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很小的時候,小到綠谷還是一團一抱便起褶子的肉球兒的時候,引子抱他到窗邊,手指在他眼前劃過天空的航跡云。
“咻——”
她模仿戰機的聲音,非常溫柔。
“出久,這是什么呀?”她歪頭輕輕笑起來。
綠谷圓滾滾的眼珠子像糖果,好奇地盯著那藍天上兩道緊湊的白線。它們慢慢地在松散、變寬。
綠谷引子親了他一口:“是爸爸呀。”
爸爸,爸爸,綠谷出久歡笑著說出這個詞語,像吹泡泡一樣輕松而快活。
九
爆豪依然在思忖綠谷的謎團。綠谷右手小臂上新添的繃帶紗布,他實在耿耿于懷,想拆掉它。那個傷口總讓爆豪聯想到綠谷肩胛骨處兩道對稱而細長的傷疤。但他最終還是得出了一個答案:綠谷被人欺負了.但這非常沒道理,他大可以給爆豪告狀,爆豪馬上就能拉幫結伙地去打架。這學校里還沒有什么踩爆豪頭上的邪惡勢力。可能有,但是爆豪也不會虛。
爆豪想不通的原因是,他想到的可能性全是踩在地上的,而事情的真相是飛在天上的。
花火看了沒幾天的周末,爆豪搶過他媽手上的電視遙控器就換成了動畫臺。爆豪光己“嘶”了一聲:“臭小子,你干嘛呢?”
“給你找樂子啊。”
他媽看午間新聞,看了不高興,卻還要看,嘴里念念叨叨的,他聽了當然不爽。他們家除了父親,母子都是頂喜歡抱怨的,且都缺乏自知之明,自己念叨時很開心,對方犯病就不高興昏了。
“我偏要看。”他媽奪過遙控器調回午間新聞。爆豪奇怪地看她一眼,由她去了。“了解一點時事有什么不好?像你們現在這樣,仗打起來都還不知道跑呢。”
“你也覺得會打仗?”爆豪陷進他家的單人沙發里。
“開個玩笑你還當真。現在開戰不容易啦……”
可是他們這些高中生也偶爾會說,沒準明天哪個日本港口就被襲擊了。更嚇人的說,沒準明天哪兒就又要被原子彈炸平。切島手枕在腦袋后笑嘻嘻道:“要是開打了,我就去參軍。”
爆豪瞪他一眼:“送死還這么開心。”
“喂,話不能這么說。開槍多帥啊,噠噠噠!”
當時爆豪翻白眼又搖頭,切島永遠改不掉一身天真莽撞的味道。
就算真的要開打,他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總不能因為局勢越來越緊張生活就全線停擺,可要是等到發生什么劃破一切的大事,那就晚了。爆豪心里想這是什么悖論。
“又出去管閑事了。”
爆豪光己盯著現在跳動的新聞畫面罵道。日本外派的特種部隊卓有成效,有任何溢美之詞也是可以理解的,日本在這方面早窩火好多年了。電視上說,日本迅速又精準地端掉了一個敵人的據點。不知道為什么,爆豪一見到那種黃沙漫漫的戰場,就覺得下一秒哪兒要鉆出武裝分子來。
就是那天的這個時候,爆豪在電視上偶然看到了一個一閃而過的背影,是戰斗時拍下來的,抖得有點兇。滾滾硝煙里有個緩緩降落的黑影,沒過幾秒風一吹,煙幕撕扯而去,大概是一個士兵站在廢墟上。
軍服背后破爛了,露出皮膚來。
兩道血淋淋的狹長傷口,抽出來一樣扎進爆豪眼中。
“暫停一下!”爆豪大喊。輪到他母親奇怪地睨他一眼了:
“午間新聞,暫什么停?”
爆豪又驚又急:“你看到剛剛那個了沒?”
他母親滿臉疑惑,不知其所指。
爆豪意識到,沒準現在全日本只有他一人覺察到不對勁兒。因為那兩條口子就他一人近距離觀察過,它們本來出現在另一個人背上,本來是長好了肉的。
爆豪頹然地扶住額頭:他看得太不仔細了,如果那段可以暫停住,他甚至能分辨出那個裂開的角度是不是和自己記憶中的一樣。
沒準也是自己想太多?可那個軍服下的輪廓,那個溜肩膀……
那一幕只持續了一秒,然后就切換到某個俯拍的視角了。綠化極少的中東小鎮。突然又跟爆豪勝己玩起陌生來。
“可惡!”
爆豪猛地站起來往家門口跑去。他母親在背后喊:“又怎么了?上哪兒去?”
“找人!”
爆豪有八成都覺得自己是在異想天開。可剩下二成太不可思議了,不證明它不是,就讓人心癢。爆豪捏著二成的慌張上綠谷家去了,把門板拍地極響,綠谷開門時嘟囔幾句,一臉不快,看到是爆豪,忽然又開心起來。
“怎么啦,小勝?”
爆豪剛剛一口氣上六樓樓梯,還沒來得及喘氣,皺著眉瞪住綠谷,胸口那么大幅度起伏,看起來很像在盛怒之下。綠谷會錯意了,一下又擔心自己做錯事起來。
爆豪一把把他扯到過道上來,今天綠谷穿的是一件長袖衛衣(再熱的天他都只穿長袖),爆豪伸手就從下擺開始撩,把綠谷嚇得哇哇大叫,一面按住他的手不讓掀。
爆豪盯著他的眼睛:“讓我看看。”
“要看什么……”綠谷舔了舔嘴唇,松開了爆豪的手。
爆豪動作輕了很多,從衣服下面露出來的皮膚像緩緩揭露的謎底。
是完好的。傷痕那里還是粉而滑的肉,沒有被打開過。爆豪幾乎是如釋重負地放下衣服,綠谷趕緊把它理平。
“怎么了?突然想看這個……”綠谷喉結滾了滾。
“廢久,”爆豪“啪”一聲捧住綠谷的臉頰,擠得有點厲害,也算是情急之下下手沒個輕重,“你最近沒什么事吧?”
綠谷愣了愣,幾乎是笑出來:“還能有什么事……?”
“哪兒也沒去,是吧?”
爆豪問一個問題,同時又害怕問問題。
綠谷盯著他的眼睛,眨了眨:“哪兒也沒去。一直陪著媽媽呢。”
“別騙我,騙我我要揍你的。”
“哎呀,你不信來問問媽媽?媽媽總不會和我一起騙你吧。”綠谷說著轉身好像當真想去喊他媽媽,爆豪趕緊把他拉住。
“回來回來。”
“倒是小勝你沒事吧?那么著急地來找我。”
“我……”
爆豪心里有很多凌亂的碎問題想問。他咽了口唾沫,望著綠谷,綠谷歪歪頭也望著他,爆豪懷疑他又在跟自己玩無辜那一套了,大眼睛稍微澄澈點兒,就讓你反思自己安在他身上的那些可能性是不是太沉重了點。
“沒事。”
爆豪放開他,垂下頭。爆豪覺得自己大可能會被綠谷嘲笑,“我去參軍外派?小勝你在想著什么啊!”,但是一抬頭看見綠谷捉著手不知所措的樣子,總覺得那個小溜肩好相似,個頭也許差不多,最遺憾的是那個軍人戴著頭盔,看不到下面是什么樣的頭發。
綠谷伸手摸他的背,像給貓摸背一樣,摸一下柔軟一層。
綠谷笑了笑:“你覺得可以告訴我的事情,都可以告訴我。”可是好像笑得有點顧慮似的。
爆豪擺擺手,終究是說不出來,想的也太亂七八糟了,回去再梳理一下比較好。
“等等。”爆豪說,拉住綠谷的右手推上去袖子,綠谷沒及時抽回來,繃帶紗布已經去了。剩下一個彎彎的,順著手臂弧度切合的疤。
“本來就是小傷,好得快。”
爆豪沒聽進去,盯著這個新增的傷痕出神好一會兒。
爆豪并不是帶著安心回去的,臉上分明還是疑慮重重。綠谷在他后面揮手:
“小勝,明天見。”
爆豪懶懶地抬了個手。
十
空襲那天,下午三點,是大多數人都不在家中的時候。爆豪只知道正上著課,空襲警報就拉起來了。數學老師還在講cos和sin,嚇得粉筆整個兒墜落到黑板擦槽。所有學生都愣在座位上好幾秒,等警報在窗外回環過去,回環過來一遭,才反應過來,這和地震其實是一個意思的。只是地震常常有,空襲倒是很不可能,上個世紀才會發生的事情,也像是下個世紀才會再次有的事情——總之怎么可能在現在發生?
爆豪感覺整棟學校都騷動起來,老師臉上慌張地指揮他們疏散去操場。
“天哪。”
學生們聲音并不多,因為來不及講。爆豪光聽到一個女生這樣喃喃了一句。
下樓梯時整個樓道也時不時來點哭聲、尖叫。
學校是建在坡上的,視野不錯。那天下午有同學一到操場上就坐下來開哭,更多人和爆豪一樣,聽到轟炸機倏忽鋒利地穿過頭頂,然后遠處高樓漸漸林立的地方,像一顆石子猛地投入水面,濺起一蓬蓬的硝煙和火星。爆豪聽到就在同時,驚呼聲四起。
不是軍事演習。爆豪下意識地心悸起來,有點氣息不足。一定死人了。
他們看到的硝煙大概只生長了一兩處,因為在市內那邊,轟炸機被擊落了一架。其他的轟炸機也不知是受到了震懾還是原定計劃就是下點馬威,總之目所能及的地方,沒有再起那些令人心驚心寒的硝煙。
同樣是那天花火綻放的地方,戰機在空中受擊后冒著煙一頭扎進了市區的大地,很大一聲悶響。不知道是不是會和911一樣插進哪個大樓去。整個過程很快,爆豪完全不覺得是釋懷,墜落和轟炸一樣使他恐懼。
爆豪突然感覺胃猛地收緊,生理性的惡心趁他不注意襲了上來。
“沒事吧!”切島及時攙住他,爆豪捂著嘴搖搖頭,其實非常有事。“你別看了,背過去背過去。”
即使不看,爆炸的景象和轟炸機尖銳穿插的聲音還是在腦袋里晃蕩、撞擊。爆豪眼前的東西開始抖動,他只好閉上眼睛。
“結束了。”
過了一會兒,切島對背身勾腰的爆豪說。爆豪心里怪自己不爭氣,明明腦袋還能撐住,身體非說撐不住。
爆豪回頭,遠處的煙幕確實都稀散開了。
頭頂的航跡云也不再緊湊,看得到一團團云的間隙。
操場上的人開始有閑暇騷動起來,吵鬧聲、哭聲到處都是。爆豪走幾步便能看到蹲著坐著的同學,不說話或是哭。好像也有人和他剛剛那樣受不了,比他還撐不了,真吐了昏了過去。
爆豪急著去找綠谷。知道轟炸的遠不是這里,但這種關頭,無從去找母親,找父親,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他了。只要抱一下綠谷——管他媽的有沒有同學在看,渾身緊繃的肉就能松下來。
他跑得有點兒急,“砰”一下撞上一顆堅硬的腦袋,把他肚子胸口撞得生疼。
“哇!”悶頭撞上的女生被撞坐到了地上,捂著冒煙的腦袋懊悔無比,“疼疼疼……”
這就是綠谷的班級了,大概。
“廢久!廢久!”爆豪沒管那么多,伸著脖子昂著頭喊。
“喂,你撞到人了都不……”波波頭女生很不忿,抬頭就叫,但看到爆豪的臉的一刻她愣了,“你是……”
爆豪嫌她探頭探腦地礙事,一個閃身繞開她繼續喊。
“你是小久說的那個小勝吧!”
爆豪差點沒噴出來,怎么“小勝”在這學校里還有人知道?爆豪回頭瞪了她一眼,打算繼續不理她,她撲上來攔住爆豪去路:
“等等!你聽我說!”爆豪心說她怎么像有高原紅,“小久不在這里!”
“什么?那他在哪兒!”爆豪更兇了。
“小久他之前早退了,說是身體不舒服。”
御茶子記得,就在空襲前十幾分鐘,普通地聽著課的綠谷忽然神情有變,有點像是貓貓狗狗聞到了氣味的神態,轟地一下站起來就說:老師,我身體不舒服。
歷史老師有點驚嚇到:去、去吧。
綠谷沖出教室去了。要說有誰覺得不對,那只有御茶子一人,因為:
“我是小久最要好的朋友!”御茶子得意地鼻孔噗噗出氣。
爆豪覺得這姑娘真奇怪,咋咋呼呼的。
“那他在保健室?”
“應該也下來了吧?可是現在班上都沒他的影子呢。”
“喂,大餅臉。”
“大、大餅臉?!”御茶子傻眼了,“叫我麗日!”
“大餅臉,我待會兒再來找你,你給我留在原地。”
爆豪還得去找綠谷,但御茶子這邊說的話也讓人放心不下。
爆豪邊喊邊看,越找不到越心慌,遙遠的墜機和消失的綠谷明明毫無關系。
漸漸的晚霞呈上天空,學校這才肯放人走,而爆豪一無所獲。幾乎是把操場翻了個遍,就差沒掀地皮了,綠谷連個頭發梢兒都沒落下。
爆豪失落極了,病懨懨地走回來,準備待會兒再去綠谷家看看。
御茶子居然還老老實實地在那兒等他,或許站累了,腳時不時往外轉轉,緩和酸疼。
“你來了。”御茶子眼睛黯淡下去,知道是沒找到。
她跟上爆豪,安慰說:“沒事啦,小久肯定不舒服順便就回家了。”說完勉強笑著仰頭看爆豪。
爆豪半張臉都是陰沉的。御茶子當然不知道他心里先前就有的一些疑惑。
他們走出校門下坡,遠方硝煙已經沒有了,但你就是知道那里曾經有過。不管發生多大的事了,家還是得回,夕燒照樣給你燒起來。
“哪,我知道你和小久的關系哦。”御茶子說時必定有心虛。
爆豪沉默一會兒:“他什么都告訴你?”
“畢竟是感情問題啊!我很容易就看出來他不對頭了,就問怎么回事,還保證絕對不和別人說。”
“……所以呢?”
“他說你脾氣不好,還真是,沒有冒犯喔,嘿嘿。”御茶子吐吐舌頭。
“……分明就冒犯到了啊!”“你先說我大餅臉的嘛!”
他倆在坡上就吵了起來。吵完各自別過臉不愿意說話。半晌,御茶子低下頭:
“其實我也很想和你說說他的事。”
爆豪沒回答,默許之。
“小久啊,從上個月開始,就時不時早退回家了。”
爆豪愣了,這是他沒聽過的情報。可是綠谷還是每天穿好了校服背好了書包在門口等著他。
“我知道他每天都會等你放學,我看到過。”御茶子目光閃爍,“我,當然也有問過,他很緊張的樣子。我問他到底是什么病?他答不上來。”
“他就說是身體不舒服。時不時胃痛什么的。我不信。”
“我說,那么明明不舒服,還跑回來做什么?”
“他說不想讓你擔心。你會一直等他,會生氣。”
爆豪望著她,她也難過起來:“我是沒辦法從他那里問出什么來了。小久到底怎么回事?這是不是只有你才能問出來?”
但是爆豪的樣子明顯也無能為力。爆豪沒法告訴御茶子,連他自己都已經被綠谷繞糊涂了。
“你還知道多少這種事情?”
御茶子眨眨眼:“比如?”
“……你說的這些我現在才知道。”
“小久不希望給你擔心。不過好不公平啊,這樣一來不就只有我在擔心了嗎?明明你更能關心他的吧!”御茶子氣呼呼地說。
爆豪在搞清楚綠谷這方面一直碰壁,得知自己連更關心綠谷這方面也敵不過綠谷本人,他只有更喪氣的份兒。
御茶子說的這些話只讓爆豪剩下的路上越來越沉默,死死盯住前方的地面,御茶子不得不和他分別了,說完再見,看他那個呆板的樣,御茶子大著膽子,踮起腳尖拍拍他的肩膀,他震了一震。再抬頭,御茶子已經攥著拳頭跑遠了。
爆豪決定先回家和爸媽報平安,然后馬上去綠谷家。
他一定要問個為什么出來。
茶對出有箭頭!!笨笨女孩遇到了幫她的男生……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