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清明前后,春花開遍屋后的山野?!扒迕鲿r節雨紛紛”,郊區始終彌漫著氤氳、濕潤的香燭氣息。母親備好各種祭品,淡淡地說起郊區的路上開滿了清明菜、馬齒莧各種野菜,卻不再提過世的外祖父母、祖父的往事。
幾位老人離世二十年,我還在夢里與他們相見。尤其是祖父離世的場景,有時一片肅穆、四周寂靜。有時火焰吞噬棺木,環境陰森異常。我醒來常常一身涼汗,心情再不能平靜。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還是牽掛著他們的吧。他們在寂寥的夜晚,一次次向我款款走來。我隔著陰陽與他們相會,記憶之船一次又一次在夢境中鼓帆。
一
關于外祖父的記憶太模糊了。他總是穿著一身深藍的中山裝,帶著灰色的線絨帽。我四、五歲的時候,外祖父就七十多年紀,他沒有拄拐杖的習慣,行走坐臥也是把腰板挺得筆直。他和外祖母獨居在他們的臥室,不喜歡吵鬧。母親帶著我探親,也只有到了飯點,才在他們的臥室簡單支起桌子,簡單吃了午飯后,母親坐下聊了幾句,匆匆帶著我告辭。
讀書時候學成語“不茍言笑”,我想到的就是外祖父。我和他相處時間不多,我從未見他對我笑過。有次我不懂事用腳踹門幾下,他走過來板著臉訓斥我一頓,惹得母親牽起啼哭不停的我扭頭就走。
母親說,外祖父在私塾念過幾年書的,寫的一手好字,木匠的手藝絕好。他恪守書中訓誡,對子女教導自是嚴厲,也循規蹈矩過了一輩子。母親說家里困難,要下鄉當知青,外祖父閉著嘴唇,沒說一句話。連著一個月不出門,親自給打了一口木箱,拎著行李把母親送到車站。他會想起來就執著毛筆給母親復信,語氣有些嚴厲,讓她不必顧著家里,別忘了翻下帶去的課本。
我的表弟出生時,外祖父身患氣管炎許久。他興奮地在床上支起身子,不顧自己喘個不停,張羅著要給他唯一的孫子按照輩分取名。他還找來廢棄的木料,比劃著給孫子做起吃飯用的小凳,細致地把毛刺都磨掉,用紅漆里外刷了一遍??上П淼苌性隈唏?,他沒看到大孫子坐著小凳吃幾口飯,就匆匆辭世。
我的姨母感嘆,他們的父親清貧得過頭。他管整個工廠的木料采購,有各種機會動下腦筋,可是他還是一板一眼地記著每一筆賬、數著每一塊料。舅舅已經是酒酣耳熱,他有些眼眶濕潤:“爸爸當年可真不是傻。他經歷過三反、五反,事情輕重難道他不知道!”滿席竟然均是無言。
家里有一張合照:我依靠在外祖父懷里,他嘴角微微向上牽動,這是我與他最親昵的時刻。外祖父過世二十多年,我試圖通過父輩的只言片語,走進這位我曾經敬畏的長者,了解我未曾經歷的歲月??墒?,我看到了那段往事的塵封點滴,對于這位老人我還是沒有了解。
二
外祖母過世的時候,我快滿九歲。靈車啟動的時候,母親悲啼一聲,一句“媽媽啊”哭得無比悲戚。外祖母與外祖父性格迥異,她待人溫和、平易近人,從未責罵過我。有次我因為獨自外出,被母親鎖上門痛揍,我在里面啼哭,外祖母在外面急得邊哭邊拍門。
九十年代初,多數老人是不是都患氣管炎。外祖母總在病榻中,蓋著厚重的棉被,屋里點起取暖的火爐,時不時撐起身子咳嗽兩聲,聽著黑白電視里嚶嚶呀呀的川劇欄目,耷拉著頭就沉沉睡去。
外祖父去世后,母親每周都帶我去外祖母家探望,我們進門就都坐在了外祖母的臥室里。
外祖母辛苦一輩子,干的是從河邊挑沙運磚的體力活。她一生生養了七個子女,到最后存活了五個。母親是最小的女兒,外祖母生養她時已近四十。母親自小體弱,兄長早已離家,家中無人照顧。外祖母把羸弱嬌小的母親放在籃筐里,“幺妹,等著姆媽回來”,出去又得辛苦一天。
母親扎著小辮,穿著姐姐剩下的衣服,在院門口從早晨守到黃昏。外祖母歸來時放下干活用的扁擔,把母親抱起來哄鬧一陣,喂幾顆工友分的糖果,又用布帶子纏著母親,到廚房里張羅一家人的晚飯。
外祖母不識字,沒法寫信。母親在農村呆的兩三年里,她只有顛著小腳,輾轉車船一天,走好遠的山路去看母親。她用背篼給母親帶去城里的糖果、面點,幫母親收拾豬圈外面搭起的灰暗的土屋,一起打豬草、挑水桶、澆菜地。母親下鄉的地方,后來我也去過。每夜推開門在眼前就是黑壓壓的幾座山,門前又是荒草叢生的一座墳地。母親剛下鄉的日子,常常在噩夢中驚醒。外祖母探望的那幾日,想來是她插隊歲月里睡得最踏實的日子吧。
外祖母的性情寬厚,言語不多。和她一起吃飯,她總是吩咐著我拿幾塊錢,下樓去給我父親拎一瓶啤酒。我姨和姨夫打嘴仗,姨獨自跑回娘家,她卻數落半天我姨,反倒招呼著我爸和姨夫喝酒、吃菜。母親說,她剛剛成家的時候,外祖母總是背過他人,偷偷地塞點母親錢,讓她補貼家用,老家送來了雞蛋,她也會勻出來點,讓母親帶著補補身體。
我后來才明白,外祖母過世,父親和姨父不顧家里其他人的反對,連夜把外祖母從醫院運回,在家中忙前忙后地設置起靈堂。
多年后讀到《孤獨者》,我想起母親在外婆靈車前的歇斯底里,類似那匹身心受挫、發出長嗥的狼,那樣的銘心刻骨的喪親之痛,我永遠難忘。
三
與祖父的記憶就更多了。他也身患氣管炎,不過他的身體稍微好點,知道我要去看他,就提前從醫院回到家。我趴在凳子上寫字、畫畫,他坐在一旁的涼椅上。怕影響我,他咳嗽都是小心翼翼,背過身去。他偶爾敲下我的頭,讓我頭抬高一些,別把眼睛弄壞。他會說,你把調色盤的水倒出一些,顏料別弄太稀,畫出的畫不好看。還有,他戴著老花鏡,拿著鐵剪刀,把我買回的貼畫裁剪得整整齊齊。我高興得直跳。他說,下次爺爺還幫你剪。
祖母以及姑媽都說,祖父一輩子老實巴交的做人,沒太多文化,最疼愛的就是我了。他會趴在窗戶上,眼巴巴盼著我回家吃飯。為我削好蘋果,切成一片片裝在瓷碗里,悉心蓋上手帕。再也沒聽說我受人欺負、被人呵斥,氣得滿面通紅,拉著我就往家走,賭氣說著陪我一個人在家玩…
父親告訴我,祖父病重的時候,說想看看拆遷后的老屋。向來拮據的父親攙扶著祖父坐上了出租,繞過山城的大街小巷,指著曾經的地面上新架起的立交橋,以及橋下滾滾的嘉陵江水、遠處奔騰不息的車流。我想,他更想見的是不是還有我,畢竟在老屋里,還有他陪著我度過的童年的歲月。
我不敢再回想祖父離世的各種場景。他離開的時候,我在靈堂前沒有痛哭流涕,心卻痛得難受。祖父生前信奉天主,每到清明、中元,我給他燒不了紙錢,只有默默為他合十祝禱。到了我人生后來的幾次稍有起色,父親或祖母感嘆一句,如果祖父還在世,最高興的就是他了。冥冥之中是不是祖父總在庇佑我,想到這里我總是泣不成聲。
這幾年里,我時常回憶年少記憶的種種,卻不敢談起幾位已作古的長者。我搜羅著來自父輩們只言片語的回憶,拼湊起與我漸行漸遠的身影,告別記憶逐漸模糊的過去。
母親在外祖父母的墓前感嘆,趁著腿腳還可以走動,能來就來了,估計能想起來祭奠下的就是他們了。
我不知道,外祖父母、祖父是否也會出現在她的夢里。我的寥寥的文字,愿是墳塋前燎寥的青煙,讓這個世間還記得他們曾經來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