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我的精神家園》

——愿我們都能回到籬笆上開滿紫色牽牛花的童年家園

上海到廣州的火車實在太長了。長到昨夜我看掉了兩部半電影，今早九點多起來后，又看完了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園》。眼看著還有一個多小時才能到站，我琢磨著這點時間，足夠我在手機上敲出一篇小文章來了。趁著剛看完笑意未散，不趁熱將這剛烹好的美味下肚，實在是有些浪費光陰，故抓起手機，寫下了這篇短文。

為什么重讀？先談讀書和吃飯

既是重讀，談談重讀的原因。其實這原因本沒什么好談的，好書重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無奈我書太多了，堆積成山后一段時間里我焦慮地只想快速將大部分書看完，以解決焦慮感。但到最后我卻發現，這看書也和吃飯一樣，胃的大小決定了上限。哪怕有的人胃大到一口氣解決的是你的好幾倍，你也不能去學習他，因為你的胃就那么大，能吃的就那么多，妄想吃多點就會撐壞了胃，消化不良胃絞痛各種毛病都來了。我小時候體會不到胃病的感受，所以毫不照顧胃。長大后胃不干了，我才知道，我得認真研究它照顧它，它才能認真地照顧我。

既然將這看書和吃飯聯系到一起了，不妨再細細聊聊我的看法。其實這早已不是啥新鮮觀點，畢竟書是人們的精神食糧這一說法已成共識，我只想用我的體驗來解讀一下。

在這個說法之外，我先補充一個認識：即讀書不是為了讀書本身，就像吃飯也不是為了吃飯本身一樣。讀書是為了補充精神能量——我姑且將其稱作知識，更高級一點的可能是智慧——以達到強健精神和思維，提供精神勞動的力量，不斷創造美好新事物的目的。這個目的完全是仿照吃飯的目的來說的，即讀書是維持我們精神生命的手段，卻不是我們存在本身的目的。畢竟在人類群體當中，美食家只是很少一部分，大部分人吃飯都只是為了提供能量維持生存而已。讀書亦然。

初時我們讀書有點像小孩子吃東西一樣，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嘗試。我們愛吃零食，飯桌上只吃自己喜歡吃的菜，偏好某種強烈的口味比如辣或甜。因為小孩子還在發育過程中，新陳代謝迅速，吃什么吃多少都不是問題，只要不過分挑食也不存在發育不良的問題。但是后來我們長大了，一方面發育完成了，新陳代謝變慢了，另一方面我們生活也變好了接觸的食物變多了。我們開始發現，身體不再能接受各種亂七八糟的帶了各種添加劑的零食，再挑食會讓我們有明顯的營養不良癥狀，而許多口味強烈的食物掩蓋的可能是食材本身的劣質——而且你也不像小時候一樣只會沉浸在口味帶來的強烈刺激快感中——吃過更多食物的你完全能透過口味的表象品嘗出食材本身的品質了。這簡直太糟糕了，因為你發現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但是終于你還是慢慢明白了，既然吃只是作為維持生存的一種手段存在，那么你日常的吃只需要一些最基本的就可以了。米飯饅頭面條作為經典的主食，幾個家常小菜作為經典的下飯菜，自己做飯時也有了菜系口味的偏好，偶爾也要有點海鮮野味改善伙食，至于零食徹底只是調劑了。若是再不分次序，估計這身體也折騰不了多久。對應到讀書上，我們終于慢慢回歸經典，選擇了符合自己人生目的的研究方向，還會因興趣或好奇在其他領域涉獵一番，倒也不一定就陽春白雪到與地攤文學絕緣，偶爾躺沙發上坐在馬桶上還是可以翻一翻的，但若是將其作為維持精神生活的主要知識來源，只怕這精神也命不久矣。

為什么重讀？再談讀書和美好

自從我開始領悟了好書是米飯，吃多少次也不嫌多后，我終于沒那么焦慮了。我開始慢慢重讀一些過去走馬觀花看過的好書，也學會了隨便翻一翻一些爆米花書籍。這樣下來，解決書堆積的問題好似反而更有效了。但我仍然覺得自己還是個發育中的孩子，我急切地渴求長大，以創造一些有趣的好玩的乃至偉大的事物。但我似乎還是有些急于求成，長大和發育畢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身體如是，精神也如是。因為有了身體發育的經驗，我其實應該更能把握精神發育的過程了。只要認真吃好，勤于鍛煉，促進吸收，發育便能順其自然完成了。否則你塞再多的食物甚至吃藥打針都是無濟于事。揠苗助長是有害的，這是我們很小就懂得的道理。既是長身體和發育的時候，就把這期間的書好好讀起來，讓身體長得棒棒的，發育得好好的，這樣才能在日后的創造過程中有個更好的基礎。

然而畢竟身體和精神兩條線不能分得如此清晰。尤其是我們是在離開了校園之后才明白這些東西的。當我們的身體發育已經完成，準備去創造去進取后，精神卻沒有準備好，這便出現了很多的矛盾。這些矛盾不會平白無故消失，它必然需要很強大的心理來消融，或是精神與身體發育協調后才能消亡，達不到這兩者的，勢必會為痛苦所追逐。我也不例外。我解決的辦法，是尋求一些力量，來助我強大心理，消融矛盾。這股力量于我，在很多的時候，是美好。

這個十一假期一開始，我就琢磨著要看點美好的東西。生活太烏煙瘴氣了，而我又對此無能為力。氣憤和沮喪都讓我意識到，我無力單獨去面對這些矛盾，我必須尋找一些美好，來助我強大內心面對這些痛苦。假期開始，我坐在書堆里翻來翻去，想挑一些美好一點的書來看。選來選去，我先選了《邊城》，《了不起的蓋茨比》。看完后，我有些總不得勁的感覺。這些書美是美，尤其是《邊城》，這是我愛了十幾年的小說，沈從文也是我愛了十幾年的作家，無論是他的小說還是情書我都很愛讀，但這次重讀，讀到的卻不止是文字上的美，文字背后的惆悵和哀愁也揮之不去。至于《了不起的蓋茨比》，那更是如此。因為要快速體驗美好，我讀的是譯本，原文的美體味得沒有那么深刻，背后的悲劇性和對時代的諷刺感卻絲毫不少地體味到了。而我本身是因為對自己所身處時代的無力把控而遁入文字的美好中以尋求精神力量，而今這兩部小說又讓我沉入他們所在的年代去體味他們的無力與悲劇，這看起來似乎更慘了，因為我哪一個年代都沒有能力去把握與分析清楚。我不甘心，又下了兩部根據這兩本小說改編的電影來看。《邊城》看的是80年代凌子風導演的版本，《了不起的蓋茨比》則是小李子的版本。這一看似乎好一點了，畢竟電影視覺吸引是第一的，我有些沉迷于電影中湘西山城的青山綠水如畫美景與風俗以及20世紀20年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紙醉金迷和奢華恣意。可這玩意兒的沉迷只是一時，況且它們洗凈鉛華后，一個脆弱一個骯臟，絲毫不能給人以力量。我簡直快奔潰了。

這時候，兩天假期過去了，我要收拾行李準備去爸媽身邊陪他們過中秋節了。于是，為了打發漫長的旅途時間，我下了幾部電影，又挑了幾本可能會看到美好的書，其中一本就是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園》。大概是一兩年前我讀過一遍，作為我當時給未讀書堆去庫存的其中一本，它10萬余字的篇幅實在不長，而且我記得寫得很好玩，解決的速度很快。但我絲毫不記得他寫了什么有什么觀點——也就是說，第一遍，我白看了。但我還是記得挺有趣的，有趣也可能是美好，所以我還是帶上了。

為什么重讀？為了找回籬笆上開滿紫色牽牛花的精神家園

去時的路上，以及待在父母身邊的兩日，除了偶爾出去玩一會兒，我看掉了另一本書和幾部電影，直到昨晚看掉剩余的電影后，我始終有些氣餒。書是好書，電影也是好電影。英國人菲利普·肖特寫的鴻篇巨著《毛澤東傳》，足足70萬字，因為其中近現代史的內容過于豐富信息量太大，導致近現代史知識只有初中水平的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完，狠狠地補了一課近現代史知識。這書既讓我從偉人的信仰與奮斗中找到了一些力量和智慧，卻又讓我從他的統治中感受到了恐懼與無助。況且，這是一個跨越時代與創造時代的偉人，而我是一個連自己所處時代都無法理解與把握的尋常人，我如何指望自己能夠理解與把握這么一個復雜而又偉大的巨人呢？還要從中尋找能解脫自我的美好，簡直是開玩笑！我麻利地把書塞進了行李箱，準備以后再慢慢去研讀。昨天離開父母處返滬，開車沒多久后天就黑了，睡在臥鋪車包廂的下鋪，光線實在太陰暗了根本無法閱讀，我只能將iPad里剩下的電影都看了。然而看完這三部電影后，我更覺堵心了。我發現不管是《小城之春》還是《重慶森林》還是《花樣年華》，盡管他們的故事背景一個是在40年代末一個是在60初一個是在90年代中期，看起來都毫無聯系，卻無一例外地都有著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對時代主流困惑與問題的反映與無奈。我簡直快瘋了。為什么他們都能一個個抓到時代的脈搏并且用一些令人贊嘆的手法表現出來，而我現在卻始終只是身在其中浮沉，都快嗆死了，更別說去表現了。但我還是找到了一個比較重要的點，就是他們都是用非常市井的手法來表現宏大的主題的。快抓狂的我在看完后，一邊揉著頭疼的腦袋，一邊摸黑在手機上碼完了對我新發現的看法，然后和衣躺在骯臟的臥鋪上，瞪著車窗外連綿不絕的電線，幽幽地帶著滿腹憂愁睡去了。長假都要過完了，我折騰了這么久，仍然沒有找到我的美好。這一夜夢都嘈雜得像車軌的撞擊聲一樣令人頭疼。

八點多我醒來了，因為夜里睡得不太安穩我憤憤地賴到了九點多才起來。火車上睡了一晚的滋味實在難以忍受，我到了洗漱間洗臉刷牙，簡單擦了一下身子，順便換掉了昨晚拿來當睡袋的皮膚風衣，同時在心里暗暗發誓以后再也不坐過夜火車了，高鐵飛機再晚到達都要當天能夠回到大床上舒舒坦坦干干凈凈安安寧寧地睡一覺。搞完后我回到床鋪邊上簡單吃了點干糧作為早飯，這時候已經十點了。還是太早，那就看書。那本《我的精神家園》昨天上車前就翻了幾頁了，放在隨身包里。

于是慢慢看。看王小波在前面談文化，插科打諢式的文人俏皮范兒，挺有趣；后來談尊嚴，尤其是個人尊嚴，筆墨甚多。作為一個知青，深受時代烙印的他對文革的批判毫不留情。但我剛剛看過《毛澤東傳》，在他的偉大與錯誤面前自覺還沒有能力去評判，故而在此處只能將小波哥的批判當作牢騷來看。我心想著等我的思想體系再成熟點我再來評判吧。然而他四十幾歲在雜文中，雖然提到了對理想對尊嚴對生活的觀點與看法，卻已是高度濃縮過的抽象理念。我有些懂卻也有些覺得不能全懂。直到我看了隨后附錄的《詩人之愛》，那些他二十幾歲時寫給李銀河的信，我才真正懂了。

（在這里我先說一句，我實在是喜歡看信。一個作家或許是大部頭作品吸引我在前，但真正讓我深深地愛上他的一定是他的信。沈從文也是如此，我對《湘行散記》的愛比之《邊城》絕對沒有少。我總覺得，信里面，才真正看到了一個作者的靈魂；信里面，也傳遞了穿越時空的愛戀與思念。可惜的是，科技越來越發達，不但信息越來越碎片化，讓信這種文體趨于滅亡，連其中的愛戀與思念的情感，也趨于碎片化。會不會滅亡呢？我不知道，但確實是越來越淡了啊。）

四十多歲的王小波在公開的文章里已經不會那么直接地去表達他的心跡了，可二十多歲的王小波在他私下給愛人的信件里是如何炙熱地表達他的內心啊！那美好得猶如白璧無瑕的赤子之心！他毫不掩飾他對愛的向往，對創造美好事物的向往，對盡情體驗生命可能性的向往。他充滿活力地愛著愛人， 充滿活力地向往著美好，充滿活力的叛逆著枷鎖，充滿活力地探索著無限……他不僅向往著美好，他更代表著美好，代表著愛情，代表著力量，代表著生命！

他的活力就像永不止息奔流沸騰的江海：

——“真的，也許夢是做不了一輩子，那就讓它成為真的好了！我和你就要努力進取，永不休止。對事業是這樣，對美也是這樣。有限的一切都不能讓人滿足，向無限進軍中才能讓人滿足。無限不可能枯燥啊，好銀河。”

——“美也是無窮的，可憐的就是人的生命、人的活力是有窮的。可惜我看不到無窮的一切。但是我知道它存在，我向往它。我會老也會死，勢必有一天我也會衰老得無力進取的。可是我不怕。在什么事物消失之前，我們先要讓它存在啊。”

——“別怕美好的一切消失，咱們先來讓它存在。”

——“我老覺得愛情奇怪，它是一種宿命的東西。對我來說，它的內容就是‘碰上了，然后就愛了，然后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它就是這樣！愛上，還非要人家也來愛不可。否則不叫愛，要它也沒意思。海誓山盟有什么用？我要的不就是我愛了人家人家也愛我嗎？我愛海誓山盟來的一個人嗎？不呢，愛一個愛我的人，就這樣。”

——“你害怕霧嗎？有一首詩，叫霧中散步。霧中散步，真正奇妙。誰都會有片刻的恍惚，覺得一切都走到了終結，也許再不能走下去了。其實我們的大限還遠遠沒到呢。在大限到來之前，我們要把一切都做好，包括愛。這也是很重要的啊！愛你，真愛！”

——“我老把和你在一起的時間當節日來度過，我看你也是。其實這也不對。我們應當把我們的生活交織起來。不光有節日，還有艱苦的工作日。”

——“做夢也想不到我把信寫到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在五線譜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只唱不完的歌。”

——“人不可以是寄生蟲，不可以是無賴。誰也不應該死乞白賴地不愿意從泥坑里站起來。”

——“人活在世上需要什么呀？食物、空氣、水和思想 。人需要思想，就同需要空氣和水一樣。人沒有能夠沉醉自己最精深智力思想的對象怎么能成？沒有了這個，人就要沉淪得和畜生一樣了。”

——“比方說我就不以為‘留痕跡’是個畢生目標。我曾經相信只要不虛度光陰，把命運賜給我的全部智力發揮到頂點，做成一件無愧于人類智慧的事情就對得起自己，并且也是對未來的貢獻。這曾經是我的信仰，和你的大不一致吧？那時候我們只有一點是一致的，就是要把生命貢獻給人類的事業，決不做生活的奴隸。”

——“我想，我現在應該前進了。將來某一個時候我要來試試創造一點美好的東西。我要把所有的道路全試遍，直到你說‘算了吧王先生，你不成’為止。我自覺很有希望，因為認識了你，我太應該有一點長進了。”

我反復地傾聽著他的吶喊，感受著他的活力，接受著他的力量。我簡直嫉妒李銀河啊！從僅有的幾封李銀河的回信里來看，她雖然也有著那個年代的年輕人難有的獨立思想與看法，但她仍然畏懼，仍然擔憂，仍然羞澀，仍然缺乏勇氣。而王小波卻如一個炙熱的太陽一般，給她力量，給她愛，給她溫暖，給她全部。他炙熱，毫無遮攔，不管是對愛情，還是對人生，還是對美。他積極，不回避，不曲折，就像沒有任何烏云能夠遮蔽他的靈魂，更不要談污染他的內心。他如太陽般的熱量，讓任何誘惑與污染在靠近的過程中都灰飛煙滅了。他如此純粹！我實在是太羨慕他與李銀河了。他們不僅相愛，不僅共同探討了人生的意義并且互相認可決定攜手共進，更成為了彼此生命的補充。有人說李銀河是王小波的繆斯，因為李銀河才讓王小波的作品中智趣性三者完全了，沒有李銀河的王小波只有智趣，再怎么天縱奇才也可能只是個三流的俏皮文人而已，李銀河的出現才真正讓王小波開發了智力和愛的頂點，讓他的文字和作品臻于完美。我是贊同這個觀點的。而我要補充的是：王小波更是李銀河的太陽。很明顯，從李銀河的回信中，我們能看到她像很多女孩子一樣，有著軟弱畏懼甚至傷感自卑的情緒，對于未來有著期望卻不夠清晰沒有勇氣。但王小波來了，他為李銀河驅散了前方的迷霧，照亮了前進的道路，更傳遞了無限的溫暖和力量。他們的愛情，是互相成就，是令人嫉妒地抓狂的！

然而王小波的人雖然只屬于李銀河一人了，幸運的是他的文字，他的信留下來了，是屬于所有人的。他是太陽，不僅一生都是太陽，身后也是太陽，繼續給人們傳遞著溫暖和力量。在我眼里，他美得簡直不像話；我摩挲著那些文字，感嘆著我的幸運，這個長假，我不僅找到了我渴求的美好，更找到了十倍于此的力量。這力量，讓我忠于靈魂，忠于內心，在這個烏煙瘴氣的時代，始終有勇氣留下一方屬于自己的凈土，去捍衛它守護它。

我也希望自己四十歲后再回顧我的二十多歲，能夠自豪地發現，我就像王小波一樣——他從來沒有背叛自己的靈魂。我從那本書充滿力量的后半部分，也就是二十多歲的信件開始往前翻，一直翻到開頭第一篇《我的精神家園》，那是他四十多歲時回顧自己人生的一篇文章，他說：

——“我時常回到童年，用一片童心來思考問題，很多煩難的問題就變得易解。”“安徒生寫過《光榮的荊棘路》，他說人文的事業就是一片著火的荊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著。當然，他是把塵世的囂囂都考慮在內了，我覺得用不著想那么多。用寧靜的童心來看，這條路是這樣的：他在兩條竹籬笆之中。籬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牛花，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蜻蜓。”

我的眼眶應該是紅了。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外婆家老房子后面我的小花園里，我曾種滿了月季花、鳳仙花還有牽牛花，好幾年如此。有一年不知為什么，蟲害非常厲害，下午放學回家的我看到花枝上爬滿的蟲子，嚇得魂不守舍，一口氣將所有的花全部鏟干凈了。從此以后，我不但再也不種花了，也不再對花有什么特別的喜愛和欲望——盡管在看到特別美的花時，我仍然會忍不住贊嘆，會禁不住陶醉，會幾乎窒息。這么多年來，我從沒覺得這件事情有什么不對勁。然而今天我才發現，從那以后，對于美，我不但沒有追求的渴望，更沒有守護的勇氣。在美受到威脅時，我并不是想著如何去解除威脅，而是想著如何將讓美不存在，從而讓威脅遠離我。我是多么地怯懦，多么地畏縮，又是多么地愚昧！事實上，我幾乎可以斷定，這件事情，反映了我之后在面臨追求美與面臨威脅兩個選擇時的一切矛盾心理。當那美的影響不甚重要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怯懦的回避；而當那美的影響足夠大，甚至能大到我潛意識里無法接受它的消逝時，我在困難和美的面前矛盾了，痛苦了，無法抉擇了。或許這是我所有痛苦的源頭！而我這么多年來愚昧地一無所知！因為害怕美的消失，甚至是害怕美受到威脅，我就畏縮地躲了起來，怯懦地放棄了美。多么可悲而懦弱的一個人！多么無能而自卑的一個人！而今天，王小波用他的文字斷喝了一句：“別怕美好的一切消失，咱們先來讓它存在。”我才猛然被他喚醒！猛然意識到這二十年來，我錯過了多少美，放棄了多少追求！而今天，我要面臨的是人生更重要的大美與大難之選，在痛苦與怯懦的邊緣，我本能地還是渴望著美，這種渴望驅使著我去尋找它，去尋找答案。我悲哀的是在我的生命中，我尚未遇到我的太陽，尚未能找到我的力量之源；然而幸運的是，我還是找到了王小波，他的文字足夠溫暖，足夠給我一定的力量繼續堅持朝著美的方向不斷進取。伴著他的力量與溫暖，我重新回到了童年，在我的小花園里重新栽滿了鮮花，籬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牛花，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蜻蜓。耳邊，還有小孩兒驚喜的鄉音：“看！喇叭花上的羊咪咪好多哦！好好看！”我仰起頭努力想控制眼淚不留下來，卻止不住淚盈出眼眶。

我不害怕，我不退縮，我不難過。當我重建了我的精神家園后，我滿心的希望，我滿心的勇氣，我滿心的，是對美的守護與捍衛，是對美的凝望與渴望。

2017年10月7日晚10點半

（PS：我還是高估了我的寫作速度，低估了我的傾訴欲望。在火車上我寫完了一節半就到站了，回家的地鐵上寫完第二節，第三節開了個頭。到家后我快速洗澡收拾行李吃好晚飯，七點坐下來打開電腦后，不料寫著寫著竟然放飛了自己。然而我內心卻是歡快的。我不僅找到了答案，還找到了力量，更清楚了痛苦的根源。這是我在一片混沌中開始尋找美好時未曾預料到的收獲。感謝王小波。然而我又有新的煩惱了，我本來指望著讀掉一本書后就將它收拾起來處理掉，但這本書看來是白讀了，因為我實在是不舍得處理掉它。它必然會陪伴在我的身邊，直到我擁有自己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