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攜寶進京李少俠 仗劍下山姐妹花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忘了相思,斷了離騷。時光騎在白駒之上,彈指一瞬,便是十年光陰,這一年正是明嘉靖三十六年。
十年來,江湖上人們還不時會有人說起當年俞大猷雁蕩山一戰,十年來也應了康天照和萬如意的預言,天地變色,風云驟起。江浙一帶這幾年來倭寇橫行,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成了中土重大的苦擾。康天照死后,王海徐直成為海邊縱橫一方的大海盜,更與倭寇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端的難以對付。
而中土武林人士,往往心懷家國天下,不約而同的走上了殊途同歸的三條道路。一者仍舊浪蕩于紅塵之中快意恩仇,卻不時支身入虎穴,行刺海盜倭寇首領,置之生死于度外。二者收起草莽氣息,投身軍營之中,俞龍戚虎麾下,一時之間,豪俠林立,戰力驟升。還有一者,卻劍走偏鋒,聚一方豪雄,占山立寨為王,從不劫掠百姓,卻屯田經商,劫不義之財,行大義之事,自成戰力兵團,與江湖一切不平事,與沿海倭寇,相抗到底。
而第三種情況中,聲勢最為浩大的,莫過于太湖一帶的山河莊。這山河莊莊主許山河當年也是進士出身,但是遭嚴嵩迫害,流落太湖,以一雙玄鐵破天錘在太湖一帶闖出赫赫威名。此人行俠仗義,又好結交江湖朋友,江湖上留下了‘賽孟嘗破天書生’許和山河的鼎鼎大名。
這一年七月,浙江梅雨季節剛過,許山河在大廳中,來回不停的踱著步。前兩日妻子收到的飛鴿傳書,師姐有事相求,想來也便是這兩日功夫也該出手了,正思考著介入的辦法。
突然間,家丁慌忙的跑進議事廳,驚慌失措的說到:“莊主,不好了,前幾日莊里失蹤的許三太被人一劍穿喉扔在莊外,身上搜出了一個信封。”
許山河接過信封,望見信封上印著的圖騰,面色霎時間凝重起來。他趕忙安排家丁處理許三太的后事,然后屏退左右,慌張的回到自己書房,令任何人不得打擾。接著打開密室大門,急匆匆的走向密室的黑暗之中。
話分兩頭,七月份的嘉興酷暑難耐,樹上蟬鳴聒噪著夏天的炎熱。嘉興城內一家名為‘太白招’的酒家中,進來滿是疲憊的兩個人。
其中一人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束發高冠,相貌堂堂。另一人約莫四五十歲光景,皺紋滿布,刻滿了歲月的風霜。兩人坐定,為首的青年將背負的行李在身上緊了緊,方才放下心來。點了一桌酒菜,聞著楊梅酒的香氣,尚未開飲已是醉了三分。
酒菜剛一上桌,青年人舉杯便要一飲而盡,卻被老者一把拉住,“慕云,且等一下。”說罷,他從懷中拿出銀針,將桌上食物和杯中酒一一驗過之后,方且點了點頭。被喚作慕云的青年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滿叔,你也太小心了吧。此地尚未出浙江,在胡宗憲大人和父親的治理之下,焉能有那雞鳴狗盜之事。”
被稱為滿叔之人面色凝重,低聲說道:“慕云,你初次行走江湖,經驗尚淺,不懂得江湖險惡,是以少爺才讓我與你同行。而且,此地乃是太湖山河莊的勢力范圍之內,這山河莊莊主許山河雖為一方之霸,卻也從不曾為禍鄉里,也時常為抗倭大業助力,卻對嚴嵩之輩恨之入骨。若讓他得知我們此行是給嚴嵩送禮,必然會無端生出許多麻煩。一切,都要小心為上。”
原來這青年便是俞大猷師傅荊楚劍王李良欽的孫子李慕云,自幼跟俞乘風一起長大。因俞大猷誤以為俞乘風已死,而李慕云的父母早亡,師傅李良欽又下落不明,俞大猷便收之為義子,悉心調教。這李慕云乃名家之后,武學天分極高,又兼俞大猷親自調教,荊楚長劍劍法已十得七八,難免有些少年心性,心高氣傲,未把江湖豪杰放在眼里。
這次他是奉父親之命,前去京師前去給首輔大臣嚴嵩送從倭寇處劫掠而來的一串佛珠。傳言這串佛珠乃是高僧鑒真大和尚留下,價值連城。嚴嵩把持朝政,為禍蒼生,天下人恨不得割其肉而食之。可縱便如此,直浙總督胡宗憲為了使其不干涉抗倭大業,不得不委曲求全的討好于他,是以今次遣人前去送禮疏通。
李慕云不以為意的說道:“滿叔,你跟隨父親身邊多年,怎的還這般畏首畏尾。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間,豈可縮手縮腳。如你所說,這許山河也算一方豪杰,但好男兒當入行伍,稱霸一方何足道哉。若是有機會,我還真想試試這許山河的玄鐵破天錘能否勝過我手中的荊楚長劍。”
“真是有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可惜生的一副好皮囊,沒想到腦子不大靈光。”李慕云話剛落地,旁邊桌上有個少女笑嘻嘻的戲謔道。
李慕云聞聲望去,那桌的兩名少女,個子較高的將頭發束冠扎起,寶藍色長衫著身,說不盡的颯爽,藏在道不盡的溫柔中。剛才發聲的少女,長發扎起馬尾,將難言的俏皮裝在淺綠色的長衫中,全沒有大明朝的保守。兩柄長劍橫放在桌子上,更為兩人增填了一份俠氣。真是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何幸得雙姝。
李慕云長期在俞大猷的軍營中,何曾見過此等女子,一時間竟楞了神,剛才的怒氣也消失不見,呆愣住了。
卻聽得滿叔的人厲聲道:“兩位女俠,老夫已經留意你們很久了。自我等一行人進入嘉興境內之際,兩位便一直尾隨我等,究竟意欲何為?”
“哼,姐姐,這群人可真是有趣啊。老的老不修的說我們跟蹤他們,小的大言不慚的居然不把‘破天書生’許莊主放在眼里,我看他文文弱弱的樣子,怕都不是我們的對手呢。”穿淺綠長衫的少女俏皮的說道。
“小暖,不要無禮。”藍衫女子輕笑著呵斥道。
“姐姐,人家說真的啦,看他那個樣子,就知道一定不是你的對手。”被喚作小暖的少女吐了吐舌頭,故作委屈的說道。
那李慕云武學天分極高,又心高氣傲,何曾受到這種言語的奚落。縱使他修養極高,也不免怒火中燒。他厲聲道:“這位姑娘,小生李慕云自問手中這柄長劍鮮有敵手,若是姑娘有所見教,小生愿請教。”
“哎呦喂,姐姐,你聽,他一個大男人居然向我一個弱女子挑戰,真是沒羞啊!”
李慕云一向死板木訥,被綠衫女子反駁的說不出話來,臉漲的通紅。
只見那藍衫少女站起身來,抱拳施了一禮,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李公子,舍妹一向言語無忌,請勿見怪。但小暖有一言不差,這破天書生許莊主,仗一對玄鐵破天錘,縱橫這太湖一帶,從未有過敵手,公子確實不應如此大意。”
原本只是小暖言語相激,李慕云縱心有不甘,卻也便忍下了。可藍衣少女說出此話,李慕云內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少年爭勝之心驟起,站起身來,對著少女抱拳施禮:“姑娘有禮了,但姑娘此言,縱然慕云聽得,怕是慕云手中這把荊楚長劍卻聽不得。見姑娘長劍傍身,定也是江湖兒女。若姑娘不見棄,請指教。”
小暖聞得此言,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姿態,樂開了花,大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姐姐,快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哈哈哈,大家快看啊,有好戲看啦,有好戲看啦。”說罷從包袱中取出一錠銀子,扔到柜臺之上,“店家,今天你店里恐怕是要重新再置備一下了,銀子算是你的補償。”
酒家內的食客哪里還敢有半分停留,紛紛逃出店中,怕是在刀劍相交中傷了自己。卻在這時,在酒家的角落里響起一聲迷糊的醉音:“店家,店家,怎么這么吵,吵得都影響我喝酒了。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需傾三百杯。快,趕緊打酒來!”但見角落桌子旁有個東瀛浪人打扮的青年趴在桌子上,桌邊空蕩蕩的擺滿了酒瓶,已然是喝醉了。
店家哪里敢搭理此人,但是小暖卻對此人充滿了興趣。原來當時雖然有很多浪人來中土經商,但是由于沿海一帶的抗倭戰爭,這些人大部分都做中土商人打扮,鮮有人如此大膽的直接做浪人打扮就在江湖上行走。而且此人出口便是李太白的《襄陽歌》,全無東瀛口音。小暖從來未出山門,心思單純,又生性調皮,對一切事情都充滿了好奇,遇到如此有趣的人,她如何按捺的住。
她挪步到到浪人邊上,把酒咣當一聲放到桌子上,“嘿,兄臺,我請你喝酒,你陪我看打架怎么樣?”
浪人一聽有酒,猛地抬起頭來,拿過小暖手中的酒壺,咕咚咕咚的喝了起來。一飲作罷,爽朗的大笑起來:“好酒,好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太白之句果不欺我啊!姑娘,打架有什么好看的,來,莫負杯中光陰,且對酒高歌。”說罷,又拿起酒壺痛飲。
小暖近距離的打量著這個浪人,雖然他醉眼惺忪,可他迷離的眼神中卻像是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魅力。他劍眉入鬢,鼻梁高聳,縱酒時嘴角也掛著微笑,笑的那么孤單,又那么邪魅的令人著迷。小暖剛想要繼續說些什么,卻看那浪人閃爍的眼神,一直望著姐姐那邊。她順著浪人的眼神望去,那廂已經動起手來。
這兩人說是比劍,若要細究起來,反而更像是席間舞劍,全然沒有一絲劍拔弩張的感覺。只見那藍衫少女,素手纖纖仗長劍,腳踩七星步生蓮,劍起處雷霆收震怒,劍落時江海聚清光,未見劍拔弩張,但見眉心點朱砂,嘴角含春風。反觀李慕云,束發正弱冠,正氣自凌然。一劍渡遠荊門之外,澎湃浮于四海之上,浩瀚橫掃八荒之濱。不見橫眉冷對,反有脈脈情融于眼,綿綿意蕩在心。
李慕白越戰越是納悶,眼前的女子明明是第一次遇見,為什么她的劍法和她的人都如此熟悉。而且此女的劍法不凡,自己若要取勝,必然要在百招以外。正在思慮間,一只酒壺啪的蕩在兩劍之間,不偏不倚,兩人借酒壺之力分開。兩人對視抿嘴一笑,轉身望向東瀛浪人。
只瞧見,那東瀛浪人站起身來,晃晃蕩蕩的說道:“真吵,本該觥籌交錯的地方卻滿是叮叮當當的惱人聲音,辜負這暗香浮動的月黃昏也就罷了,又擾人酒興,真是無禮至極!”說罷便搖搖晃晃的去柜臺抱起一壺酒,向著黃昏深處走去。
“喂,喂,你站住,我請你喝了酒,你還沒告訴我你就什么名字呢?”小暖跳起來叫道。
“相逢共杯酒,何須把名留。姑娘,謝謝你的酒,若有機會再相見,我請你喝酒。如果我還有酒錢的話。”東瀛浪人說罷,酒家中飛進兩只靴子,“店家,今日我欠你的酒錢,便以這靴子相抵吧!”隨著這一聲浪語,東瀛浪人消失了蹤跡。
那店家劍起靴子,小聲的怒罵道,“誰稀罕你這破靴子,窮鬼還學人家裝什么大爺!”
小暖噗嗤的笑出聲來,越發的對這個東瀛浪人充滿了興趣。
李慕云此時心中翻江倒海般震驚。今日一戰,放下藍衣少女劍法不俗百招內能與他成平手不說,剛才日本浪人丟酒壺的時機力道就足以看出此人的不凡。這偌大江湖,果然臥虎藏龍。
此時卻聽得滿叔大笑道:“真是世風日下啊,小丫頭長大了居然都能欺負滿叔了啊!”
藍衫少女收了長劍,微微施了一禮,笑吟吟的說道:“滿叔,你又取笑我了。”
李慕云卻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木訥的問道:“滿叔,這位女俠,你是識得的?”
滿叔哈哈大笑,摸著李慕云的頭,笑說道:“傻小子,這幾年在營帳里呆的都記不得武夷派的劍法了?這不就是你時時念道的小雪柔嘛!”
雪柔抿嘴淺笑,重新對著李慕云施了一禮,“慕云哥哥,小楠師姐知道你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又知我姐妹二人向往山下生活,便準我二人下山同哥哥一起上京,也算是歷練。剛才小妹貪玩技癢,慕云哥哥不要見怪。”
“不怪,不怪。”李慕云直愣愣的立在原地,當年他、俞乘風和雪柔一起嬉戲長大的場景猶在眼前,只是物事人已非,他束發成年,雪柔也亭亭玉立于眼前,只可惜乘風已遠去。“雪柔妹妹,好久不見。若是乘風尚在,我等三人再重聚,該有多好!”
往事一下子浮上了李慕云和雪柔的腦海,斯人已逝,只剩下難掩的哀傷在炎炎的夏日里回蕩。
“咳咳,有完沒完了你們,還打不打架了,不打架本女俠要喝酒啦。哼,你們都認識,就我是個外人,我醉倒在這里算了!”小暖在旁邊佯裝氣鼓鼓的說道。
雪柔無奈又帶有寵溺的一笑,把小暖拉了過來,向眾人介紹到:“滿叔,慕云哥哥,這是我的妹妹雪暖,一向調皮慣了,不要放在心上。”
滿叔望著兩個孩子,不禁想到了俞乘風,不勝感慨!他穩了穩心神,笑說道:“對,剛才光顧著高興了,大家都還沒吃東西就動起手來了,你們幾個孩子啊。店家,趕緊好酒好菜的伺候著。”說罷,從懷里又掏出一錠銀子扔給店家。
眾人幾杯酒下肚,重新熟絡了起來。雪暖來到李慕云身邊,笑著說道:“慕云哥哥,聽說小楠師姐是你的義母,是不是呀?你怎么這幾年來都不來看小楠師姐啊?”
李慕云正色道:“是的。近幾年來一直隨父親在沿海抗倭,確實也未曾去過武夷山上探望母親,甚是不該。只是因為擔心與母親見面會惹得母親想起傷心事兒,父親一直未曾同意。想來此次從京城回來,也該去趟武夷山一趟。”
李慕云一本正經的說著時,雪暖突然間收了鬼臉,假裝正色訓斥道:“大膽李慕云,見了本師叔為何還不行禮!”
雪暖縱然年紀比李慕云要小,但是從輩分上講,她是馮小楠最小的師妹,李慕云真真應該稱呼一聲師叔才是。李慕云由來在俞大猷的教導下,謹遵道義禮法,被雪暖一說,縱是百般不樂意,也只得低頭低聲回應道:“晚輩李慕云,參見師叔。”
“慕云哥哥,不要跟小暖一般見識,她還小太過于貪玩,你莫要放在心上,還是直接稱呼我們名字就好了,不然顯得生分了。”雪柔寵溺的瞪了雪暖一眼。
“我不管我不管,從現在起,我有個武功跟姐姐一樣厲害的大師侄了,哈哈哈。”雪暖興奮的叫道。突然,她腳下一滑,跌倒了下去。
此時滿叔、雪柔、李慕云等人也發現情況不妙,酒里有蒙汗藥!剛才他們太過于興奮,相認后便沒有絲毫的防備,縱使他們幾個內功不凡,卻也昏昏欲睡。終于,也相繼倒了下去。
只剩下剛才市儈怕事的店家的大笑聲回蕩在酒家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