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秋天,我去了縣城讀書,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鄰家老夫妻也因為年紀大了,被兒女接到了城里去住。很長時間才會從父母那里得到一次鄰家的消息。
得到鄰家奶奶去世的消息時,我正掙扎在高一下學期的期末,沒能去見奶奶一面。我沒有見過我親生的奶奶,她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經過世。我對于奶奶的概念大多來自于鄰家的奶奶。
和藹,親善,滿臉柔和的皺紋,會笑呵呵地邊抽煙斗邊看著你逗貓。會在夏日的窗臺上養上一盆盆的花卉,會在秋日的晚風里整理院中晾曬的菜品。春日的苗圃,冬日的火爐。每一樣家中的事物都被整理的井井有條。
然而,那樣好的人,那樣去了。
聽說,去的時候,咳了很多血。
暑假回老家的時候,鄰家的院子已經賣與他人,原本整潔的院子里面雜草慢慢地生長起來,房屋因為沒有人住而逐漸的傾斜,比人還高的玉米填滿了園子,遮住了瓦房的窗子。原來種在后院中的李子樹早已被人伐去。我愛的貓,我愛的狗,我愛的人,都不在這里了。
唯一不變的只有飛速流逝的時光。
高三畢業,鄰家爺爺帶著我去見他在一中的侄子,一個曾經當過一中校長,擅長報考的人。
老校長先生退休之后辦起了補習班,雖然補習時間還沒有到,但是慕名而來報名的人絡繹不絕。同樣絡繹不絕的,還有找他報考的人。
我跟母親與爺爺坐在一邊靜靜等待,終于要到了的時候,來了一位氣場很大的奶奶,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我們前面,而后立馬把他的孫子拽了過來,推到老校長的面前去。然后遞上了幾本報考的書籍。
我雖然不開心,但是沒敢說什么。鄰家爺爺不干了,直接開口去問他的侄子:“哎…啥時候到我們啊?”
估計對方也是個很大的關系戶,老校長很尷尬。我和母親連忙勸爺爺說咱們不著急,下一個就是咱們了,爺爺才作罷不管。
遞上我與爸媽之前商量好的名單,因為已經有了參考,老校長也沒有再給出什么新的建議來。只是在我原來的順序上做了一些更改。這個從我初中時鄰家爺爺就給我講的底牌一樣的存在,那天表現的有些水。高中三年沒有受到他的照拂,最后一把也沒能幫我什么。
還記得我把我的成績抱給老校長時,那位插隊奶奶鐵青的臉色。雖然我高考砸了,但是還是比她那一堆要求,這里不想去,那里不想去的孫子多了三百多分。一想起她當時盯著自己孫子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我現在還是覺得很解氣。我大概是個記仇的人。可誰讓她插隊呢不是。
回家的路上,我同母親講:“感覺爺爺身體還不錯的樣子?”
母親看著窗外緩緩搖頭:“不,感覺沒有以前精神了。”
兩年前,暑假在家,姑姑來家里串門,不知道為什么談起了鄰家爺爺的孫子。
“你說他家的那誰誰,咋是個同性戀呢?掙來的錢都給那男的花,虎x!”姑姑恨鐵不成鋼的口氣。
母親倒是能夠理解,我在一邊看著姑姑覺得很無奈。
對于她來說,世界只有那么大,很多事情不能理解,也是正常。不過對于鄰家爺爺的孫子來講,世俗的眼光也許并沒有那么重要了。
畢竟他已經和那個人在一起了十多年,畢竟他的父母很開明,認可了他們。大概除了沒法給家里傳宗接代,也沒啥其他的遺憾吧。
去年的夏天,我的爺爺(親)去世,家中沒有通知我。直到我回到家中,才知道臥病很久的爺爺已經不在了人世。爺爺身體不好的那段時間,我無數次的想,如果我的爺爺去世了,我如何買最快的機票回去,我該如何面對再也不會醒來的他。我可能會哭很久,會難受很久,會沒法接受這個現實。畢竟,他雖然病著,可是卻像從來不會離去一樣。雖然后來他會認不得他的幾個兒子,但是他總是能認出我這個在他身邊長起來的孫子。
然而,他去世的時候,我一無所知。
再見面,一抔黃土。算一算,村子里面,老一輩的人所剩無幾。。
今年寒假,一路奔波回家的我剛進門,母親便說,你有空去一下縣里,看一下你鄰家的爺爺吧。
我有些慌,生怕是他病了。
母親跟我解釋不是,只是他想我了,打電話來問我在哪里,最近過的怎么樣。
我一時間鼻子發酸:“我明天就去。”
到了縣城,先去買了一堆水果與營養品拎著,而后才去了爺爺的家。
我到的時候,爺爺正躺在床上聽戲,再加上年紀大了些,耳朵不靈光,直到我扒在窗子上看屋里有沒有人,他才知道我來看他。
爺爺那天有些激動,不停地問我冷不冷,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然后又給姑姑打電話,讓他們早些回來一起吃飯。之后的整個上午,我一直都在聽爺爺講他年輕時候的事情:“讀書啊,真是有用,我年輕的時候,黨員,人大代表,在供銷社當副社長,一個月掙四十多塊。那年縣里要給咱們一個農業骨干,本來都把我報上去了,結果,就因為我只念了28天書,差兩天就一個月,就沒給我。你說,我要是讀了書,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我靜靜地坐著,聽爺爺講他當年在場子里面如何工作,當時的人吃什么穿什么,經歷了什么。直到某一句話的出現。
“你奶啊,去了好幾年了,我特別想她……”
我聽到了爺爺哽咽的聲音。
我看到了他眼里晶瑩的淚水。
爺爺的確老了。不再精神矍鑠,不再思路清晰,眉宇之間已經顯出了頹然。歲月慢慢地帶走了他的精力,他的健康,他的記憶。終有一日,還有他的全部。
我沒有接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些什么。
斯人已去,還請您多保重,我只有您這一個爺爺了。
爺爺沉默了很久,又是長嘆一聲:“大*(爺爺的孫子)啊,都三十多了,也不結婚……”
我又是一陣難受。
這件事,恐怕只有他老人家不知道了,還是這樣瞞下去吧,老人家不必知道這種,不重要的事情。
“會結的。您別急。”我安慰他。
“我也管不著了。”爺爺說著放下手里的收音機,去給陽臺上的幾盆花澆水。
黃色的月月菊,生長的十分繁茂。
鄰家奶奶生前最愛的花。
中午十分,鄰家的姑姑一家回來了,姑姑與姑父去廚房煮餃子,表姐跟我聊天。
話題終于回到了現在這個時代。大學,學習,對象,論文,各種與我們相關的話題。剛剛被爺爺拋了一地的歲月,就那樣被新來的東西擠碎了去。
坐車回家的時候,表姐去送我,一路上談著關于未來去哪里工作的話題。突然發現,我的童年已經徹底的離我遠去。我們成長,我們生活,我們老去,任誰都是如此。
時光匆匆,歲月長流。
唯有那年的貓,那年的丸子,那年的人,記得那么清晰。
到家的時候,見母親正在給家中的酢漿草澆水,我忽然想做一件事。
“媽,我可不可以,種一棵月月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