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曦
1. 如果你也愛游達志
如果說伍迪·艾倫可以讓一眾被當成花瓶的女神爆發出驚人的演技,那么能讓一眾美顏的男神爆發出驚人演技的非游達志莫屬。而他的一生,也像不可逆轉的宿命,才華橫溢,攜一腔抱負,在輝煌但不健全的香港電影市場橫沖直撞,卻最終黯然離場。
歸期如何,尚未可知。
游達志的才華爆發于銀河時代之初,卻隱匿于杜琪峰的光環之下。他熱衷于為邊緣人士發聲,沈迷于對命運的探討,追求速度帶來的刺激和暴力帶來的震撼。論思想與才華,即使在香港電影最輝煌的當時,也無人能出其右,杜琪峰亦然。
1997年以來,游達志共拍攝了《兩個只能活一個》、《暗花》、《非常突然》和《廢柴同盟》四部電影,然后如曇花一現,絢爛過后,僅剩唏噓。但這僅留的四部電影,已足以管中窺豹,值得香港電影為其留有一席之地。
游達志的故事,是宿命和本能的拉鋸,是身陷牢籠和逃出生天的角斗,也是荒誕的黑色幽默下隱藏的悲愴感。而游達志鏡頭下的小人物則是最原始的野獸,憑借一腔本能和孤勇,在江湖人的既定宿命下掙扎奮戰。
2.游達志電影推薦
—《兩個只能活一個》—
真正記住游達志是從《兩個只能活一個》開始,荒誕的故事情節、歡快的背景音樂、陰沈詭譎的基調和匪夷所思的人物性格,這樣奇異的搭配像看到被《花樣年華》刪減掉的梁朝偉和張曼玉的恰恰舞,再追憶只剩似水年華,卻是情深不壽最初時。
這是游達志第一次將自己對電影的獨到解讀完整地呈現在屏幕前,寡言少語的小混混金城武(阿武)成了游達志鏡頭下邊緣人士最初也最純粹的代言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他一無所有,對命運的不公麻木不仁,在走投無路時選擇以命搏命——這是宿命,是江湖人的宿命。
無欲則剛。
阿武一直頹廢地妥協于宿命,即使他本質純凈如孩提,但他始終靠著原始的本能活著,直到他遇到同樣像行尸走肉般的剛出獄的女囚卡雯。他愿意為愛試著反抗一次命運,他想走出沒有希望的生命怪圈,想為重生做最后一次賭博。
這部電影讓游達志的邊緣小人物哲學有了雛形——他們有一張無欲的臉,鮮言少語;他們喜歡用拳頭說話,崇尚暴力;他們有放棄不了的尊嚴,那是他們存在于世最后的底線。
在之后的電影中,游達志將這種性格賦予各色邊緣人士,包括黑白通吃的警察阿琛(《暗花》)、腹黑陰郁的殺手耀東(《暗花》)、郁郁不得志的監制阿南(《廢柴同盟》)等。
然而這部電影對試水的游達志來說卻顯得小心翼翼——黑幫道義淺嘗輒止,對命運的殘酷也披上了非理性的溫馨外衣——但游達志知道他想要表達的遠遠還不止于此。
此時的游達志像一個雅痞,以黑色幽默的諷刺喜劇的腔調,漫不經心地探討邊緣人士的人生百態,甚至可以上帝之手為主角加上浪漫至極的完美結局,不顧及法律,不考慮邏輯。
然而,就像伍迪·艾倫說得:「喜劇的不足之處在于,它雖然在嘲弄某一事物,卻從未正視過它。」
—《暗花》—
當游達志不滿足于將小人物思想和他對宿命不可知的篤信以喜劇來輕描淡寫時,《暗花》也就應運而生,這部警匪故事彷佛炸裂了游達志的思想,毫不客氣地撕裂道貌岸然的人性外衣,野蠻而露骨地將人性貪婪自私的一面袒露出來。像一場饕餮盛宴,直抵人心,酣暢淋漓。
梁朝偉飾演的亦正亦邪的警察阿琛也是一位社會邊緣人,身為警察,卻和黑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性格暴戾囂張(這為他帶來了滅頂的災難),然而骨子里卻忠誠而俠義,不齒背叛卻最終陷入圈套,失控地淪為黑道角力的犧牲品。
強極則辱。
如果說《兩個只能活一個》中游達志還想為宿命的逆轉辯護,那么《暗花》就將這種希望徹底扼殺。宿命再無法逆轉,局勢更云譎波詭,環環相扣,步步緊逼,一切都陷入瘋狂,和絕望。
至此,游達志的思想已臻成熟,他的江湖宿命已不再是玩玩而已,斷掉的手指再無法接續,沖突的爆發亦無法再遏制。影片中的人亦正亦邪,逞兇斗狠,在刀光劍影的江湖上,在真槍實彈的幫派中,像野獸般互相撕咬。
除了求生本能,什么都沒剩下。
這是1997年前后的港澳,是黎明前的黑暗,卻比黑暗更令人恐懼。
像以電影之名赴一場宿命的逃亡之旅,沒有選擇,沒有出路,沒有明天,只剩茍延殘喘。這種壓抑的窒息通過影片中張力十足的情緒和直露的暴力傳遞出來,我們的腦海中再也沒有長達8個月的血腥殺戮,就只剩被困在24小時的追捕宿命中,無望,卻又垂死掙扎。
后人評說此片為政治隱喻,我只想當其為一夜江湖。
如此豐滿的思想,力透紙背,影片結束只想拍案叫絕,大喊一聲暢快!無論江湖草莽,市井流氓,一入江湖歲月催。宿命當前,無法置身事外,也無法竹杖芒鞋,更無法快意恩仇。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然而如此精彩的一部影片,成名的卻是杜琪峰。此片之后,杜琪峰和游達志就開始分道揚鑣,一個打著銀河原創的旗幟在主流商業電影的路上順風順水,一個則游離于主流之外,浮浮沉沉,最終沈寂。
不可否認杜琪峰對游達志的影響確實很深刻,在《暗花》中尤其明顯——畢竟警匪片已經成為個人風格明顯的杜琪峰的標志。然而,看完影片,卻不得不為游達志叫屈,這部電影,藝術大于商業,內容多于形式。警匪片外衣下對人性的探討,對宿命的糾葛,對邊緣人士的發聲,無不是原汁原味的游達志風格,是打上游達志烙印的電影。
這是游達志電影導演生涯最精彩的時段。
—《非常突然》—
在金庸的江湖中,武學的最高境界是張三豐的「從心所欲、無不如意」,也是孤獨求敗的「無劍勝有劍」。如果說香港電影是一個江湖,游達志無疑是這類的存在——萬變的風格,不變的主旨和意想不到的驚喜。
游達志從來不將自己的風格局限在同一種影片風格中,他可以執導文藝片(《兩個只能活一個》),也可以對商業片游刃有余,《暗花》如此,《非常突然》亦如此。
拍攝于1998年的《非常突然》顯然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游達志拋棄了「邪不勝正,善惡終有報」的俗理,以出奇不意的方式詮釋了「勝者即正義」。
全片借鑒了《七宗罪》中雨境隱喻的手法,講述了重案組警察追擊由金店劫案引發的兩批逃匪的偵破過程,采用兩線敘事共同進行,警匪線和愛情線交叉進行,一邊緊張刺激的追蹤,一邊風花雪月的浪漫。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奇詭的敘事風格、絕望的末世情懷、黑色幽默的背景音樂,追蹤鏡頭的把控和切換……游達志對電影的把握到了「非常突然式」敘事階段已臻化境。
世事難料。
這部電影獲得香港影評人協會最佳編劇獎。
03.游達志與香港電影市場的格格不入
1998年,《非常突然》拍攝完成之后,游達志回到家鄉馬來西亞,退出了銀河鐵三角(杜琪峰、韋家輝、游達志),暫別了香港電影圈。1999年,杜琪峰創作風格成熟,銀河映像最終變成了「科比個人秀場的湖人隊」,打上了杜琪峰商業兼容個性電影的烙印。這個為游達志提供導演舞臺的地方,再也無法令其施展才華。
2000年后,游達志回歸,拍攝了《廢柴聯盟》,隨后轉向電視圈,此時的游達志,再也不是那個笑談江湖卻充滿暗黑的死亡氣息的鬼才導演了,他的絕望宿命論、他的末世情懷,他的冷漠疏離,都被現實沖淡。他還在笑談人生,只是不再質問人生;他還可以拍出賣座的電影電視劇,卻再也沒了張狂的態度和鏡頭與音樂賦予的張力。
游達志的懷才不遇不是因為市場的不肯定,而是因為自身的偏執。在商業橫行的香港電影市場,即使是影帝劉青云、張家輝都需要接受拍低俗娛樂片的市場需求,但才華絕倫的游達志沒有辦法委曲求全。就像《暗花》中強極則辱的阿琛,在光怪陸離的影視圈,游達志暗黑、疏離、絕望的宿命論觀點可以被當作經典,卻無法融入大眾文化。
— 銀河映像的香港精神 —
自1996年始,鐵三角中的杜琪峰和韋家輝攜原創團隊建立了電影制作公司銀河映像有限公司,并從此開創了銀河時代。今年是銀河映像創立20周年,北京電影節等都專門為其設立了展映單元,重溫20年來銀河映像的輝煌與經典。
擅長以后現代方式拍攝黑幫影片的導演,不得不說杜琪峰在香港電影逐漸陷入困境的時候為整個香港電影復蘇帶來了一股希望。在「鐵三角」還完整的早起銀河時代,韋家輝的《一個字頭的誕生》、游達志的《兩個只能活一個》、《暗花》、杜琪峰的《槍火》為銀河樹立了原創性、標新立異的口碑和形象。也為香港精神的回歸尋找了一條不朽的影像之路,那曾被娛樂商業電影掩埋的香港精神,不再局限于獅子山下,而是再現到銀河映像的20年中。
在此之后的十幾年,杜琪峰憑借其對市場的前瞻性,以及對藝術的敏銳度都讓銀河映像逐漸發展成熟。在經歷了1997年金融風暴和回歸后移民潮、2003年的非典型性病毒肆虐的沖擊之后,銀河映像已經成功開辟了新世紀香港本土電影新出路,也為銀河映像打上了深刻的時代烙印。此時的銀河映像不僅僅拘泥于劍走偏鋒式的個性化電影,同時也可以將商業電影拍得熱鬧而叫座。
杜琪峰稱之為:痛苦的浪漫。
與游達志相比,杜琪峰顯然更加適合香港的電影圈——與情懷相比,賣座是最現實的衡量標尺。整個香港電影市場從興盛到衰敗都證明了其合理性,這也可以解釋為何以拍攝低俗電影為主的王晶多部電影刷新香港票房紀錄——可以不叫好,但不能不賣座。與王晶相比,杜琪峰顯然要更高明一些,因為他是可以將思想與噱頭兼容的商業天才。
如果說杜琪峰是天才,游達志就是怪才,像老頑童周伯通,好影成癡,迷戀于不同類型的電影拍攝。雖然達不到「五絕之首」的高度,卻也達到了一般導演難以望其項背的高度。
如果想看金城武的爆表的顏值,可以去看王家衛的《2046》,如果想看阿武行云流水的演技,那么就去看《兩個只能活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