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入學
一九八六年陽歷九月初的一個早晨,我在祖母屋里吃了早飯后,就躲到鄰居的秀界家去了。
那幾天里,同條巷子和不同條巷子的適齡孩子們都被父母帶著到村小學里注冊入學了。我不想上學,覺得入學不好玩,自己也沒玩夠。
學校是個陌生的環境,同年級的雖然都是同村的孩子,但對于不善交際,膽量過小的我,無疑是一個讓我害怕的地方。入學以前,我都是緊跟父母和祖母,跟哥姐的時候不多。我的交際圈極小,也就同條巷子的鄰居幾戶人家年齡相仿的幾個小伙伴。鄰巷的孩子,我都不敢融入他們的圈子。入學以前,我喜歡去的地方,是村外的田野、莊稼地和山坡。
其實我是很想和秀界一起注冊入學的,他是我的鄰居好友。遺憾的是他在這一年的上半年得了腦膜炎、發高燒,雙目失明并落下終身殘疾,入學的權利被疾病剝奪了。他跟我同年生,長得五官挺好的,若不是因病致殘,長大了真不知能掀多大的浪哩。
祖母在這一年之前曾要求我盡早入學,可我不愿。她老人家心疼我,慣著我,原本七歲就該入學的我,硬是被我賴著拖到九歲才讀一年級。那時的村小學沒有幼兒園,也沒有學前班。讀書從小學一年級開始。
祖母猜想我又逃避入學了,她這次不再理會我的任性,吃了早餐后,她就四處找我了。她也知道我膽小,少玩伴,不會躲到遠處,就到秀界家找我。
在秀界家門口喊了幾聲我的乳名。我聽到了,就趕緊對雙目失明,只在床鋪上玩耍的秀界說,我奶奶來找我注冊了,我躲起來,你別告訴我在你家啊。說完,我就貓腰鉆到他的床鋪底下。我剛藏好,祖母就跨進門檻了。她眼尖,一眼就看到床底下的我。
我這人上運比較晚,一至八歲的八年里,很多事都不記得了,也記不真切了。我不記得當時祖母發現了我的藏身之處后,是否跟我玩過捉迷藏。我只是隱約記得她跟秀界的父母說要找我去注冊入學,說我九歲了,村里到這年歲的沒有哪個不入學了。反正后來祖母牽著我的手,從秀界家走出,我們祖孫倆直接就去了村里的小學。
我的父母那時已是六個子女的父母了,對我入學一事,根本不是很操心,這也許是孩子多了,就有了散養式的不在意吧。
如果換到現在這時代,一個九歲才入學接觸第一個漢字和拼音的孩子,是讓人不敢想象的。這實在是太滯后太浪費青春了。但是,九歲才讀書,于我卻是十分地合適。從我個人的感受來說,我在這一年,才真正能記得一些事情。我的愚鈍,和曾經出現過的三歲能背三百首唐詩的神童比起來,真是天淵之別啊。
記憶里,祖母牽著我去村小學注冊這天,我才是第一次踏進學校的大門。那個時候的村子,還沒有現在擴展得這么大,以一個小孩子的眼睛看來,學校離家里算是很遠的。我小時候沒有跟屁蟲似的跟哥哥們去上學的習慣。祖母領著我,到了老師們的辦公室,向當時學校的校長維清公,說明了我要入學的事情。注冊后過兩天,我就上學了。
學校沒有學前班,一入學就是上一年級。班級里的課桌是兩人同桌的,凳子是長條小板凳,坐兩人。我初中畢業后有一次進村小學看當年坐過的桌凳,感覺實在是太矮了。當年九歲時坐的時候,卻顯得有些高。
班級里有三十多名同學,有些是留級的。有一個同學叫秀師的,我入學時,他已在一年級讀了四年,留級四次了。他的個子在班里最高大。還有一個叫其利的,也是留了一次級的,個子跟秀師差不多。這兩個大個子的,就是同學中的孩子王。下課之余,沒事干就拿我們小個子的同學欺負。欺負我們時,他倆愛在我們身邊伸出手指,如果衣服碰著他們的手指了,就要被他倆掐。整個班的同學都怕他倆。
秀師同學最終也考不上二年級,就此輟學回家務農。二十多歲時,有一次發高燒,也不知道告訴父母要去打針,結果死掉了。他家很窮,父母兄弟三人及兩個妹妹,都擠在一間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廚房在這間房子里,牛也關在里面。一個家庭窮到連看病的錢也沒有,想拖過去讓病自然好。那種愚昧,簡直不可想象。我尋思他的名字是否因為起得太好,而導致相反的結果呢?一年二年級也考不上的人,叫秀師,不是一種諷剌嗎?另一個叫其利的,有點應了那句四肢發達,腦子簡單的老話,他跟我讀到小學六年級后,考不上初中,也務農了。兩年前,他夫妻到廣東打工,聽說死在了自己的出租屋里,原因不明,才三十五六歲這樣。
入學以后,我的父母平日里忙于生計,根本沒有輔導過我寫過任何一個字。他們是文盲,靠他們教兒女識字是不可能的。那時我的兩個哥哥也認識不少字了,可他倆也沒教過我認識過什么字。他倆放學回家,要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和農活了。
農村的孩子,放學之后,乃至寒暑假,都是忙著幫家里干活,很少有專門的時間讓我們寫作業,復習功課。比起城里的孩子,他們的幸福是讓人眼饞的。也許我天生有那么一點讀書命吧,整個小學,我都沒留過一次級,每次都順利考上了。許多比我讀早幾年的同村的孩子,最后要么被我趕上,要么被我甩到后面,有極個別的,留級多了,沒面子,干脆就不念書了。
父母對我們大的這兄弟三人在讀書方面教育不多,沒有什么過庭之訓,也說不出什么大道理。父親最愛說的一句,就是不認真讀書,讀不去就回來跟牛屁股(務農),一世充工(干農活)。當時年少,不懂得父母這話對于我們一生命運的意義在哪里,只是懵懂的覺得,沒有書讀,結果會很慘吧。
后來,我考上廣西梧州供銷學校,成為一名中專生之后,回望一起讀小學、初中的那些同學,他們大部分已沒有書讀了,務工的務工,務農的務農,嫁人的嫁人。我就感到自己是何等的幸運啊。如今,人近中年,寫這些文字,再回想一下他們,更是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應該倍加珍惜。有多少人,沒有了讀書的福分啊。而我,還能用筆,用文字,記錄下那些曾經的過往。自我感覺,福分也不算淺了,得感謝所有厚愛過我的人以及天地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