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來源:《鬼魅浮生》 題目來源:《可愛的骨頭》
爆豪勝己和一張直立的床單共度生活已經一年有余——更正,此床單是下面套著一個幽靈的有生命的直立床單。可是幽靈又是失去生命的人,這……也說不清楚了。
是這樣的,爆豪勝己喪偶大概過去三天,他一覺醒來,看到自己床邊冷不丁杵著一個床單,就像外國萬圣節里小孩子會打扮的那種小幽靈那樣,第一時間不是覺得,“誒,還有點兒可愛”,而是被嚇得大喊大叫地摔下床去了。
床單趕緊矮下去,腦袋頗有些著急地動來動去,想看他是不是摔著哪兒了。爆豪大怒,想這是非法入侵,一把扯過床單,可那下面什么都沒有,一團空氣。
爆豪馬上鬼叫:“鬼——”
但真正的鬼心里腹誹,我還不會叫呢。
幸好爆豪泌尿系統非常健康,沒給嚇得失禁。幽靈趕緊把床單披回去,他很抱歉,他不該一大早站在爆豪床邊等他醒的,但他確實是太興奮了,畢竟藏在床單下面,便能讓爆豪知道自己還在他身邊,他都佩服自己這妙計。
見床單鬼還想靠近他,爆豪又大喊:“我爆豪就沒做過虧心事!你害誰都別害我!做鬼也講道理是不是!”
床單表明不了自己的身份,也焦頭爛額。爆豪忽然福至心靈,想起偏方罵人可以驅鬼,于是一口一個馬鹿野郎大罵面前的床單。床單被這罵人攻擊打得暈頭轉向,他要是能說話,就也該大罵回去了:
“你消停一點行不行!你才混蛋!我是出久啊!”
然后一人一鬼,貓打架一樣互相抓撓對方,打成一團。
綠谷心想,這樣下去不行,只能把爆豪嚇出病來,得病了可要讓他心疼。于是被單一掀開,去找表明自己身份的方法,找到了再到爆豪眼前現。
爆豪那是嚇得驚魂未定,他做過什么不道德的事引鬼上身了?但是想了想,自己從前除了霸凌過綠谷出久,這事實確實沒得跑,但他后來也算補償到他了。
他煩得回籠覺都不想睡了,頂著清晨陰冷的光爬起來去洗漱,因為喪偶這件事他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人都死了,上個屁的班。
中午爆豪自己給自己做飯,煎鍋上做著玉子燒,忽然感覺有人戳了他幾下——請注意,在一個只有一個人的房子里居然被戳,這本身就很詭異,但爆豪心不在焉,還真就“啊”了一聲回頭,顯然還沒意識到另一半已經不在了。
回頭又是杵著一個床單。
“我靠!”
爆豪手上一個沒穩,煎鍋一屁股坐在火上,火星四濺。這床單鬼還沒走,還要嚇他?爆豪正想故技重施,罵走該鬼(他早上把綠谷主動撤退當成是偏方的效果),那床單著急得有點蹦蹦跳跳的,布料兩處突起,指指自己的臉,床單的臉。
爆豪定睛一看,比早上多了八個雀斑。
綠谷是用盡了幽靈那點兒靈力,控制馬克筆點上去的,所以即使就八個點,還是看起來丑丑的。
爆豪欲言又止,終于說:“你拿我尋開心是不是?”
他以為這鬼在拿他喪偶這會兒事惡搞他,對這鬼的好感度降到了最低。
床單失落地放下“手”,不肯動。
爆豪訓小孩兒一般訓斥道:“我沒空給你復仇,看你也聽得懂人話,趁早走。”
床單停了個幾秒,接下來直接撲上來抱住爆豪。爆豪忽然懷里被一個床單的擁抱充滿,沒什么體積感,但被單外冰冰涼涼的,好像抱著一塊布裹的大冰塊。
“有完沒完了!”
但床單不肯動。蓋在里面的綠谷輕輕哭了。
爆豪像是忽然終于把這些超自然現象和自己的現實連接在一塊了,愣愣地說:
“廢久?”
綠谷醒過來第一件事狂奔回家,找爆豪去。他曉得自己沒命了,所以直接一頭撞進家門,穿墻而過,但是爆豪一天一夜都沒回來。綠谷也不知道自己肉體去了哪兒,就乖乖在家里等爆豪,心里想:沒準兒因為我是小勝最喜歡的人,他能看到我呢?
第二天夜里爆豪回來,看起來他前些日子很不好過,嘴巴邊生了一圈淺淺的胡茬子,眼睛紅通通。
爆豪的眼神完全越過旁邊乖乖巧巧站著跟他說“歡迎回家”的綠谷。
綠谷心說不好,他原來看不到自己。
爆豪搖搖欲墜地往沙發上走。當晚他打開了電視,打開了一瓶冰啤酒,對這屏幕上重播的一個情境喜劇,照的他臉上花花綠綠的,綠谷就坐在旁邊捉著手,擔憂地看著他。爆豪一點兒都沒笑,光聽見電視機笑得起勁得不得了。爆豪眼睛里波光粼粼的,眼眶最終承不住這個重量,決堤往下巴頦流去。爆豪“啪”一聲捂住嘴巴,嗚嗚地哭起來。
情景喜劇還笑,他火了,抬手就關了電視,徹底掩面大哭。
綠谷沒法安慰他,滿頭冒小汗滴,他不停說“別哭啦!小勝!每次你哭都特別丑!你就不適合哭。”如是說了一通,傻乎乎地笑起來,可爆豪一個子兒都沒聽進去。不是不想聽,是聽不見。
“對不起……對不起……”
綠谷納悶,他對不起什么呢?
后來他才想起來,好像他們才吵了架,然后爆豪冷笑說,你厲害,你自個兒開你的車回家好了。綠谷亦氣不過,眼前一片模糊地開車,心想,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小勝你看,我都忘了這一茬了!你對不起什么啊?好了好了,不哭了。”
說完又想起來,爆豪怎么“看”得到他呢。綠谷趕緊抱住他,擼他的頭毛,結果爆豪哭著哭著打了數個噴嚏,心說媽的沒開空調怎么還涼上了?冷死了,于是回去披了個衣服,坐回來繼續哭。
一年后,爆豪看綠谷還披個床單跟著他在家里走來走去,像個寵物狗一樣,看不到一秒就急,這樣確實不像話。于是他給茶幾前面放了個小板凳,然后一伸手,請床單坐到對面的沙發上,死者為大。
床單愣愣的,不知道他要干嘛,但還是坐過去了。爆豪看著床單臉上除了八個雀斑,還有兩個洞——這是爆豪剪來幫助他看路的,爆豪不止一次看到床單跟著他,沒注意前面是房間門,靈魂過來了,床單全掉地上了。然后綠谷又很著急地回去找床單穿上。雖然爆豪看不到靈魂,但很明顯床單被東西鉆進去的過程很慌亂。雖然每到這時,爆豪都有點問候綠谷的智商,傻,但傻得可愛。
爆豪清了清嗓子,說:“這樣,廢久,你跟著我,也有一年了。”
床單點頭。
“你,已經死了。人一死該干什么?”
床單沒動。爆豪知道他在裝聽不懂。
“該成佛成佛,該投胎投胎。現在你給我滾去投胎。”
床單猛搖頭。爆豪想趕他走?沒門兒!
“你不干是不是?我去找人超度你你信不信?”爆豪惱了,“天天披著個床單滿屋子跑,成什么樣兒了?”
上次綠谷好友轟焦凍來爆豪家做客,爆豪說“沒你的拖鞋,給我穿鞋套”,他乖乖地蹲下來穿鞋套,穿了一只,一抬頭一個西方的床單幽靈在蠕動——其實是綠谷表示高興,然而忘了脫床單了,轟焦凍和爆豪那天早上的表現不太一樣,他“啊”得很沉默,但還是腳下一滑,給嚇坐地毯上了,爆豪罵罵咧咧地出來,見轟焦凍指著綠谷:“這、這……”
轟焦凍以為爆豪家床單成精了。爆豪氣得一跺腳,綠谷才反應過來,應聲卸下床單。“你看,我變魔術呢。”
轟看上去冰雪聰明,實則很好騙。
床單又搖頭。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爆豪有幾分苦口婆心,“你怕我想不開。”
床單猛點頭。綠谷想,原來小勝知道我的意思。
“廢話,我能不知道嗎?”
有次周末,爆豪開車路過出事的那個大橋附近,找了個地方停車,趴到大橋欄桿上抽煙,低頭看某某川江水悠悠,忽然之間,自己背后又冷得出奇,他就知道了:原來綠谷一直躲在車上,看他怕不是要跳江,忙抱住他的腰,而且還有一股不可抗力在拉他往后。好像綠谷作為幽靈有點兒靈力來著。總之就是在拼命挽回他。爆豪忙說“我沒想死!我就看看!”他還不放手,爆豪氣呼呼往停車的地方走過去,這才感到那股冰涼的力量消失了。估計還跟在后面,監視他。
“我,爆豪,這輩子不可能去自殺。”爆豪信誓旦旦地說。“你放心好了。”
床單窸窸窣窣了一下,其實不太相信。生死的問題,誰知道他爆豪是不是大大咧咧去赴死啊?
“我的意思,也不是說,你就不重要,我沒必要去為你死……”倒過來說,就是你還是有資格讓我去赴死的,爆豪慣用顛三倒四的說法,綠谷一翻譯出來,嚇得不輕,你看你也承認,你是有可能去殉情的!
爆豪沒看他,繼續一個勁兒地說:“我呢,也不去找什么新女朋友新男朋友了,你放心啊,我給你打光棍三年,夠不夠?”
爆豪一見,床單狂風驟雨般搖頭,那意思是,“你說三年太少了?那五年?還不夠?一輩子?廢久你這就不太講道理了。最多給你五年,你不樂意拉倒,我明天就去找個廟……”話沒說完,被單散了一地,爆豪感到自己又感覺自己被冰塊熊抱了。
爆豪舉起手,就像真有個人在抱他似的。他嘆了口氣,低頭對空氣說:
“你……真不走了?”
綠谷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爆豪的脖子,綠谷急得不行時就會直接上擁抱,然后爆豪靠自己脖頸翻譯他的幽靈語言。
“你還真賴上了。”爆豪無可奈何道,“你不喜歡活著?”
綠谷點點頭。
“那就別管我了,趕緊去過新日子吧。”
綠谷眼巴巴地望著爆豪,可是我擔心你。我不想要你給我打光棍,最好明天就遇到一個比我漂亮比我好看的女孩兒男孩兒,滾一晚上床單,我完全不介意。我盼你有新的喜歡的人盼得不行。
活著的人就該如此,如果死人還鉗制著活人到這種地步,那不是愛是自私。
但這話也忒長了,綠谷沒法靠蹭蹭、摸摸爆豪脖子讓他明白。他光能表示:“不要。”
“唉……”
爆豪由衷地嘆了口氣。
“這幾天我去找找有沒有除靈的辦法,我非讓你走不可。”
綠谷又快哭了。
“我不管,你覺得你留著對我是好處是不是?完全不是!我爆豪一不會死,二專情,你放一百個心。但你要跟這兒念念不忘,是在浪費你自己的時間。”
綠谷想,鬼是沒有時間的。
“你莫非想跟著我一輩子?”
綠谷想了想,點頭,好像也不是不行。
“哎你就不考慮考慮我啊?我老得一把骨頭了,你年輕地在我身邊蹦噠?那你還不得意得不行,我不干。”
“再說了,我要是以后跟誰在一起了,牽個手你肯定都氣得不行。”
“我做好吃的你也吃不成。”
“再做一次人,也不會碰到我這種人。我壞得太稀有了,懂不懂?撞上我八輩子倒霉。”
綠谷生氣了,爬到爆豪肩膀上——爆豪感覺肩膀一沉:“廢久你干什么?喂!”綠谷玩了一出泰國恐怖片里的情節,你今天就當我坐騎一整天好了!不過真有陰陽眼的人看到了覺得像打情罵俏,而不恐怖。
結果爆豪晚上肩膀酸痛到爆炸,恨不得從肩膀上挖乳酸出來丟了。他躺下后,綠谷照樣又被單模式躺到他旁邊,甚至滾來滾去。爆豪咬牙切齒道:
“別動,我瘆得慌。”爆豪一把扯了床單,摸索了一下,大概哪塊兒冰冷,然后蓋好被子。綠谷除了瞎操心礙他事以外,唯一的好處是可以制冷。不用開空調,把他放到床上,他還會調節自己的溫度——不過當他情急之下擁抱攻擊時往往忘記自己的溫度,因為情緒濃烈而凍得爆豪打哆嗦。
這樣,爆豪每個晚上都睡得很好。
爆豪是真記著要超度綠谷這回事,他感覺綠谷已經執念得有點偏執了,成為一個偏執狂幽靈。但是爆豪怎么找也不該找切島,可他就是去找了。他突然提起:
“你說家里來鬼了,怎么辦?”
切島一口漢堡噎住了:“來鬼了?打他呀!”
“……傻逼,你打的著嗎?而且人家是親人,不能打。賴著不走了,影響我生活。”
“是你親人還影響你生活?”
“你不知道什么是‘好心辦壞事’?”
“……那你請個半仙來做法吧。”
爆豪聞言,鄭重地拍了拍切島的肩膀:“你難得說點有道理的,那拜托你了。”
切島傻眼了:“你拜托我?我看上去像認識那種封建迷信的人嗎?”
“那我不管,給我幫忙。”爆豪黑著臉威脅人家給他幫忙,這種求人方式也就切島可以接受。
但切島的確很萬能。不過幾天,就真給爆豪找了個戴墨鏡的江湖術士來,可能江湖術士界也追求現代化,該術士不光染了黃毛,甚至還帶了紅外探測儀,照相機,可能是追蹤鬼魂用的,他們在同樣現代化的星巴克聊這事兒。切島帶人來時瞪了爆豪一臉,那種沒好氣可還是給你端盤菜的表情,就差開口:“哪,半仙兒!”
“我首先問一下您,這個鬼是怎么影響您生活的?”半仙扶了扶黑墨鏡。
“防止我自殺,防止我不吃早飯、熬夜。”
半仙“啪”一下收了扇子:“……這么貼心的鬼我都想有一個,謝謝。這哪里影響你生活了?”
“動不動就熊抱人,冷得要死。”
“等下!您說了這個鬼是親人,對嗎?”
“對,是我愛人。”
“不能讓他再抱你了。”半仙摘下眼鏡,或許為了強調這事的重要性,爆豪驚覺他還蠻帥的。“你想,女性本來就陰氣比較重,變成鬼了陰上加陰,會吸走陽氣的。簡單來說,免疫能力會下降,體質變差。你近來有沒有感覺,渾身乏力,就像被榨干一樣?”
“我愛人是男的。還有我感覺我精神百倍,沒大事啊。”
半仙正喝熱可可,一下噴射了一點。切島在旁邊笑笑:“不好意思啊,我沒把他的情況說清楚。”
爆豪忽然想到一個東西:“你說,會不會他是個男的,陽氣重,但是變成了鬼,所以陰陽抵消了,他不會吸我陽氣?”
半仙腦子本來就不太好使,被爆豪繞進去了。他想,這還是個愛抬杠的主顧,不能和他多糾纏這種問題,大手一揮:“這種專業問題可以之后再討論。但我就不懂了,他沒做什么錯事,你為什么要趕人家走呢?”
爆豪胡謅道:“他占有欲很強,不許我跟別人談新戀愛。”
“斗膽問一下,您愛人死了有幾天了?”
“一年了吧。”
“一年你就想談戀愛了?我都傷心個一年半!”
一旁的切島看他們扯淡看不下去了,罵爆豪說:“占有欲強?那死的人是你還差不多。”
爆豪被人兜了底細,就只能說心里話——但這個心里話只能跟綠谷掏心掏肺地說,他連切島都不想分享,更別提和這個白癡相的半仙了。
爆豪變得嚴肅起來,搖頭:“總之是為了他好。”
“……不會就是你害死你愛人,他要申冤,你怕真相大白?”半仙想象力倒很活泛。爆豪一聽,憑空被人扣了一個子虛烏有的殺人罪名,“砰”地一聲大怒錘桌:“我害他,你再說一遍?”說著手就要越過桌子抓人領子,切島忙把他按回去:
“開個玩笑你怎么那么生氣?”又轉頭跟半仙賠笑:“您就說能不能驅除吧。”
半仙驚魂未定,隔了一會兒確定爆豪不再發火,才說:“可以是可以。關鍵我認為鬼是出于好意,我強行拔除自己反而會招怨……”
“你是說價格?沒事沒事,他付的起。”
“那么……得先把您愛人找出來。”
爆豪想綠谷就在家里,要找他并不難。
“你怎么驅除他?”
“先通靈,做思想活動看他能不能自愿消失,不行的話再強制。強制就是讓他魂飛魄散咯。”
“魂飛魄散?”爆豪一想就很可怕,“不行不行,不能讓他痛苦。”
“……我不是說了還有第一步驟嗎?”
爆豪很質疑地看了看白癡臉,綠谷犟的跟頭小牛一樣,會聽這個人的開導?
“讓我先去試試好不好,不行再說嘛。”
可到了家,半仙打開什么儀器,上面的指針平平靜靜,半仙鼓搗鼓搗,指針彈都不彈一下。
“你家里沒鬼啊。”
“嗯?”爆豪想,不可能,難道綠谷作為一個鬼還有什么娛樂生活,跑出去玩了?“是你這個壞了吧?”
白癡臉終于不高興了:“你可以懷疑我,但請別懷疑科學。”
這下連靈在哪兒都找不到,別提除靈了。
送走了半仙,但爆豪拿到了好東西——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拍立得。爆豪不甘心就這么讓白癡臉走了,瞧見了那大登山包里有這么一個相機,就問是做什么的。
“拍得到鬼。”
“賣給我行不?”
半仙瞪大眼:“賣你?我吃飯用的東西怎么能賣你?”
“那租我一晚上?”
爆豪也不可能再請這種人來家里了。綠谷長久地不出現,不來找自己,唯一可能是他事先知道自己會被抓包,并對自己做這種背地里違背他心愿的事很不高興。
甚至失望、傷心透頂。
綠谷沒說的是,自己其實每天,爆豪他到哪兒去了都會跟著。甚至爆豪進個廁所漱個口,都怕他拿剃須刀割腕子。當然了,星巴克座談會他也聽到了,當時又生氣又難過,以至于爆豪污蔑自己“占有欲強”,都沒能笑出來。
明明前幾天自己還跟樹袋熊一樣地抱著他抱了很久,表示自己不愿意了的。
“廢久,你在哪兒?”爆豪坐在板凳上,說話還有點輕佻佻的,“你不會自己成佛了吧?”
爆豪把綠谷披的白床單收到自己這里,蹲點。那白床單上面有兩個動眼兒,八個雀斑,一邊四個。爆豪其實難以想象,從那天綠谷鉆進被單的那一天開始,自己已經習慣了這個蠢蠢的床單,而總有一天,它會再也撐不起來,下面會沒有一個幽靈。
“喂。”
爆豪拿著拍立得,有點無所適從。“出來啦,別生氣了。”
“我再也不找那個白癡來了,好吧?我跟你認錯,是我太過分了,本來都答應好了的事。”
綠谷其實坐在角落里,但是頭也不抬,不想理他。
“說真的,對不起。”爆豪低下頭來。其實他對綠谷出久的歉意是怎么都說不完的。他也是個凡人,把所有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一年來,一遍又一遍地惡想,甚至那個吞噬綠谷的喝醉酒的大卡車司機,也變成了自己。他并不是要哭,雖然綠谷剛走的那一天里,他極度暴躁,極度脆弱,到了容不下一丁點提起他的人。后來綠谷披著白被單出現了,使他又哭又笑起來,他才迅速走出陰影。
綠谷拼了命想營造出他沒有離開爆豪的氛圍。爆豪很配合,吃飯還給他準備一份,又不差那點米錢。為了表示自己坐在對面好好地看著他,綠谷還用意念動一動放在桌上的筷子——最開始時他只是動一下實物就會累得不行,現在已經比較熟練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爆豪還只買綠谷最喜歡口味的薯片,雖然從前他老是吃一口就說,“喜歡吃的薯片都這么難吃,難怪放鹽都放不準”。
綠谷理解錯意思,以為爆豪又愧疚地快哭了,悄悄地鉆進白床單,跪到爆豪前面。爆豪抬頭,看到綠谷的兩只手又在床單下打他根本看不懂的手語。
綠谷干脆兩手抓住了爆豪的一只手,爆豪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還是隨他去,手跟著他的手走,假裝綠谷的手有什么力氣似的。
綠谷的意思是讓他捧著自己的臉。然后那兩只“手”軟軟地蓋在爆豪的手上。爆豪忽然“噗”一聲笑出來,兩只手相擊,就像過去爆豪擠綠谷帶嬰兒肥的臉一樣好玩兒。
“我沒想哭。你以為我是誰,像你一樣嗎?”
床單不太高興,其實就算是他,長大了也很少哭了。
爆豪拿出那個拍立得,“來,我給你照相。”
床單的腦袋連連搖頭,很有逃跑的架勢。“你怕什么呀,照個相而已,不是變著法趕你,我保證我不騙你。我騙過你嗎?”
床單沒動,綠谷在下面挑著一根眉毛盯著爆豪,想你好自為之吧,今天才騙過我。說大話都不臉紅。
“你以前就不愛拍照。照出來很搞笑,笑得特別僵硬,像我……是你的綁架犯。”爆豪自己被自己奇怪的幽默感折服了,綠谷還是一如既往地沒甚幽默感,床單歪歪頭,說很好笑嗎?
“不拍?那待會兒再拍好了。”爆豪放下了拍立得,拉近了一些板凳,“我得跟你道歉……”
床單搖搖頭,如果說是今天的事情的話,已經夠了,不需要一直說。反正他綠谷總是比這個活人精明自由的,爆豪絕對不可能抓到他。
爆豪自顧自地說:“你不會真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就你那個小心思。”
“占有欲強的人是我。切島說的對,死的人要是我,那我天天纏著你,誰靠近你我就冰誰后頸。”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去談戀愛呢。我也想啊,不過現在還是經常想起你,是我心理上做不到,不過我相信,時間長一點兒就好了。”
爆豪渴了,站起來,“你等會兒,我去開瓶啤酒。”
爆豪在地上放了兩瓶啤酒,給自己開了,也給綠谷開了。
“你啊,就別擔心我了,別一天到晚比我媽還擔心我單身。”爆豪說著都笑了出來,“換位思考一下,假設死的是我,你難道隔天就能去找個新的?這不很正常?”
綠谷愣了愣,點點頭。
“這說明什么?”爆豪朝綠谷迷人地揚了揚下巴,“說明我喜歡你,在乎你。”
綠谷有點兒震驚,過去爆豪很少說出這么直白的話。你逼他說他都不樂意。爆豪自己也知道自己驚到了幽靈,笑了笑嘆口氣:“我還跟死人別扭什么呢?”說完,覺得告白得鄭重點兒,抬頭認真道:“廢久,我喜歡你。”
綠谷臉紅了,床單也不可能展現他現在這個狀態。只能表現出,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左顧右盼,低下頭去。
“所以說,是喜歡,不是愛。這么說你不會生氣吧?”綠谷搖搖頭。
“我總有一天會喜歡上別人,你別擔心,我專情也沒到一輩子的地步。沒準哪天我再去喝次酒,就能碰到另外一個人,乍眼一看,哎,蠻可愛的。就像當初遇到你。”
爆豪摸摸綠谷的腦袋:“我會喜歡別人的,給我點兒緩沖期吧。”
爆豪也不管綠谷是個什么感受。綠谷在被單下,被爆豪的動作搞得快蒸發了。
“至于另一個問題,我會不會去自殺這個問題。”面前的小床單坐正了一些,“沒門,我哪個親人死了,我都不會去跟著死。”
“我還有好幾個親人,我死了不是連累他們一起難過?那還不如告訴他們,你們在我心里就是沒你重要。我最恨給這種東西分個先后,我要那么做了不就是在分先后?”
“還有……你不覺得我這個人就不會死?反正我不想死,”爆豪幾乎啜到了一口酒,“不想。我他媽要活,活得比誰都好。”
床單先生老早聽出來了,這就是又在苦口婆心地趕他。
“沒多少了,我們碰一下…”爆豪話沒說完,“又來?”綠谷撲過來抱住他,抱得他一臉都被這東西蒙住,爆豪哭笑不得道:“冷,你調節一下。”
床單蠕動一下,果然暖和一些了,雖然還是挺清涼的。這種溫度在夏夜里最適合。
爆豪撩開布,喝了最后一口后放下酒,上手抱回去。雖然看起來他是對這塊白布情有獨鐘。
“我真的,一直覺得抱歉。”爆豪眼睛變亮了。
那天綠谷該還是坐上自己的車,一塊兒回他家去。他家不必過那條路。
爆豪總是很抗拒在夜間開過綠谷出事的大橋,路燈紫黃紫黃的,照得他難受。
“廢久,剛剛那些,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真心希望你為自己著想。我也覺得活著更好。”
比起一個天天死賴著他的床單,掀開來又什么都看不到的幽靈,他更喜歡哪天綠谷的靈魂重新灌進另一個身體,和那個身體喜歡的人生活在一起。
“你看在我的份上,看在我這么個人還好好喜歡過人的份上,快點走吧。我還要跟其他人過活!比你漂亮比你可愛。”爆豪說著洋洋得意起來,好像已經有這么一個代替綠谷的人選了。
說完,他拉遠自己與幽靈的距離,“我真希望你活著。”
幽靈動了動。
“能原諒我嗎?很多事……”
綠谷猛地點頭,本來很想告訴爆豪,自己從來沒怪過他,這樣好像搞得自己“不原諒”過一樣。因為一醒過來,他連他倆吵架過都忘了。
爆豪又耷拉起腦袋,他真話假話混在一起都說完了,盯著那瓶沒動也不可能動的啤酒,想哭又不敢哭。一哭,綠谷一定又看穿自己說了假話,進而認為全說的是假話,那就完了,甩不掉他了。
“喂,廢久。”爆豪抬眼,“聽話吧,走了。”
床單板正的肩膀慢慢地降了下來。
“那先不提這個話題了!來,”爆豪拿過拍立得,“我也不太懂這玩意兒怎么使,沒用過。是不是對著你就行了?”綠谷忙閃躲開來。
“別躲,讓我再看看你嘛,一年沒看你正臉了,你以為我喜歡盯著塊布啊。”
縮成一團的綠谷才慢慢爬起來。爆豪正想按快門,忽然綠谷伸手示意爆豪等等,在下面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事,然后輕輕撩起耷著當臉蛋的那塊布。如果不是爆豪就又該被嚇死了,那下面空無一物。
爆豪說:“好了嗎?”
綠谷點點頭。
“一,二,三——”
然后機器就把照片吐了出來,爆豪一看,怒了:“怎么一片黑?”拿近看拿遠看,都是黑的。“出問題了?再來幾張看看?”
然后綠谷很不情愿地又被他咔擦了好幾張,拿出來都是黑的。爆豪火了,想著隔天就去問候那個半仙。綠谷點點爆豪的手,指指臥室,讓他該睡了。爆豪看了看鐘,是有點兒晚了。
他問:“明天還見面嗎?”
幽靈沒有回答他。
綠谷是這樣,他嘴上服從你,實際行動卻還是變著法兒往自己想的去。因此爆豪不確定自己那些話他是否都聽進去了。盡管爆豪覺得自己做的非常縝密,該哭的地方最終忍著一點兒水花都沒讓人看見。
爆豪記得第二天,那就是家里的床單怪獸徹底消失的那天。因為他起床,感到一屋子悶熱的空氣,那個冰涼的存在消失了。他帶著點兒期待地喊“廢久——”,預備又要和床單繼續過啼笑皆非的日子。但門框后面并沒有探出一個怯生生的白腦袋。他始終還是害怕嚇著了爆豪。
綠谷并不是憑空消失的,他是個講道理的鬼魂,生前很講道理,死后也不會變得蠻橫起來。綠谷在半夜偷偷起床(他本來也不需要睡覺),翻開那幾張拍立得。他當時有苦說不出,爆豪不知道這東西怎么用,氣得窩火連天。果然,只要爆豪肯再等一會兒,就能看到上面的樣子了。綠谷很滿意這幾張照片,雖然其中一張他再次犯了笑容僵硬的毛病,笑得臉頰肉都在抽筋。當時綠谷藏在床單下面稍微捋了捋頭發,其實也是徒勞,沒有梳子,他這頭亂發不可能服帖一點——但是好歹要好看一點給小勝看!
他一直都還穿著那天的便服,短褲加灰色短袖,這讓他有點泄氣。但無論如何,第一張總是最好看的,綠谷擦了擦眼淚,咧出傻乎乎的露齒的笑容來。撩起床單露出臉的自己,有點害羞。想起來,從前還沒照過這么滿意的照片。如此一來,忽然心滿意足。綠谷知道自己該抓著這股滿足感走掉,不然等它消失,離開又顯得很難。
但是如何讓爆豪知道自己走了呢?
綠谷找來了馬克筆,雖然意念力對他來說已經熟練,但寫字還是讓他疲憊。他很吃力地控制筆在照片上寫了幾個比八個雀斑丑十倍的字,“也喜歡你”,然后就垂下手,實在沒力氣了。
綠谷看著那塊床單,他披了整整有一年的一塊布料。自己點的八個雀斑和爆豪剪的兩個洞。忽然他打了個響指:從前為什么沒想到?沒有嘴巴多可怕啊!虧小勝還一直看得好好的,是我早嚇著了。
于是乎綠谷用最后一點意念力畫了一個還算圓潤的弧線,讓這張幽靈的臉穩穩地笑起來。
他再次感到心滿意足,心滿意足透了,決心要走了。
綠谷爬到爆豪床邊,低頭吻了吻他的嘴唇,希望不會把他涼醒。然后爬上窗戶,打開,坐在窗邊,抬手發現連唯有自己看得到的身體,從肢體末端開始也漸漸變得透明了。他看著爆豪安詳的臉,開始不停地對他想事情,在自己什么都不剩以前想盡。
小勝,我全都聽進去了。抱歉,賴了你整整一年,可是這一年我已經很開心了。你說得對,你只是喜歡我,不是愛我,所以遲早有一天也會喜歡上別人。你看到我給你寫的字也該明白,我也只是喜歡你,絕對沒有愛你!以后也不要看到我的東西就傷心,才一年我就已經覺得死沒什么了,連我本人都不在乎自己,你在乎個什么勁兒呢?
最后,下次,再別和喜歡的人隨便決絕了。
綠谷想知道幽靈是否可以飛行,于是翻過去,結果手沒抓住,大叫著從15層窗臺上掉了下去。但叫到一半發現自己已經不可能再死一次,居然就抱著手隨便自己掉了。
最后最后,再見。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