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小鎮(zhèn)上有一個怪婆婆,經(jīng)常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它既不是我們的雷州話,又不是廣東粵語,更不是普通話。
我很想去弄清楚她究竟在說什么,但是,大人們也聽不懂,并且告誡我不要去靠近她。因為她是一個帶著邪氣的女人。
多年后,我在廣州求學。學校里,同學來自四面八方,操著各地的方言,讓不同語音交匯碰撞。
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怪婆婆的口音,和班上一個來自梅州的同學講的話很相像。
怪婆婆所講的陌生口音也許就是客家話。
于是,我學了一些基本的客家話詞匯,一到寒假,我便亟不可待地回到家鄉(xiāng),欲尋找那位怪婆婆,想聽聽,這么多年來,她究竟在講什么。
遺憾的是,等待我的,是她于五年前辭世的消息。
畢竟,她是一個被人忌諱的人。除了好奇她的陌生口音,我也從來不會想起她。
但是,她的故事,卻讓我們感傷好多年。
一
關于她的故事,是來自錦村的長水大叔講的。
二
我母親今年81歲了,眼神不好,腿腳也不好,思維像個小孩子,但她經(jīng)常說起他的金蘭之交——住在羅鎮(zhèn)的小美。
小美就是你們所說的怪婆婆。
六十年代,她與我母親一起從廣州來到雷州半島,從此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三
我母親說,那時候的小美啊,真是一個小美人,會唱歌會跳舞,到哪里都是文藝代表,到哪里都是萬人迷。
在生產(chǎn)隊,追求她的人天天都排著長隊。但她的眼界可不低,那些五大三粗的壯漢她可看不上,那些帥氣的花花公子她也不感冒,她只是喜歡在學校教書的很有涵養(yǎng)的志慶。
志慶知識淵博,但性格孤僻,與人民群眾不合群,經(jīng)常與領導同事鬧矛盾。
但小美就是喜歡她。
四
小美與志慶開始約會了。
在那個年代,約會無非就是一起去海邊漫步,一起坐在樹林里等月亮升起來,一起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吟詩作對……
志慶最喜歡的一首詩,是葉芝的《白鳥》:
親愛的,但愿我們是流波上的白鳥/厭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厭倦了暮色里藍色的幽輝/一種揮不去的愁/正在心中蘇醒……
無數(shù)個夜晚,無數(shù)個黃昏,小美和志慶走在海灘上,走在村道上,走在樹林里,一起吟誦這首詩。
五
在那些無趣的日子里,有些人因為情感需求而走在一起,有些人因為性的欲求而結(jié)合,很快就會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而小美和志慶不太一樣,他們是在一起,也不是在一起。
許多粗人擠兌志慶,說,你別總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啊,放著這么漂亮的美人,手也沒牽,嘴也沒親,難道你是那方面不行了?
志慶本來就寡言,不善爭辯,總在這些場面中沉默。
但小美就不行,她心直口快,從不受人家的欺負。
六
不斷有人離開,與當?shù)厝顺杉伊耍蚧爻橇恕?/p>
小美和志慶,也在計劃著一起走。
他們憧憬:在城市里,會有很多欣賞與接受他們才華的人,也會有很多讓他們發(fā)揮才華的舞臺,他們將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
七
一次規(guī)模龐大的文藝晚會,將在新年舉行。
小美和志慶都是晚會的骨干。志慶撰寫主持詞,小美負責歌唱和舞蹈節(jié)目,他們皆為此日夜排練,并期望借此表現(xiàn),爭取回城的機會。
晚會很成功,小美的表現(xiàn)耀眼奪目,是贏得掌聲最多的女演員。
但是,在晚會的尾聲,小美收到的不是鮮花,而是一次致命的打擊。
八
未滿十六歲的漁家女孩阿蓮被人強奸了,兇手是志慶。
雖然很多人都質(zhì)疑,但十幾個青年口口聲聲咬定,兇手是志慶。加上女孩阿蓮已經(jīng)神智失常,志慶也被打得昏迷,案情很快就被敲定了。
事情處置的速度很快,生產(chǎn)隊的青年抓了現(xiàn)行,志慶被暴打一頓,簡單審訊,立即送縣里公安局,在這之后,志慶就沒了音訊。
九
小美是晚會結(jié)束后才知道消息的。
此時,志慶已經(jīng)被押往縣城的路上。
小美穿著舞蹈服沖向通往縣城的公路,只是,扣押志慶的農(nóng)機車已經(jīng)出發(fā)半個小時了,而且到縣城足有六十多公里的路程。夜幕茫茫,路途遙遠,小美又怎能追得上?
十
事后多年,小美都在等待志慶的消息。她不相信那是事實,她堅信志慶終得清白并一定會回來找她。
等著等著,小美就不再是那個美人兒小美了,也不是那個愛唱歌跳舞的小美了。她開始充滿怨恨,變成一個思想消極行為詭異的人。
后來她成為學校的音樂老師,教學生彈電子琴,經(jīng)常拿著一支竹鞭,將學生的手指打腫。家長投訴到學校,學校除了警告,對她也無可奈何,畢竟方圓幾十公里,只有這么一個專業(yè)的音樂老師。
十一
長水大叔喝下一口大餅酒,又吃了幾粒花生,繼續(xù)說,后來我母親結(jié)婚了,搬到錦村生活,就和小美斷了聯(lián)系。
聽說,曾有人在省城見過志慶,他已經(jīng)是頗有名望的人,問起小美,志慶表示已經(jīng)不記得了。
十二
聽說小美也有過幾次婚姻,但皆以失敗告終。
第一次,嫁給一個獨居多年的鰥夫。那男人嗜酒,醉了就打人,小美受不了,離了。
第二次,和一個獨臂的漁夫生活。那男人老實、膽小,就連那些不懷好意的朋友到家里來吃飯,酒后故意挑逗小美,他都不敢說什么。一年多,也離了。
最后一次,是一個外來的生意人。精明詭詐,和小美同居了兩年,但沒有結(jié)婚,突然有一天,他像一陣風般消失了。
此時,小美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
她沒有生下一兒半女,但她也不再嫁人了。
十三
多年后的一天,人們從學校的單身宿舍里救出吃了農(nóng)藥欲自殺的小美。
因為精神失常,學校不再安排她的課程。
她也極少與人說話,只是偶爾會喃喃自語,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那志慶,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不知道是記得小美,還是忘了這段故事……
十四
長水大叔喝下最后一口大餅酒,已經(jīng)是步履蹣跚,搖搖晃晃。
他說,故事,我已經(jīng)講完了。
然后騎上摩托車,駛向迷霧籠罩的錦村。
十五
我終是要給這個故事寫一個結(jié)尾,雖然,故事早已經(jīng)結(jié)束。
怪婆婆說的那些奇怪的口音,就是她家鄉(xiāng)的客家話。
她說的那些內(nèi)容,就是葉芝的那首《白鳥》:
親愛的,但愿我們是流波上的白鳥/厭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厭倦了暮色里藍色的幽輝/一種揮不去的愁/正在心中蘇醒……
十六
一場錯愛,荒了一生。
命運就是一個蠻橫的家伙,只負責制造相愛,不負責相守到白頭。
我們身邊那些平凡的人,又有誰不是帶著自己秘密,隱藏著不能說的痛,生活在別人的目光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