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臺旅行,漫步臺北、踏浪墾丁是大多游客的選擇。
在很多陸客眼中,臺北與墾丁,就是臺灣。
“墾丁”其實是指臺灣南部一帶天然良灣的統稱,位于恒春鎮,隸屬臺灣屏東縣。它安然躺在太平洋之濱,靜享“國境之南”的美譽,是一處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近年來,旅游業為這片土地帶來更多的商機,墾丁也愈加熱鬧而繁華,寶島南部這一線海岸也越來越陽光明媚。
我去墾丁之前,在高雄落腳一日,次日午后折回左營,乘坐旅游巴士前往恒春鎮。左營站始發的公車雖然耗時較多,但直達墾丁大街,省去了很多舟車勞頓之苦,對于獨行的旅客是上佳選擇。
馳往墾丁的路上,倦意與車廂的搖晃一起襲來。我揉著眼睛望向車窗外,綠樹藍海金沙映著初夏午后的艷陽,滲過窗紗,光影斑駁,美好得恍如夢境。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藍的大海,藍到心里或者說,這是大海的顏色。我不應當用某一種色調籠統地概括眼前的景致,因為大自然最玄妙的地方就在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愈不易見,愈美到極致,愈不易往,愈撩人心魄。
我站在墾丁大街下的海邊,放眼四周,才發覺墾丁之奇特:
山、沙、草、石、海、風,竟然都在寸土之間停泊,在我的尚未萌芽的潛意識里,上岸。
大尖山下
我訂下的民宿位于墾丁大街的一條支路上,大尖山的山腳下,整棟別墅整修而成,依山傍海,晨起見微光卷著白浪,晚歸看青山眷戀夕陽,何其美也。
雖不是在墾丁大街上,但于熱鬧歡騰的街市而言,這里晚上夜市里的燈光依次亮起,從車馬魚龍的喧囂中走過,當人聲鼎沸向后退去,退成墾丁夜色中的風景。
我站在別墅門口回首望去,才發覺此處鬧中取靜,進度有度,既不疏離,也不局促,頗有“大隱隱于市”的韻味。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人在旅途,最怕的就是孤寂感驀然涌上心頭,你不得與人道訴衷腸,亦無人與你分擔負荷,走過山高水闊自然無畏艱險,可你終究是一個人行走,內心總會孤獨。
大尖山,卻給我一種踏實安全的感覺。它平地而起,山脈向海面延伸,如一帆船,揚帆入海。無論我步及何處,總能看到大尖山青黑色的山體,宛若一座長明的燈塔,時時提示我回家的方向。縱使山高林密,海岸蜿蜒,無數次穿梭往來,我都不曾迷路。
四月間的的臺灣,仿佛有北方盛夏一樣熱,墾丁又在南境,白天里即使面海而立,也能感到海風都帶著溫度。
午后,熱浪從海上涌來,我回望大尖山便覺得谷風清爽。
我通常在下午三點往回走,走在別墅前的小道上,抬眼是一望無際的牧場,芳草連天。我喜歡在牧場圍欄旁,倚欄而觀,遠處的牛馬隱匿在山與草之間,一會兒淡出,一會兒沒入。
此時此刻,唯有鳥鳴、蟬鳴、風聲、海聲猶在耳畔——耳朵仿佛從工業革命,直接聽到了石器時代。
風從山間吹來,溫潤舒爽,我的身體自然渴望走向清涼。將周身燥熱一步步逐漸褪到身后,就好像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任憑潛意識支配著意識。
我想,這便是自我。
人們常說,找回自我,很大程度上,自我就是身體服從于本能,而內心服從欲望。特別是在人生的重大決斷面前,我必須傾聽欲望的聲音。
欲望本就是高尚的,所謂談“欲”色變,不過是我們將最原始的生理本能,套上了最沉重的道德枷鎖。
我相信荷爾蒙、腦電波、腎上腺素都不會撒謊,當我們正視,并且承認內心真正的沖動與渴望時,便開始認識了自己。
就如同弗洛伊德所說:人生重大的決定必須以你心靈深處最大的需要為依據。欲望原本就應當活在陽光下,自然生長,自然消亡。
我在海與山的交界處行走,從熙攘走向安寧,從潮起走到日落,就像從青年的世界,走回嬰兒的襁褓;
太陽升起時,再重新走向滄海,走向日月。
愿你的出走,你的回歸,你的尋找,你的顛覆,都順應自然,也都順應身心。
星垂平野闊,大尖山下,我看到了我。
海風依舊狂戀著沙
初到墾丁的那個下午,我放下行裝,徑直往海邊走去。
海,我一向覺得它是一個非常魅惑的東西。沒有見過海的時候,總希望去看海;見過大海后,更想看海,想看更多的海。大概是因為山與水相比于大海更容易見到,而我們的語言文字也賦予了海豐饒復雜的含義。
山即大地,大地則土石,皆具象可感,而河海屬水,水乃無形,可掬于掌心,亦可綿延萬里。
所以,我們常說山河之壯美,而山海則壯闊。
你不得不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一切雕琢地不失本色,又和諧舒適。墾丁的山海,論不上波瀾壯闊,在我看來,那漫山遍野都長滿了溫柔的顏色。
我從未見過如此深沉的海面,應該說我的目力之內,所見過的海面是一樣的。之所以感覺不同,是因為之前所見皆為內海,并非直接站在了大洋左岸。
墾丁看海,我可以平視海天交界,看起來海平面如緩坡,整個太平洋好像都要向自己傾斜過來
我能想到南海蓄勢勃發如洪水猛獸,卻不曾想過它在涌上海岸時,留下半邊天的深藍。
像小時候雙腳浸在水中,不停地撲騰濺起一池春水,在墾丁,我赤腳踩在細膩柔軟的沙面上,我只需漫步在夕陽余暉里,任憑沙礫與海浪從趾縫間流過,流水繞指纏綿,細沙撩人心肺。
想起小時候,經常在體育場的跳遠坑里玩沙,小孩渾身臟兮兮的,手上沾著沙,腳上沾著泥,小朋友的沙堡那樣歪七扭八,一觸即潰,我們也能笑得喉嚨沙啞,如今長大成人,喜怒哀樂皆被賦予了社會的含義。哭與笑都不能隨從本心,唯有夜深人靜,每個人卸下武裝的時候,眾生才是平等的。
那天,我甚至覺得,夜晚也并不能剝去心上堅硬的殼。在山與海的一道狹窄的夾縫間,踏沙而行,刻意褪去的天真被一點點擠壓,一點點誘出,毫無矯飾作為,一如嬰孩躺在襁褓里肆意宣泄自己的高興與不高興,我覺得那真是一種自然狀態下的幸福。
我心上突然冒出一句“海風依舊狂戀著沙”,是方文山的詞作。海風挾著潮水,一浪一浪眷戀著這一汪沙,潮落之后,裸露出平滑如鏡面的沙。
風沙與海水,如此曖昧,又如此清澈,就像情歌中的詞,寫得那樣纏綿糾結,也寫出了愛情的篤定和深沉。
將暮未暮時分,晦暗不明的時刻,情感與風物都美到極致。
客從海上來
臺灣,能在汪洋大海中迸發出如此強勁的生機,是值得敬佩的。這種生命力不僅僅是經濟上,也是心理上、性情上。
本是一座地狹的小島,自民國大批內地人口南遷,人口流動帶來經濟和社會的發展。
客從海上來之時,這些“外省人”未必能想到,是他們真正開墾了這片沃土,除了天然的物產,還有生生世世血脈相連的情懷。
偏居海上,卻衣食富足,除了這片土地上男耕女織,也須感謝太平洋的暖流,送來了無盡的資源與財富。
我記得,阿爾弗雷德·馬漢在《海權論》中寫道:中國擁有最優秀的資源,只是利用得十分拙劣。如今這句話即使放諸四海,也未完全過時,但臺灣可能是我們中間一個的好例子。
雖然過著靠海吃海的日子,勤懇的臺灣人,也深知竭澤而漁必不長久,他們將這種財富用到了極致,并且在一種比較和諧的狀態下共生。
比如,海水淡化和風力發電。
來墾丁之前,我偶然翻閱到臺南電力公司即有一處所在隱于墾丁,而且還有展廳對外開放,即刻調整行程,挑去其他風景勝地,挪出一日參觀電力公司。
臺灣電力公司且從規模和外觀上都顯得老氣陳舊,入內參觀,其展廳設施和展品也只如家鄉小城的科學宮一般。我觀看一個個展品,內容簡單易懂,理解起來并不困難。
這樣偏僻院落里的小展覽館,在熱鬧的墾丁真可謂是門可羅雀。
倒是每一位工作人員,見我這樣“不速之客”看得認真,反而告訴我一些稀奇的東西,大概怕我覺得百無聊賴,沒有興致。我想,這就是臺灣與大陸很大的不同,在臺灣人身上,我經常能看到一種持續的認真,這并非個例,而且是一種群體的氣質。
我在展廳休息區里看見有出售“海水淡化冰棒”,現在已經不記得當時舌尖的味道,只記得夏日飲冰的快感,還有對臺灣人民智慧的欽佩。
他們將生活的教育做得如此潤物無聲,卻達到了“風行水上,自然成紋”的效果。
而教育成本,只是一支冰棒。
我們都只在享用人類文明進步的成果,卻不曾關心過風往哪兒吹,水要怎么流,城市如何運轉,我從哪兒來。
如果有一支冰棍,能勾起我的好奇。
我將會知道,山下那蔚藍的大海,怎樣變成“取之不盡”的淡水;
我將會知道,山野中呼嘯的風,如何在夜晚,點亮臺灣。
行將離別之際,我站在落地窗前,飽覽這片勝境,我只見“地止于此,海始于斯”。
每一次出發,我們都將命運之帆流放進了吉兇難測的大海,也將預見在險象環生和在驚濤駭浪里,我們不僅要做出清醒的判斷,更要隨時在顛簸及傾覆里,力挽狂瀾。
我終究像一個將要離家的孩子,
用盡最后的目力,拼命記住眼前的一切,仿佛明早的離別,將是永遠。
我貪戀這座山的溫暖,這灣沙的柔軟,這片海的蔚藍。
我想,山海在心,任憑撕裂與隔離,我們無憂,亦無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