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是被妻子的電話吵醒的。今天要做的,是她幾個月以來實驗的重頭戲:記憶掃描與傳輸。這無論如何是件大事,我于是趕緊起身趕往她的研究所。
我還記得在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克隆體時的尷尬,畢竟在培養箱里他一絲不掛,而且在場有許多女科學家,這就像讓她們看著自己裸睡的照片。不過我多次提醒自己,他不是我,真正的我正衣冠楚楚地站在培養箱外,里面那個只是長得很像我罷了(只不過相似度精確到了細胞級別)。
這幾個月下來,我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局促,每次去,都只是像是去看望一個療養期間的兄弟——我走進的這間實驗室還真給人醫院的感覺,除了像標本一樣還在那里泡著的我的克隆體,不知道什么時候,這里多了臺像核磁共振儀一樣的大家伙。
“我需要做什么?”我看著這大家伙問道。
“把手表摘了,躺在這上面?!逼拮舆呎f邊套上白大褂。
妻子接著告訴我,這大家伙就是臺核磁共振儀,只不過是精度極高的一臺,高到可以捕捉我腦中任何一粒分子的狀態。給它一會兒功夫,它就能把我大腦中所有信息復制下來,接著只需要把信息再輸入那個裸體哥們的大腦中,就大功告成了。
“你腦子里所有信息都會被復制,所有。這包括你的長期記憶、短期記憶、潛意識……說白了就是,你完整的靈魂都被復制了下來。再通過那個東西……”她指向旁邊桌子上一個結滿電線的金屬頭盔,“……把信息傳給克隆人的大腦內。如果克隆人的軀體能和你的思維成功融合,如果他能醒來,那將會是跨時代的成就?!逼拮与y以隱藏她的激動,我也已經開始期待那一刻了。
我摘下手表,鉆進白色大圓桶里,躺下。
“最好什么都不要想,腦袋放空?!逼拮诱f道,并吩咐助手們,“你們準備把克隆體取出來放到床上?!?/p>
眼前的弧面給人一種壓迫感,機器的噪音開始響起。不知道這玩意有沒有輻射,妻子就這么讓我甘愿當他們的小白鼠……不過她也很辛苦,為了這個項目,妻子已經幾個月沒有回家了……
對了,什么都不要想,腦袋放空。
希望這個項目趕緊結束,我和妻子已經很久沒一起睡覺了。幾個月以前,我們還在威尼斯度蜜月,那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一個月……
什么都不要想。
畢竟此時此刻,我腦袋里每一顆磷酸蛋白團的運動都會被記錄下來——那是我意識的根源。我還是忍不住開始想象大腦中信息流動的樣子,就像縱橫交錯的河流,機器的掃描就像我們在為河流拍照……
我想起了我們在威尼斯拍過的一張照片,我站在一條小河的分叉口處,背后的兩條支流伸向不同的遠方,河流有寬有窄,有急有緩,但從沒有一處是中斷的。那時,她穿著一身紅色的連衣裙,風吹動裙擺,她像天使一般。
“你說,這兩條河,哪條是主流,哪條是支流?。俊彼偸菃柹瞪档膯栴},雖然在科研上她是天才。
“寬的是主流,窄的是支流唄!”我笑著說。
“可兩條差不多寬啊!”
“那就不分主支?!蔽覍櫮绲赝?。我們在工作中相識相愛,但平日這些瑣碎的廢話卻是我印象最深的,最美好的記憶……
為了控制自己的隨處亂飛的思緒,我閉上眼睛。過了不知多久,機器的轟鳴聲忽然消失。
世界出奇的安靜。
我疑惑地睜開眼,眼前的強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感覺就像新生兒的皮膚第一次接觸空氣一樣,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我沒有看到核磁共振儀的內壁……我像是在一面鏡子面前,因為我看到了自己的臉。
等等……
那不是我。
那是我的克隆體。
他穿著和我一樣的衣服,站在我妻子旁邊——他醒了!
可不知為何,我的妻子卻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我,并不關注身旁的他。他也用同樣的神情看著我。
正疑惑時,我忽然感到身子冷得難受。我低頭一看,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被多條皮帶綁在床上,赤裸著,渾身濕漉漉的。與此同時,我的頭上還不知道戴著什么硬邦邦的東西。
我聽見所有人激動的呼聲,所有人都把欣喜的目光投向我:
“成功了!他醒了!”大家興奮地叫道。
我腦海中閃出恐怖的念頭——
一瞬間,我像被電擊了一樣渾身顫抖!
我的腦海中浮現一條河流的分叉口,而此時的我已然被推向那條我從未想去過的支流……
我的思緒開始混亂不堪,恐懼蔓延到了全身。
我開始拼命晃動身體、大叫??晌壹炔荒軇訌棧蔡硬怀霈F在的軀體。我瘋狂地哭喊,但不知道這么做的意義何在。因為我深知,他們早知道我會這樣發瘋。他們只在乎我醒了,并沉浸在科研成功的喜悅中。任憑怎么掙脫,我仍被綁得死死的——被這些皮帶,被這個身體。我只得把全部力氣用于哭喊,直到喉嚨火燒般疼痛,沙啞到再也喊不出。
眼前那個衣冠楚楚的“我”仍笑容洋溢著,他抱著我的妻子,親吻著她——
幾個月前與我妻子度過了美好蜜月的,是我還是他?她是我的妻子,還是他的?他是不是我?我知道他今早被妻子的電話吵醒,然后趕到這里,然后摘下手表,然后躺下……然后現在,他正看著自己的克隆體——我!他的意識之河綿延不絕,未曾中斷。按照邏輯,他不可能不是我!
“那我是誰?。。俊?/p>
我聽見自己痛苦的喊叫聲。而妻子興奮地望著我,就像望著一件屬于她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