲送夫人星夜自水路突圍出城?”
王珂黯然道:“事已至此,十萬火急,為保我王家唯一骨血,我已是別無選擇。莫非劉統領更有良策?”
劉訓正色道:“節度使此言差矣。夫人此番自水路出河中,能否成功突圍尚是未知之數。更何況兩軍對壘,氣可鼓而不可泄,我河中府眾將士若聽聞夫人趁夜走渭水入京畿,只怕此消息不脛而走,以一訛十,人人爭攜家眷登舟以求避難西京,茍如此,則我河中府防線不戰自潰。節度使有心與河中府共存亡,只怕是抱薪救火,事與愿違。”
王珂倒吸一口涼氣,道:“莫非我王珂只能坐以待斃,坐視妻兒為朱雀軍俘虜?”
劉訓道:“訓有一計,可暫緩梁兵破城,虛與委蛇,徐圖向背。若是能拖延十天半月,同時干脆挑明了把禍水潑向同華,唇亡齒寒之下,說不定鳳翔大營那邊看破了厲害關系……”
王珂側耳過去,聽劉訓一番竊竊私語……
第二日午時,王珂親自登上城樓,大聲疾呼道:“望火團張存敬將軍,我河中府與梁王素有家世舊交,昔年破青帝黃巢之時,我父親王重榮與戍守同州的梁王同氣連枝,唇齒相依,說起來我該喚梁王一聲溫叔叔才是,今番若朱雀大營欲借道我河中府而征討華州,只須梁王親來,振臂一呼,我王珂必定洞開城門,為溫叔叔牽馬墜鐙,迎貴軍入河中府。如此兩家刀槍入庫,皆大歡喜可好?存敬將軍,為免擾民生計,可否先退軍十里?為表我河中府父老一番誠意,我河中府愿為貴軍提供免戰期間的糧草供應。”
城下張存敬橫锏立馬,馬蹄嘚嘚聲中,長笑一聲道:“好,河中節度使果然愛民如子,此番心思與敬翔先生不謀而合,嘿嘿梁王英明,此刻早已移駕東都,這下子連原本張全義名下的糧草輜重供給都可以省了……望火團聽令,全軍退避三舍……”
與此同時,一名朱雀軍坼堠快馬加鞭,飛奔洛陽而去……
而這一刻的洛陽城中,三人圍爐夜話,正是梁王朱溫,太府卿敬翔,河南尹兼河陽節度使張全義。
只聽朱溫志得意滿,朗朗笑道:“昔年火帝孫仲謀曾得其兄小霸王孫策臨終托孤遺言,外事問周瑜,內事問張昭,我朱三不才,如今亦是外事問從周,內事問子振,我朱雀大營雖少了謝瞳居士這條臥龍,卻依舊是星火燎原,蒸蒸日上。子振啊,依你看,此番李茂貞和韓建,敢不敢出兵河中府,與我朱雀大營針尖對麥芒?”
敬翔畢恭畢敬地答道:“梁王在上,翔自劉季述一案初窺端倪,崔胤借我朱雀大營之虎威,雷霆一擊剪除華州韓建之爪牙,韓建自然是啞巴吃黃連,不敢造次,而鳳翔大營也是一潭死水,毫無反應,足見李茂貞對于京畿局勢的息事寧人態度,以翔觀之,他已經不再是昔年那個手握禹王璽囂張跋扈的新晉水族三大長老之一,岐王老矣,尚能飯否?”
張全義在一旁附和道:“鳳翔大營偃旗息鼓,梁王此番上戰伐謀,兵不血刃便取下河中府鹽池,屆時同華之地,皆是探囊取物,水到渠成了。全義在此提前恭賀梁王了!”說罷舉起一杯燙酒,就要一飲而盡。
朱溫呵呵擺手道:“此事不急,且先讓韓建睡幾天安穩覺吧。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朱雀大營在河中府落下這一枚棋子,本是要引沙陀族鴉兒軍分兵南下,只可惜啊……他獨眼龍竟然壯士斷腕!連女兒女婿都不要了!”
敬翔若有所思道:“梁王,看來北線攻晉之計,需要從周作重新部署了。”
朱溫笑道:“素聞子振熟讀《春秋》,不知《春秋》用兵之法,可否為我朱雀大營所用哩?”
敬翔卻是輕拋橄欖,從容巧答道:“兵者,應變出奇以取勝,《春秋》古法,不可用于今。子振不才,朱雀大營澤潞大計,皆賴山東一條葛運籌帷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