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我被一輛蹦蹦跳跳的小面送到宏村時,人已困得昏昏欲睡。
我真的是累了,不知曉是種什么樣力量支撐著,走完買票入園的流程,然后夢游般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向南湖,磕磕絆絆地走上南湖上的小橋,穿過舉著剪刀手眉開眼笑著的拍照者叢林,走進宏村,走進深深的小巷,走到月沼。
一位當地的中年婦女在擁擠的人流中發現了我,敏銳地看出我的難處,然后牽著我的袖子,帶我走出熙攘的人群。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隨她走進另一條深深的小巷,在我感覺,就要堅持不住時,她推開了一扇暗舊的院門,帶我走進那個僻靜的院落。我快速辦完入住手續,然后踩著嘎吱嘎吱的木樓梯,女人把我引領到二樓中間的客房。
我對她表示感謝,如到家般,卸下沉重的背包,爬上床,倒在枕頭的瞬間,天地渾然黯淡,逐漸縮成一個遙遠的光點。我向著那個即將關閉的亮光奔跑,看到了老盧在開著他蹦蹦跳跳的小面,沖我憨憨地笑……一個老太太對我說,受傷了就不要離開家了……然后是黃山的云霧,老侯在云霧中惆悵……小鈺坐在水邊,輕輕地哼唱著河南的民歌小調,她問我“好聽嗎”……不待我回答,撲通一聲,我心愛的G3照相機掉到了水中,世界,在那一剎那徹底關閉了,就像拔了插銷的電視機,“嗞溜”一聲結束了。
……
我再次醒來,或許是因為饑餓,肚子里滾過的不厭其煩的響動,終于吵醒了我。
我睜開眼睛,世界依舊黑暗,但那黑暗是真實的,一個陌生的房間就隱藏在暗影里,與那暗影相比,窗外的夜色倒更是明亮輕柔。
我摸索著下床,摸索著去找墻上的開關,我甚至已為燈光的到來,而半瞇起眼睛,但很遺憾,我沒有在既定的位置找到那個既定的開關。
這個問題很嚴重,我沒有找到那個既定的開關,所有記憶的畫面也被鎖死,我使勁地回憶我的行程,小鈺的歌聲,老侯的惆悵,黃山的云霧,蹦蹦跳跳的小面和老盧的憨笑都在,只到這里,出現了一個黑洞,我不禁自問……
我在哪里?
02
我在黑暗中找到手機、錢包和房卡,我又翻出我的G3照相機,心懷僥幸地按下啟動鍵,但黑暗中,那個相機如我被鎖死的記憶一般,沒有任何復蘇的征兆,我再次失望地將它藏到背包的最底層。然后起身,走出房間,那一樓層僅三四個房間,都黑著燈。
我踩著嘎吱嘎吱的木樓梯下了樓,一樓當中的正房亮著燈,也大敞著門,一家人在看著打打殺殺的電視劇。
女人已察覺到樓上的響動,迎到門口,笑著對我說,“醒啦”,我有些不好意,“太累了,都睡糊涂了”。
“晚上出去轉轉也好,沒那么多人了”,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
“去找口吃的”,我尷尬地擠出些笑容。
“晚飯時,去叫過你,你沒應,睡得像……”她笑著掩住了嘴。
“像頭死豬”我續上她的比喻,她笑得更要喘不上氣來。
“出去轉轉吧,給你留門”,她笑夠了,跟我說
“嗯,要不對不住票錢”。
我依舊記不起自己身在何方,但我相信自己能找到答案,因而也就沒去冒失地問她這個有損智商,卻又十分重要的問題。
我走出那個回響著電視劇對白的小院子,才見夜的深沉,兩壁高高的白墻,攏住那夜的寂寥,并將它封裝在這個狹窄逼仄的巷子里,延申至靜謐深邃的兩端,仿佛那里是宇宙的隧道,通往宇宙未知的盡頭。
盯著那門看了許久,想是自己記住了它,便沿著黑黢黢的巷子,向著更多一些光亮的一端走去。那巷子的盡頭是個圓拱的磚石門洞,出去,是條稍是寬敞一些的小街。那里做為宇宙未知的盡頭,是會讓人稍許失望的,但那里終有了人跡,有了不在意多裝下一個人的熱鬧。
我就像那黑魆魆的巷子口中新生出的嬰兒,懵懂地辨著方向,而后又感到這樣的分辨對于新來的旅行者或新生的嬰兒是多么的可笑,于是搖搖頭,跟著稀疏的熱鬧,向著更熱鬧的光明走去。
03
那有人跡的小街上,光明也是斷斷續續的,許多鋪面已關門,也有一些店鋪還沒精打采地開著,其中便有一家飯館,伙計哈氣連天地坐在門口,條件反射地招呼著路人,
我的到來,沒給他帶來多大的欣喜,只拿著臟兮兮的塑封菜單疲憊地跟在身后,我找臨窗的桌子剛一落座,菜單就端正地擺在了面前,他拿著筆紙已做好了書寫的準備,似乎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要被記錄在案。
那館子不大,五六張桌子,但只相鄰的一張桌旁還坐著四位,他們對桌上殘存的酒菜已沒了興趣,都抽著煙盯著墻上的電視機,那里在放著晚間檔的新聞,播報著世界各地的倒霉事。
我盯著菜單上的鮮筍炒肉和石耳蛋湯皺眉思索,覺得該是問出那個嚙咬靈魂的拷問了,只應盡量低調些,使這個問題少些傻氣的味道。于是在要了紅燒肉和白米飯后,我看著菜譜有一搭無一搭地悄聲問,“老板,這是哪呀”?
“哪是,哪呀”?奮筆疾書的伙計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抬頭瞥我一眼,發出了疑問。
“這個村子是哪”?我陪著求知若渴的笑臉。
“哪個村子是哪?”他向后廚高聲報了菜名之后,同樣高聲地說出了自己的疑惑,讓我的尷尬塞滿了房間。
“你就說,你要去哪吧”?鄰座幾位同村老鄉,顯然覺得伙計的智商拉低了全村的水平,他們說笑著把目光都從墻上的“倒霉事”那里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嗯,就是那個……”,靈魂的拷問現階段對我不再重要了,我得趕緊從當前的糗態中脫身,“那個,對,那個湖怎么走”?這是個正經問題,可以光明正大又氣宇軒昂地問。
“沿門前的街,往南走”,伙計還在為之前的問題所困擾,這個問題就被鄰座的“聰明人”們機智地搶答了。
“村中的湖也這么走嗎”?為與之前的糗態離得再遠一些,我覺得自己還應更是謙虛地求問。
“嗨,你說的是月沼”,聰明人拍著大腿笑著給我指點迷津,“也是這條路,往南走就是了”,說著他們叫那位滿腦子漿糊的伙計結賬,批評他差點把遠方的客人帶到溝里。臨出門時,還不忘現身說法地指個方向,“這邊走,走到前邊是月沼,走到村外是南湖,都是這條路,一直走就是了”。
這個館子清凈了,我可以心無掛礙地享受一碗紅燒肉了,只倚著門框的伙計,還不時奇怪地瞥來刀子般鋒利的一眼,似乎在說,我知道你心中所問,不是那個湖。
04
我羞赧地避著他追問的眼神結了帳,為了印證他莫名地從鄰座“聰明人”那里獲得的量身定做的“愚蠢”,出店后我沿著“聰明人”指引的方向,堅定地走了下去。
只一走出那小店的光亮,疑惑、拷問便再次濃濃地襲來,我不知自己走在哪里,只知自己夢一般地游蕩著。或更確切地說是“鬼”一般地游蕩著,不知來路何方,不知去途何在,迷失在黑夜中的,鬼。
稍是欣慰的是,走出不多遠,確看到了村中的那個湖,鄰桌“聰明人”拍著大腿和我說,“那是月沼”。
對,是月沼,一個半月形的沼,說它是池會更好些,只比池要大許多,周邊石堰的堤岸環成小徑,緊鄰著家家戶戶參差的白墻。那圈參差高大的白墻,在靜夜中也僅余下密實的暗影,守護著這一池純凈的黑暗。
那樣的黑暗,望去深邃,仿佛它是無底之淵,又仿佛它是誰的瞳子,藏著不可測的心機。只現在,它安靜地凝望著,凝望著……我抬起頭,看到同樣寧靜深邃的夜空,漫天星斗點綴。那些星辰于這夜的畫布上,密綴出光亮的銀河,橫亙于夏夜的深空之中,那是所有凝望的緣由,那是我們這個星球,所能見到的永恒。
要說這池深眸被圍在密匝的暗影里也不對的,小池的北岸便有薄弱的燈光,照亮一座三間三柱的大門,門上的匾額寫著“汪氏宗祠”,門前抱柱的楹聯上寫著“唐封越國三千戶,宋賜江南第一家”。
白天,這里是熱鬧的景點,有著摩肩接踵的喧囂,靜夜里,這里得到了喘息,如今這門閉得森嚴,仿佛在嚴守著一個秘密。
只我坐在月沼的石堤上,抽著煙,無聊地想著唐宋。我似乎看到汪氏唐宋的先人們,也無聊地從那大門里走出,他們如飯館里鄰座“聰明人”一般七嘴八舌地詢問我的疑惑。我說我忘了這個村子的名字。他們說,他們記得那個名字,但那個名字不能示人,因為它是神明。
我問,“神明是什么”?
他們說,“神明是永恒”。
“可我發現了永恒。”
“你不可能看到神明。”
“就在我們的頭頂上,在那樣的永恒里,唐宋真的遙遠嗎?”
05
我望著頭頂光亮的銀河,走離標榜唐宋的宗祠,走離眸子般深邃的月沼,走進另一條深巷,我找到了我的神明。
巷子中時不時的街燈,接引著我深一腳淺一腳的漂泊。那深深的巷子把我引至村口,看到了那片更大的湖。“聰明人”給我指引的路,并未因村子的終止而結束,它繼續延申至湖中,在湖心拱起一座小橋,而后繼續延申至對岸,延伸至無窮的黑暗之中。
我走出巷子,看到那座拱起的小橋,記起了當初,我就是從那座小橋上走來,走進到這個村莊,那時的橋與路都擁擠著人,而如今路上已沒有了人,只遠遠的橋上還晃動著幾個身影。
為不打擾那橋上晃動著的身影,我折向湖的北岸,那里也是緊圍著密實成暗影的白墻,只一處光亮的缺口是南湖書院,當然層層的門也緊閉著。我是追尋天上的銀河而來,繞著南湖走到南岸,那湖不大,但卻像是人間與自然的分野。離開人間單薄的燈火,投入自然深邃的黑暗,讓人心中不覺漫起一絲不安與惶恐,因而也便不敢再遠離那汪沉靜的湖,僅是沿著湖堤旁的小路默默地走。
湖風徐徐,荷香脈脈,蛙聲蟲鳴是這夜的主題,那個層層白墻的村莊,就在南湖夢一般的彼岸,隔著淼淼的煙波,隔著沉寂的燈影。只有更為浩瀚的星空籠罩在此岸和彼岸之上,甚至還包籠著身后更是森森而暗黑的自然。
王右軍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但我更相信那星空銀河之美,源自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并最終從梵高的畫板中流出。只是這時,我越發為記不起這個村子的名字而焦慮,它會不會因丟掉自己的名字,而將失去唐宋,迷失于這個浩瀚的星空之下呢?
我惶恐地從南湖荒野的南岸折回,走上切斷南湖的那條直堤路,走向石路上的那座圓拱的橋。越發接近,越發看清踞在橋上晃動的人影。那是三個女孩子,一人背著一個畫夾,拿著一瓶啤酒,倚在兩側的橋欄上。
當我走上小橋時,一個面向南湖背我而站的女孩兒,正仰著頭豪邁地喝下手中的那瓶啤酒。在我經過的剎那,她如拔出塞子一樣,砰一聲,使勁從嘴中拔出啤酒瓶,然后將它高高舉起。酒瓶中楊撒出一道白色的泡沫從她的臉上頭發上劃過,向我撲來。
那個女孩子也不顧及,在兩個有些醉意的嗤笑伴擁下,她高舉著那個啤酒瓶,沖著橋下茫茫無盡的黑暗,肆無忌憚地高喊……
“宏村,我來了。”
宏村,對,就是宏村。
也在那一瞬間,銀河,光亮的銀河,華麗的銀河,永恒的銀河,也如被拔掉了塞子一般,嘩地一聲,傾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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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筆記,在此潛心打造屬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讓我們來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