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戰爭在門口徘徊
1774年4月
羅伯特·希金斯是個瘦削的年輕人,看起來瘦弱的骨架似乎只能勉強撐起衣服,臉色蒼白得好像隨時會在你面前暈過去。不過,他有一雙大大坦誠的藍眼睛,一頭淺棕色波浪一般的頭發,總是帶著點害羞的表情,這讓布格太太看到他第一眼就立刻就決定把他置于自己的羽翼保護之下,并信誓旦旦要讓他在返回弗吉尼亞前“喂得胖胖的才行”。
我自己也很喜歡希金斯先生;他一望便知是個天性善良的男孩,帶著淡淡的英格蘭多賽特郡的口音。不過,我也暗暗有些懷疑約翰·格雷大人對他的慷慨是否完全像表面一樣無私。
盡管有些不情不愿,我得承認自己也很喜歡約翰·格雷,尤其是在幾年前和他一起對抗麻疹,以及在羅杰被易洛魁印第安部落擄走后他對布麗安娜的關愛之后①。不過,我可是時時刻刻明白這位約翰大人愛的是男人——準確的說,他鐘情的是詹米;當然,也不排除其他男人。
“比徹姆,”我一邊晾曬延齡草根一邊恨恨地對自己念叨,“你還真是愛疑神疑鬼?!?/p>
“可不是,你一直這樣。”一個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帶著笑意?!澳氵@又是懷疑起誰來啦?”
我嚇得跳了起來,把延齡草甩得到處都是。
“是你呀!”我氣呼呼嚷道,“要嚇死我!你為啥總喜歡鬼鬼祟祟跟蹤我?。俊?/p>
“練習呀。”詹米走上來親吻我的前額,“要是疏于練習,我的跟蹤技術就下降啦。你為什么總是愛自言自語呢?”
“因為我能保證讓自己當個好聽眾,”我恨恨地回道,他大笑起來,彎腰幫我拾起地上散落的草根。
“你在懷疑誰,薩森納赫?”
我猶豫了一下,可實在編不出其它,只好托出實情。
“我只不過在想約翰·格雷是不是爆菊了這位希金斯先生,”我直截了當地回答,“或者有這個打算?!?/p>
他眨了眨眼睛,但并沒有震驚的意思——這讓我覺得他沒準也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你憑什么這么想呢?”
“第一,他長得很可愛,”我從他手里接過一把草根開始在一塊紗布上慢慢晾開,“這第二嘛,他生了我見過的這個年紀男人能有的最糟糕的痔瘡?!?/p>
“他讓你看他那個東東?!”我剛說到‘爆菊’時他臉上就紅起來;他有時候不太習慣我這么不文雅,可誰叫他問來著。
“哦,這可不需要勸,”我說,“他自己就交代了,不過他的確不是主動讓我檢查啦?!?/p>
“我一點也不在乎你看這些地方,”他趕緊聲明,“我反正我早和你成婚啦。我只是不太明白,除出好奇以外,你為啥想看這種東東咧?”他一臉糾結地瞥了一眼我桌子上打開的那個大大的黑色病例本子,“你不會是要在那上面把可憐的鮑比·希金斯先生的屁眼畫上去吧?”
“沒那個必要。從來沒聽說過不知道痔瘡長啥樣的醫生。畢竟古代以色列人和古埃及人都有過記載?!?/p>
“真的啊?”
“在圣經里都說過。不信問問克里斯蒂先生去。”我建議道。
他橫了我一眼。
“你還和湯姆·克里斯蒂討論過圣經?哎呀,你可真比我還勇敢啊,薩森納赫。”克里斯蒂可是最最虔誠的長老會信徒,任何時候都能津津樂道地拋出一大把宗教圣典來,把人砸得五迷三道。
“不是我。熱爾曼上個禮拜跑來問我什么叫‘痔’?!?/p>
“那是啥?”
“就是痔瘡。非利士人說,應當用什么獻為賠罪的禮物呢。他們回答說,當照非利士首領的數目,用五個金痔,五個金老鼠,因為在你們眾人和你們首領的身上都是一樣的災。②”我引述道,“上面應該就是這么說的。克里斯蒂先生讓希爾曼罰抄圣經句子,結果希爾曼不知道他寫的東東是啥?!?/p>
“他自己肯定不敢問克里斯蒂先生啦,想必如此?!闭裁装櫫税櫭?,撓了撓鼻梁?!澳阌X得我會想聽熱爾曼因為干了什么受罰嗎?”
“我敢肯定你一點也不想聽?!睖贰た死锼沟賮磉@里后通過承擔這里的鄉村教師的工作免去了土地租賃稅,看來他對維持教學秩序很有一套。依我個人的看法嘛,單單是收下搗蛋鬼熱爾曼·弗雷澤這一個學生來說,就已經值回所有的稅收投入了,絕對省去了大筆的勞力啊。
“金痔,”詹米嘟囔了一句,“是有那么回事。”他有那么一絲恍惚,這通常都是他忽然回憶起那些磨難、死亡和鐵窗生涯的前兆。這讓我有點警惕,不過不管這金痔瘡勾起了什么回憶,只不過是一閃念,他很快搖了搖頭。
“好吧。我們剛才是說鮑比的屁股來著?”
“哦,對。至于我為什么要看看希金斯先生的痔瘡嘛,”我也回到了先前的對話里,“我只是想看看采取什么治療手段更有效,是保守治療呢,還是直接摘除?!?/p>
詹米的眼睛都瞪圓了。
“摘除?這東西怎么摘?用你那些小刀?”瞟了一眼我放外科手術的工具箱,驚悚地縮起肩膀。
“當然可以。不過,要是沒有麻醉的話,我想那可能會比較疼。但是,我知道一些更簡單的手術手段,在……在我離開的那個時代里,這些方法正在開始普及?!庇心敲匆豢?,我忽然感到一陣刺痛,發覺自己那么想念自己的醫院。我那么渴望能聞到來蘇水的氣味,聽著護士和陪護的低語,撫摸著病案本光滑的表面思忖著治療方案。
這一切都離我而去了,面對希金斯先生肛門的健康未來,我只能在水蛭方案還是線繩方案之間權衡。
“羅林斯醫生③倒是推薦用水蛭,”我解釋道,“對嚴重的病案,他建議用20條或者30條?!?/p>
詹米點了點頭,沒有對這個主意表現出格外的厭惡。那是自然,他自己也被我用水蛭治療過好幾次,向我清晰地反饋過,治療過程一點都不疼。
“好。你是不是手頭沒有那么多水蛭了?要不要我抓小家伙們來給你捉一些?”
對小杰米和熱爾曼而言,再沒有什么比得了借口和祖父一起去小溪邊鬧個滿臉泥水、上繳一把水蛭更興高采烈的事了;但我搖了搖頭。
“不用。我是說用。”我趕緊糾正,“你方便的時候安排就行——不過我眼下還不需要這個。用水蛭只能暫時緩解癥狀,但鮑比的痔瘡已經形成了血栓——就是說痔瘡里有很多板結的血塊,”我補充道,“我想他這種情況,最好就是讓我來完全摘除掉。我想,我可以結扎——就是說,用絲線在每個痔瘡的根部勒緊。那樣可以讓血液循環壞死,最后痔瘡自己會干涸脫落。很利索?!?/p>
“很利索?!闭裁状舸舻剜洁炝艘幌拢悬c憂慮地問,“你以前那么干過沒?”
“干過,有一兩次?!?/p>
“喔?!彼饬吮庾齑剑@然在腦海中勾勒那個進程,“那該怎么……呃,我是說……要是這么做的話,你覺得他能不能拉屎呀?用那個絲線勒什么的,總要過一段時間吧?”
我皺著眉,手指在工作臺上輕輕敲著。
“他目前最大的麻煩就是沒辦法拉屎呀,”我說,“我是說經常如此,每次不費上一番功夫絕對拉不出來。飲食習慣太差,”我一臉控訴地伸出手指,“他都老實交代過,面包、肉、啤酒。沒有蔬菜,沒有水果。毫無疑問,在英國軍隊里,便秘絕對是普遍現象。哼!要是每個士兵都抱怨自己屁眼上掛上葡萄似的那么一串痔瘡啊,我一點都不意外!”
詹米抬著眉毛看著我,慢慢點了點頭。
“薩森納赫,你身上有我好多嘆為觀止的地方——你話里的那股陰損絕對算得上一條??!”他咳嗽了幾聲,低頭瞥了一眼,“不過,要是你說,是便秘導致痔瘡——”
“本來就是。”
“哦哦,你說是就是。我只是想起你說約翰·格雷的事來。我是說,你不會覺得鮑比的屁眼和他……哼呣?!?/p>
“哦。對,沒有直接關系?!蔽翌D了一下,“只不過約翰大人在信里說他想我——他怎么說來著?——我想也許她能為他的其它疾病做一些診治。我是說,他大概是知道了鮑比這方面的問題,你看……這個……是不是說,是親自觀察的結果?我也說過,痔瘡在這個時代根本是個老生常談的毛病,為什么他格外關照我去醫治呢——除非他覺得這東西會干擾到他以后的……這個這個……企圖?”
我們討論水蛭和便秘時,詹米的神色早已經恢復如常,我說到這里時,他臉又紅起來。
“他的——”
“我是說,”我在胸前交叉起雙臂,“他特特送希金斯先生到這里來治療,不由得我不亂想。”本來,對處理鮑比·希金斯先生的肛門事件,我總是有點不自在的想法,但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表達?,F在我說了出來,方意識到到底是什么在困擾著我。
“我只是想到,我要治好可憐的小鮑比這毛病,然后再把他送回去,讓他被——”我抿了抿嘴唇,突然轉過了身,無聊地翻轉著手里的草根。
“我不喜歡這想法,”我面朝著櫥柜說,“當然,我會盡量醫治希金斯先生。鮑比·希金斯沒什么其它的前途;毫無疑問……他的老爺要他干什么,他就會干什么。不過,也許我想的不對。我是說,對約翰大人?!?/p>
“可能想得是不對?!?/p>
我轉過身,發現詹米坐在我的小凳子上,看起來正全神貫注地擺弄我桌上的一小罐鵝油。
“哦,”我遲疑地說,“你比我更了解他。要是你覺他不會……”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屋外,一只松果子掉在了木頭臺階上,發出一聲輕輕的鈍響。
“我對約翰·格雷的了解比我希望的要多一些?!彼戳宋乙谎?,嘴角閃過一絲抱憾的微笑。“他對我的了解也比我自己愿意接受的更多。不過,”他傾了傾身子,放下罐子,雙手放在膝頭直視著我,“對于他,有一件事是無可置疑的。他是個有榮譽感的人。他不會利用希金斯,不管這個人是不是置于他的保護之下?!?/p>
他的聲音十分篤定,這讓我稍稍有些安心。我真的很喜歡約翰·格雷。只不過……他的來信,日復一日總是如鐘表一般準時抵達,總讓我微微感到一絲不安,就好像總能聽到遙遠的雷聲一樣。并非是信本身的內容讓我有這種感受;那些信總是如他本人一樣——滿腹經綸,談吐幽默,言語真誠。他有理由要寫信來,當然。這理由不止一個。
“他一直愛著你,你知道的?!蔽异o靜地說。
他沒有看我,只是點了點頭,他的目光一直看向院外樹林的盡頭。
“你是不是寧可他不這樣?”
他頓了一下,又點了點頭。這一次,他卻扭頭看向我。
“要是我能左右的話,沒錯。為了我自己,也為他好,當然。但是為了威廉④?”他緩緩搖了搖頭,有點不確定。
“嗯。他也許是因為你的緣故收養了威廉,”我倚靠著工作臺說,“但是我見過他們兩人,記得嗎?我毫不懷疑他之后完全是發自內心地愛著威利?!?/p>
“沒錯,這一點我也毫不懷疑?!彼悬c心神不寧,站起身撣了撣格子裙褶上本就沒有的灰塵。此刻他的面孔關上了門,看起來把一些不太想和我分享的東西關在了心里。
“你有沒有——”我剛張了張嘴,看他瞥了我一眼,又停了下來,“沒什么。無所謂?!?/p>
“什么?”他轉過頭,瞇著眼睛看著我。
“沒什么?!?/p>
他一動不動,越發瞇著眼睛凝視我。
“我能從你臉上看得出那可不是沒什么,薩森納赫。是什么?”
我長長地吸進一口氣,努力搓揉著我的圍裙。
“只不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剛才突然一閃念——”
他鼻子里嗤出一聲典型的蘇格蘭鼻音,那是暗示我最好趕緊坦白交代。我太知道這種情況下他是絕對不可能就這么讓我混過去的,我咳嗽了一聲。
“你有沒有想過,約翰大人收養他因為……呃……威廉長得太像你了,他小時候的模樣就已經足以證明這一點。那個……約翰大人一直覺得你對他而言那么吸引人……”我說不下去了,看著他的表情,我都恨不得抹了脖子算了。
他閉上了眼睛,把我的觀察擋在了眼皮之外。他的拳頭緊緊握著,血管都從指間的關節爆了出來。過了好一刻,他才慢慢松開了手,睜開了眼睛。
“不會?!彼穆曇衾飵е^對的篤定;他看向我,直接而堅定。“這不是說我根本不敢想。我知道,不會?!?/p>
“當然不會?!蔽亿s緊接過話,希望盡快轉移話題。
“我知道,”他再次重復;僵直的手指在腿旁顫抖了一下,又一下,終于平復下來?!拔乙灿锌紤]這種可能性。那是在他第一次和我說他打算娶伊莎貝爾·鄧塞⑤的時候。”
他轉過身看向窗外。貓咪阿索正在院子的草叢里追逐著什么東西。
“我提出過給他我的身體,”他沒有回頭,突然說。他的聲音很平穩,但我可以從他緊繃的肩膀看得出他說出這話時費了多大力氣?!拔艺f,那是對他的感謝。但實際上——”他突然抽動了一下,好像想掙脫束縛一般?!拔覍嶋H上也是想看看,哼,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纯此遣皇菫橹约旱木壒蕩ё呶覂鹤??!?/p>
他的聲音在說出“我兒子”時,顫抖了一下。幾乎是本能,我走了過去,只想盡其所能地撫平這幾個詞帶來的傷痛。
我碰到他時他僵了一下,顯然并不想被擁抱——但他握住了我的手,在手中揉捏著。
“你……你覺得……很確定,是不是?”我對此并不震驚;幾年前在牙買加遇到約翰·格雷時,他已經向我坦白過詹米的提議。當然,我不認為他當時會意識到詹米這個提議的真實目的。
詹米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拇指勾勒著我的手的模樣,指甲輕輕蹭著我的手指。他低頭看著我,我能感到他的目光搜尋著我的臉——不是在詢問,而是帶著一種重新審視自己無比熟悉的事物的樣子——帶著全部身心細細勾勒著那副他看了那么久、那么熟悉的面龐。
他抬起另一只手,慢慢摸索著我的眉毛,兩只手指在我的顴骨上駐留了一刻,又慢慢挪過去,清涼的手指慢慢在我溫暖的發間挪動。
“你不可能和另一個人如此接近,”他終于說,“互相擁有對方,嗅著他們的汗水,耳鬢廝磨卻無法看到對方的靈魂?;蛘吣憧梢赃@么做……”他猶豫了一下,我突然想道他是不是突然想到了黑杰克·蘭道爾,或者想到里奧加爾——他以為我已死后娶了的那個女人?!昂摺钦媸峭υ愀獾??!彼p輕停住,放下了手。
我們都彼此沉默了一陣。屋外的草地上傳來一陣騷亂,阿索突然消失不見,附近的一棵紅杉樹上,一只嘲笑鳥發出一聲尖銳的警告。廚房里有什么東西掉到地上,接著又是熟悉的掃地聲傳來。四周都是我們的制造的家常聲音。
我有沒有這樣的體會呢?和一個人同床共枕,卻無法看到他的靈魂?我看到過,他說得對。一股寒意襲來,讓我頭發突然倒豎。
他長嘆了一聲,那嘆息仿佛從腳底傳來。
“但是他沒有那么做。約翰。”他撫了撫自己的辮子,抬起頭,朝我咧嘴笑了一下。“他說過,他愛我。如果我不能回報以同樣的愛——他知道我辦不到——他也絕不會用另一個贗品來替代真幣?!?/p>
他說罷狠狠搖了搖頭,好像狗狗從水里鉆出來一樣。
“不會。能說出這樣話的人,絕不會因為長著一雙他父親那樣的好看藍眼睛就霸占一個孩子,這一點我可以肯定,薩森納赫。”
“不會?!蔽艺f,“告訴我……”我又猶豫了一下,看他再次抬起眉毛看著我。“要是——要是他……呃……當時接受了你的提議——然后你發現他……”我努力在腦子里搜索一些更合理的字眼,“發現他比你希望的要差勁一些的話——”
“我會在那個湖邊就當場擰斷他的脖子,”他答,“我才不在乎他們會不會絞死我;總之我絕不會讓他染指我的孩子。”
“但他沒有,我也相信他?!彼p輕聳了聳肩,“要是小鮑比真的上了他主人的床,我想那一定源于他本人的自由意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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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真的能從容忍受別人染指自己的屁股。這一點我早就留意到了,羅伯特·希金斯也不例外。
“實際上,真的不怎么疼,”我盡可能溫柔地說,“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一動不動。”
“哦,這我能辦到,夫人,我保證我能?!彼荒槦岢赖乇WC道。
我讓他只穿著襯衫趴在我的手術臺子上,手腳張開成一個大字,這讓手術位置能清晰地呈現在我面前。我需要的鑷子和捆扎絲線都放在了我右手邊的小桌子上,一邊還放著一碗正在蠕動的水蛭,以防我需要使用。
我用一塊干凈的紗布蘸了松節油涂抹患處來清潔的時候,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但盡可能一言不發地穩住了自己一動不動。
“現在,我們馬上就要大獲改善啦,”我一邊安慰一邊拿起長嘴鑷子?!安贿^,要想永遠根除這個毛病的話,你的飲食習慣可得來個大轉彎,明白嗎?”
我用鑷子鑷住一個痔栓時他深深喘息了一下。有三個痔栓是經典位置,位于九點鐘、兩點鐘、五點鐘方向。根部好像覆盆子一樣,顏色也差不多。
“啊喲!是,夫人?!?/p>
“要吃燕麥,”我依舊緊緊捏著鑷子,換了一只手,右手拿起了一支上了絲線的針?!懊刻煸缟隙家匝帑溨?,不能例外。你有沒有發現自己來這里以后,布格太太每天早飯讓你吃燕麥粥,排便狀況已經大有改善???”
我把絲線松松地繞過痔栓根部,然后靈巧地推動銀針在根部繞了個圈打了個結,然后牢牢扎緊。
“啊……噢!呃……跟您說實話吧,夫人,我每天拉屎啊,簡直就像拉長著刺猬毛的磚頭一樣,吃什么都沒用?!?/p>
“會有用的,”我一邊保證,一邊把絲線打了個死結,這才松開了鑷子,他長出了一口氣。“那么,葡萄。你喜歡吃葡萄嗎?”
“不喜歡,吃到嘴里太酸,牙齒都倒了。”
“真的?”他的牙齒看起來腐朽得不厲害;不過我得湊近點看才行;他可能也有些壞血病癥狀。“好吧,我會讓布格太太做個超贊的葡萄干派給你嘗嘗;那樣你吃著就沒有困難了。約翰大人自己有沒有會做飯的好廚子?”我捏著鑷子又瞄準了下一個?,F在他已經適應了那種敏感,只是哼了一聲。
“有的,夫人。他是個印第安人,叫馬魯克。”
“呣?!崩@圈,提起,系緊,打結?!拔視懸粋€葡萄干派的食譜,你把食譜帶回去給他。那廚子做不做番薯,或者豆子?豆子對這個很有好處。”
“我想他做的,夫人。可我家大人——”
我一直開著窗子保持通風——鮑比身上不比其他人更臟,但當然也不怎么干凈——此刻,我聽到通往大宅的小徑上傳來馬具碰撞的聲音。
鮑比顯然也聽到了,他扭過頭往窗外望去,渾身緊張,好像一只螞蚱一樣隨時要從桌子上躍起。我立刻壓住他的一條腿,但又改了主意。除非關上護窗板,沒有其它辦法能擋住窗子,可我還需要光線。
“今天先到這里,起來吧?!蔽宜砷_了手,伸手拿了一條毛巾?!拔胰タ纯吹降资钦l。”他立刻就挑了起來,爬下了桌子,忙不迭地去夠自己的馬褲。
我走到門廊,剛好來得及迎上兩個費力拉著騾子爬上最后一個斜坡的人。那是來自布朗斯維爾鎮的理查德·布朗和他的兄弟萊昂內爾。
看到他們讓我有點意外;從我們山莊到布朗斯維爾要足足騎上三天馬,我們這兩個地方幾乎沒有什么生意往來。那里和我們這兒的距離和塞倫鎮到這里差不多,但卻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方向,可山莊的居民日常都是和塞倫鎮打交道;摩拉維亞教徒(Moravians)都很勤快、且擅長貿易,會帶著蜂蜜、油脂、咸魚、獸皮之類的來換取奶酪、陶器、家禽和其它小件生活設施。就我所知,布朗斯維爾的居民只會和切諾基人(Cherokee)做些簡單的貿易,他們自己也只生產一些劣等啤酒,根本不值得為此騎馬去交易。
“日安,夫人。”理查德,幾個兄弟里個頭最小也是年紀最大的那位,碰了碰帽檐,并沒有摘下帽子,朝我問候了一下,“您丈夫在家嗎?”
“他去干草房那邊打理毛皮了。”我小心地用手里地毛巾擦拭著雙手,“請隨我來廚房;我給你們拿些蘋果酒來?!?/p>
“不必麻煩了,”他不及寒暄,立刻轉過身有意圍著房子繞了一圈。萊昂內爾·布朗,比他哥哥高大一些,但好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只是稍微瘦削一些,同樣長著一頭煙草色的頭發,朝我點了下頭跟了過去。
他們留下了自己的騾子,韁繩就那么耷拉著,顯然是指望我去照料。兩頭騾子沒有人看管,已經慢慢溜達著穿過了庭院,朝田地那邊走去。
“我靠!”我瞪著布朗兄弟,氣呼呼道。
“他們是誰?”我身后響起了低沉的聲音。鮑比·希金斯走到門廊上,用他那只好眼睛向外張望著。他總是對陌生人十分警覺——也難怪他會這樣,畢竟波士頓的那個經歷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算是鄰居吧?!蔽易呦禄乩茸プ×似渲幸活^騾子的韁繩,那家伙正伸著腦袋準備啃我種在回廊邊的桃樹苗。顯然很不喜歡被我拉住,那畜生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又扭過腦袋試圖咬我。
“哎呀,夫人,讓我來。”鮑比已經拉住了另外一頭騾子的韁繩,側身把騾子拉開,“聽話!”他朝喧鬧的騾子喊著,“給我閉嘴!否則我就用棍子揍你!”
鮑比參軍時是一個步兵而非騎兵,這一點看得出來。他吼得挺橫,但動作卻是小心翼翼。他那么松松垮垮地拉了一把韁繩,騾子很不爽地側頭對著他的胳膊就是一口。
他尖叫了一聲甩開了韁繩。我自己的騾子克拉倫斯在圍欄里聽到了喧鬧聲,也快活地大叫起來,引得那兩只騾子直接甩開韁繩就朝圍欄走去。
鮑比倒是傷得不重;不過毛驢的牙齒還是蹭破了他一大塊皮,血點從他的襯衫袖子上滲了出來。我正準備放下手里的毛巾去查看一下,聽到回廊傳來腳步聲,抬頭發現竟是莉齊,手里拿著一把大大的木勺子,一臉警惕。
“鮑比!你怎么啦?”
他一見到她立刻站起身,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甩了甩額頭的頭發。
“???哦!我沒事!就是被那小混蛋咬了一口。別擔心,沒事?!?/p>
話音剛落,他的眼睛就翻過去,直挺挺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莉齊沖下了臺階跪在他身邊,小心拍打他的面頰,“弗雷澤夫人,他沒事吧?”
“天曉得,”我老實回答,“不過我想他應該沒事?!蔽以谒氖滞笊厦搅嗣}搏,鮑比的呼吸也算正常。
“我們是不是把他抬進屋里?要不要我拿點嗅鹽?還是白蘭地?還是要點燒過的羽毛?”莉齊一臉焦急,像只蜜蜂一樣隨時準備聽候命令飛往任何目的地。
“不用,我想他馬上就會恢復的。”大部分暈倒只不過會持續個幾秒鐘,看得出來他此刻的呼吸已經開始加重了。
“來點白蘭地沒壞處?!彼麌肃榱艘宦?,動了動眼睛。
我朝莉齊點了點頭,她立刻就撂下勺子跑進了屋子。
“感覺有點虛弱,是不是?”我有點同情地問他。他胳膊上的傷只能算是小擦傷;我肯定他應該不是那種容易受驚嚇昏過去的人——至少不是因為肉體上的驚嚇。問題到底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夫人。”他努力要坐起來。盡管他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總體上看還正常,我松開手由他去?!拔揖褪?,就是總會出現這個情況。就好像,剛剛還好好的,突然耳朵旁邊好像響起一片蜜蜂聲,然后眼前就一團漆黑。”
“經常嗎?以前也發生過?”我尖銳地問到。
“是,夫人?!彼X袋點得好像風中的向日葵一樣。我把手伸到他腋窩下,讓他再躺下,“我們大人說,希望您能想想法子止住這個情況?!?/p>
“你們大人——哦,他知道你時常暈倒的事?”嗯,顯然,如果鮑比的暈倒已經是習慣性的,他當然知道。
他點了點頭,深深吸了口氣。
“波茨醫生定期來給我放血⑥,一個禮拜兩次,但是看起來沒什么效果?!?/p>
“顯然是這樣。我還以為他想讓我幫你治療你的痔瘡呢?!蔽矣悬c無語。
他臉上染起一小團粉紅——他身上的血液連個像樣的臉紅都做不到了,這小可憐。他的臉扭向一旁,眼睛看著地上的木勺子。
“呃……我……那個,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那個?!?/p>
“沒有?”這下子輪到我吃驚了,“可是——”
“你瞧,這只不過是因為騎馬從弗吉尼亞過來才這樣的?!彼樕系姆奂t又加深了一點。“簡直丟死人了。要不是騎那該死的馬一個禮拜,我一到這里您又剛好看到——我都沒機會藏起來。”
“這么說,你老爺也不知道你的痔瘡嘍?”
他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這讓我郁悶不已,一方面氣自己,顯然誤解了約翰·格雷的動機;另一方面也氣約翰·格雷,讓我看起來就像個蠢蛋。
“好吧……你現在感覺好點了沒?”莉齊還沒有帶著白蘭地回來,真不知道這小丫頭又跑到哪里去了。鮑比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點了點頭,掙扎著站了起來,他顯然還很虛弱,要小心點才能保持平衡。他臉上那個“M”烙印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越發猙獰。
因為一心都放在鮑比身上,我都沒有注意到房屋另一邊傳來的聲音。此刻,我聽到腳步聲朝這里走來。
詹米和布朗兄弟出現在屋子一角,看到我們他們停住了腳步。詹米本就微微皺著眉頭,看到我們,眉頭又深了一點。布朗兄弟看到我們卻好像有些興高采烈,與其這么說,我覺得更像是幸災樂禍。
“這么說是真的啦,”理查德·布朗瞪了一眼鮑比·希金斯,又朝向詹米,“你家里居然收留了一個殺人犯!”
“噯?”詹米淡淡地應道,“這我倒不知道。”他朝鮑比·希金斯行了一個優雅的法式問候禮,直起身朝布朗兄弟說,“希金斯先生,請允許我介紹理查德·布朗先生和萊昂內爾·布朗先生。先生們,這位是我的客人,希金斯先生。”他說“客人”這個詞時特意強調了口氣,理查德·布朗的嘴不經意地抿了抿。
“當心著點,弗雷澤,”他冷冷地盯著鮑比,好像生怕他會人間蒸發一樣,“眼下這個時節,站錯了隊可是很危險的?!?/p>
“我怎么選擇是我自己的事,先生?!闭裁椎穆曇艉茌p柔,卻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一樣,“并且,我還不打算與你為伍。約瑟夫!”
莉齊的父親,約瑟夫·威姆斯牽著那兩頭騾子出現在一旁。此刻那兩頭騾子已經溫順得向兩只小貓一樣;可約瑟夫在那兩頭騾子面前就像個小矮子。
鮑比·希金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兩頭先前兇巴巴的騾子,又看了看我。我只是輕輕聳了聳肩,目送布朗兄弟怒氣未消地騎上騾子遠去。
詹米一直等他們終于消失在視野中,才長出一口氣,伸手狠狠抓了抓頭發,低聲用蓋爾語咒罵了兩句。我沒聽清楚他罵的具體內容,但能大致聽得出他這是在把我們這兩位訪客和希金斯先生的痔瘡做比較哪。
“您說什么,先生?”希金斯一臉茫然,但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討好地看著他。
詹米瞥了他一眼。
“去他的吧,”詹米好像趕蚊子一樣朝布朗兄弟的方向擺了擺手,看了我一眼朝大宅走去,“進來吧,鮑比;我還有點事和你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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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他們走進了屋,半是好奇,半是擔心希金斯先生會不會再次暈倒;他現在看起來還穩定,但依舊蒼白得很。與鮑比·希金斯相反,威姆斯先生盡管有一頭和女兒一樣的淺色頭發,卻是面色紅潤。找鮑比有什么事呢?我跟著鮑比進屋時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褲子,還好;沒有流血。
詹米引他們兩人進入自己的書房,指了指地上他通常給訪客坐的凳子和箱子,但鮑比和威姆斯先生都不約而同地選擇繼續站著——鮑比顯然有自己的理由,威姆斯先生則完全是出于尊重;除了吃飯時間,讓他坐在詹米面前他就沒法自在。
我既沒有屁股的煩惱也不會覺得不自在,徑自挑了最好的一張凳子坐下朝詹米抬了抬眉毛;詹米已經在他自己的書桌后坐了下來。
“是這樣,”他開門見山地說,“布朗和他的兄弟聲稱自己是地區安全委員會的頭頭,到這里是來招募我和我的佃農加入委員會的?!彼沉宋乙谎?,嘴角翹了一下,“你們顯然看得出來,我拒絕了?!?/p>
我的胃里抽搐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麥克唐納少校說的話,想到了我所知道的歷史。這么說,開始了。
“安全委員會?”威姆斯先生有些不知所措,瞥了一眼鮑比·希金斯,對方卻沒有那么意外。
“是嘛?!滨U比輕輕的應道。有幾縷頭發從他的辮子里跑了出來,他伸出手指把它們勾到了耳后。
“你以前聽說過這類委員會嗎,希金斯先生?”詹米抬了抬眉毛問。
“見過一個,先生。近距離接觸?!滨U比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瞎了的那只眼睛。他依舊蒼白,但已經開始恢復?!岸际切鹾现姡壬S悬c像一群騾子,不過大部分人比騾子還惡毒?!彼沧炜嘈α艘幌?,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咬過的胳膊。
他提到騾子的事突然提醒了我,我一下子站起來,讓大家都有點意外。
“莉齊!莉齊哪兒去了?”
不待回答,我走出了書房喊她的名字,沒有人回答。她去拿白蘭地;廚房里就有一大壺,她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昨天晚上還見她給布格太太拿來著。她一定在家。她肯定不會是——
“伊麗莎白?伊麗莎白,你在哪兒?”威姆斯先生也跟著我朝廚房走來。
莉齊暈倒在壁爐前,一只手還搭在壁爐旁,仿佛倒下的時候試圖要拉住自己一樣。
“威姆斯小姐!”鮑比沖了過來,一臉驚慌,俯下身把她抱在懷里。
“伊麗莎白!”威姆斯先生也沖了過去,此刻的臉色和他女兒一樣蒼白。
“讓我來看看。”我堅定地把威姆斯先生拉開,“鮑比,你撐著她幫她平躺放好?!?/p>
他小心地抱起她,把她放平,盡管有點畏羞,依舊緊緊摟著她。他想扮英雄嘛,好吧,我沒意見。我跪下來,一只手抓住莉齊手腕檢查脈搏,另一只手撩開她的頭發。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身上濕粘,臉上是青灰色。盡管已經失去了意識,我依舊能感覺到她身體一波一波的抽搐。
“瘧疾又發作了,是不是?”詹米走到我身邊一邊問,一邊伸出手握住威姆斯先生的肩膀,無言的安慰和支持立刻讓威姆斯先生冷靜下來。
“是的,”我答。幾年前莉齊在沿海一帶染上了瘧疾,這是個會不斷復發的頑疾,但她已經一年多沒有在發作過了。
威姆斯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顏色恢復了一些。他已經對瘧疾不陌生了,完全信賴我能處理好。的確如此,前幾次我都應對得很及時。
我希望這一次也一樣順利。莉齊的脈搏很快,但還算穩定,她的神志開始有點恢復。不過,這一次瘧疾來襲的速度有些嚇人。她之前有什么征兆嗎?我希望自己臉上不要顯露出這些擔心來。
“把她抱到床上去,蓋好被子,腳上墊上熱石頭保暖,”我站起來讓鮑比和威姆斯先生代勞,“我要馬上去調制些藥物。”
詹米跟著我下到我的小診室,向后瞥了一眼,確信沒有人聽到。
“我記得你的金雞納根已經沒有了,是不是?”他低聲悄悄問。
“是的,真該死!”瘧疾是慢性病,但大部分時候,我都用用小劑量的金雞納樹皮來控制病情??墒沁@一個冬天下來,我的金雞納皮已經用光了,一直沒有人去沿海帶新貨來。
“那怎么辦?”
“我在想呢。”
我打開壁櫥門,看著里面一排排整齊放著的玻璃瓶子——大部分瓶子都空了,只有幾個瓶子還殘余一些樹葉、根莖碎末。一整個寒冷潮濕的冬天下來,流感、發燒、凍瘡,還有各種外傷基本上耗盡了我的藥品。
退燒藥。我這里倒是還有一些東西可以處理一般的高燒;可是瘧疾不一樣。不過這里至少還有充足的山茱萸根和樹皮;秋天的時候我收集了一大堆,實在有先見之明。我拿下那個瓶子,低頭想了想,又拿下另一個寫著龍膽根的罐子,本地人管它叫做“五葉龍膽”。
“把這個放到茶壺里,”我一邊吩咐詹米,一邊皺著眉把樹根草葉放到杵藥臼中?,F在我能做的就是把高燒先退下來。當然還有休克。
“請再給我拿些蜂蜜來!”他剛走到門邊,我又叫了一聲。他點了點頭匆匆朝廚房走去,在橡木地板上留下一陣堅實的腳步聲。
我開始杵我的藥物,腦子里還在想著增加其它藥物。不知怎的,我內心里有些情愿去應對這個突發事件;這讓我不用立刻就去聽布朗兄弟和他的破委員會的事。
他們的事情讓我十分不安。不管他們要的是什么,都不是好事,這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離開時肯定沒有什么善意。至于詹米對此被迫要做什么應對的話——
七葉樹。對啦,羅林斯醫生的日志里提到過,這個東西有時候可以處理急性發作的瘧疾。我還有剩余嗎?我迅速瞥了一眼藥箱里的瓶瓶罐罐,停了下來,有一個小瓶子里還剩下了一英寸左右干燥的黑色球狀物體。標簽上寫著:苦莓(Gallberries)。那不是我采集的草藥,那是羅林斯醫生的藥箱里的。我從來沒有用過它們。但是我的腦海里有些隱隱約約的印象;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讀到過苦莓,那是什么呢?
我漫不經心地打開瓶子嗅了嗅,那些干燥的漿果發出一股辛辣苦澀的氣味。有點熟悉。
我依舊拿著罐子,跑回到桌邊,我的那個大病歷本在那里,我匆匆翻到前面的部分。那些是這個本子先前的主人——羅林斯醫生的日志。在哪里呢?
我依舊在快速翻著本子,憑著記憶尋找我曾經看到的內容;詹米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罐開水和一碟蜂蜜——畢爾斯萊雙胞胎正朝這里走來。
我瞥了他們倆一眼,沒有說話;他們的出現總是出其不意,就像玩偶盒子的彈簧小丑一樣。
“是不是莉齊小姐得病啦?”喬焦急地問,腦袋從詹米身后探過來看我手里的工作。
“是的,”我顧不上理睬他們,“別擔心;我正給她準備藥物?!?/p>
找到了。是一個簡短的記錄,顯然是在治療了一個癥狀明顯的瘧疾患者之后的一些反思。讓我有些沮喪的是,記錄里的瘧疾患者,死了。
我在尋找金雞納樹皮的過程中聽說印第安人使用苦莓,和金雞納皮有同樣的功效,但是十分苦澀難忍,可以治療高燒打擺子。因此,我采集了一些,以便下一次有機會的時候使用它來嘗試治療。
我拿起一粒干燥的莓子送到嘴里嘗了嘗,奎寧的辛辣氣味立刻充斥在口中——那股苦澀讓我的嘴里立刻充斥了大量唾液??噍?,名副其實!
我苦著臉沖到窗邊,朝窗外反復啐了好幾遍,引起畢爾斯萊兄弟咯咯的笑聲,顯然他們覺得我的樣子很滑稽。
“你沒事吧,薩森納赫?”詹米又想笑又有些擔心,在身后問。他把罐子里的開水往陶杯里倒了一些,想了想,又加了一團蜂蜜進去,把杯子遞過來。
“沒事,”我啞著嗓子說,“別把那個掉地上!”科茲耶·畢爾斯萊此刻正拿起那個裝著苦莓的罐子小心的嗅著,聽到我的警告點了點頭,但沒有放下罐子,而是把它遞給了自己兄弟。
我吞進一大口蜂蜜水狠狠咽下去,“這些,這里應該有類似奎寧的東西?!?/p>
詹米的面孔立刻變了,擔憂緩解了不少。
“這能幫上那小姑娘?”
“我想是的。不過,這里剩的不多了。”
“您是說您給莉齊小姐治病,需要更多這個東東嗎,弗雷澤夫人?”喬抬起頭,舉著小罐子,黑色的眼睛亮閃閃看著我。
“是的,”我有點意外,“這么說,你知道能從哪兒弄到這個?”
“是呀,夫人,”科茲耶的聲音總是比較響一些,“印第安人有這個?!?/p>
“哪一支印第安人?”詹米的盯著他們問。
“切諾基人,”喬聳了一下肩膀,“山那邊的?!?/p>
他們的這個描述可能包括好幾個村莊,但顯然他們知道是哪一個印第安村莊,此刻兩個人步調一致地轉過了身,顯然已經準備直接去討要苦莓了。
“等一下,孩子,”詹米上前一步抓住科茲耶的領子,“我和你們一起去;不管怎么說,你們也需要些東西和他們交換的?!?/p>
“哦,我們有的是毛皮可交換,先生,”喬保證道,“眼下正是打獵的好季節?!?/p>
喬是個狩獵能手,科茲耶因為聽力的緣故沒有他的兄弟那么厲害,但學會了設置陷阱。伊恩曾告訴過我,畢爾斯萊兄弟的小屋里各種河貍、鹿、貂的獸皮多得一直堆到屋頂。屋子里滿是一股嗆人的動物毛皮、血污的味道,兩兄弟身上也是。
“噯?好極了,你們很慷慨,喬,謝謝。不過我還是要跟你們去的?!闭裁渍f著瞥了我一眼,顯然他主意已定,但還是做出征求我的意見的樣子。我又吞咽了一下,嘴里依舊殘留著苦澀。
“好吧,”我清了清嗓子,“要是——要是你準備去,我來準備一下,告訴你交易的時候還要換點什么東西。你至少明天早上才走,是不是?”
畢爾斯萊已經有些不耐煩地推搡著準備出發,但詹米依舊站在那里看著我,我能感到他無言的撫摸。
“是的,”他輕柔地回答,“我們得先準備一晚上。”他轉身對畢爾斯萊兄弟說,“你們上樓把鮑比·希金斯叫下來,我要和他說點事。”
“他在樓上和莉齊小姐在一起?”喬·畢爾斯萊聽到這個消息很不開心,他的兄弟的表情也一樣。
“他在她房間里干什么?難道不知道她已經訂婚了嗎?”他大義凌然地問。
“她爸爸也在那里呢,”詹米慰言道,“她的名聲安全的很呢?!?/p>
喬哼了一聲,兩兄弟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朝屋外走去,瘦削的肩膀帶著要保護莉齊小姐美德的決心。
“這么說你決定了?”我放下了研磨杵,“決定要做印第安代表了?”
“恐怕不得不這樣。如果我不做,理查德·布朗肯定會做。我不能冒這個險。”他猶豫了一下,走近我,手指輕輕蹭著我的手肘?!耙徽业侥阈枰哪切┹?,我就讓那兩個孩子給你帶回來。我自己還要在那里待個一天,也許兩天。得和他們談話,是不是?”就是說,要告訴切諾基人,他現在是英國皇家的代表了;還要把這個消息通過各個村莊的頭人傳播下去,以后這些部落的頭領會形成一個委員會,通過他來談判、接受禮物。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感到胸骨下恐懼仿佛泡沫一樣一粒一粒拱了出來。開始了。不管對未來要發生的事情有多少確切的認知,你總是無法真正相信今天正是這一切的起點。
“別——別待得太久,好嗎?”我不想讓自己的恐懼牽絆住他,但還是沒有忍住。
“不會,”他的手在我的背上逗留了一刻,輕柔的回答,“別擔心,我去去就回。”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的回響??峙率峭匪瓜壬旬厾査谷R兄弟和鮑比一并轟了出來。他們并沒有逗留,只是十分不友好地瞪了一眼鮑比,一言不發地出了門,留下鮑比一人不明所以。
“那兩個年輕人說您有事要和我說,先生?”很高興看到他臉上的臉色又稍微好了一點,至少能站穩了。他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一眼手術臺,那里依舊還鋪著我之前給他做手術時的布單;又疑惑地看了看我,我朝他搖了搖頭。他的痔瘡可以手術可以稍后完成。
“今天來的那兩個人,姓布朗。他們住的地方離這里有一段距離。你說你聽說過安全委員會,是不是?我想你大概知道他們干什么?!?/p>
“是的,先生。那兩位布朗先生,他們想要我嗎?”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我看得到他咽了一口唾沫,瘦長的脖頸上凸起的喉結聳動了一下。
詹米嘆了一口氣,伸手抓了抓頭發。此刻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正照在他臉上,讓他紅色的頭發如火焰一般——他赤褐色的頭發間已經不時地閃動著幾縷銀絲。
“是的。他們知道你在這里;顯然是從路上遇到你的人那里得知的消息。我猜你大概是和別人說過你要去哪里,是不是?”
鮑比無聲地點了點頭。
“他們要他干什么?”我把搗碎的樹根和苦莓倒入一個碗中,倒進熱水開始攪拌。
“他們沒有說得很明確,”詹米淡淡地說,“我也沒給他們機會說。我只是告訴他們,他們要想帶走我的客人,除非踩著我的尸體過去——當然還有他們自己的?!?/p>
“謝謝您,先生。”鮑比深吸了一口氣,“他們——我想,他們知道、知道波士頓的事?我沒和別人說過這個,我保證。”
詹米的眉頭又緊了一些。
“是,他們知道。他們假裝我不知道這件事;他們說我是在不知內情的情況下庇護了一個謀殺犯,給公共安全帶來了威脅。”
“他們說的前一條確是事實,”鮑比下意識地碰了碰自己的烙印,好像那烙印依舊火燙。他慘淡地笑了笑,“可后一條,我不認為我會威脅到別人的安全?!?/p>
詹米沒有理會他的解釋。
“鮑比,關鍵的問題是,他們知道你在這里。我想他們不會來把你拖走。但是我得要求你在這一帶小心行事。等你在這里的事情結束,我會安排人護送,讓你平安回到約翰大人那里。我想他的治療還沒有結束吧?”詹米轉頭問我。
“沒有,”我平靜地回答。鮑比一臉憂慮。
“好吧,”詹米伸手到腰間拔出了一把手槍,我這才發現他襯衫下藏著那把鍍金邊的花哨手槍。
“你帶著這個,”詹米說著把手槍遞過去?!肮褡永镉袕椝帯N也辉诘臅r候,你能替我守護我妻子和我家人嗎?”
“哦!”鮑比一臉意外,隨即點了點頭,接過手槍別在自己腰間?!拔視?,先生!您完全可以信賴我!”
詹米微笑著看著他,目光中滿是溫暖。
“你的話讓我很放心,鮑比?,F在,你能去幫我把我的女婿找來嗎?我出發前需要和他談談。”
“是,先生,我這就去!”他坦然挺胸轉過身朝門外走去,英俊的臉上帶著堅定的表情。
“你覺得,”看著大門在他身后關上,我輕輕問道,“布朗兄弟他們會怎么對他?”
詹米搖了搖頭。
“天曉得。也許在十字路口吊死他——或者只是想痛揍他一頓,把他趕到深山里。他們只是想用他做個樣子,表示自己在保護鄉民,不是嗎?保護大家免于罪犯侵擾什么的。”他扯了扯嘴。
“統治者的權力是經他們被統治者同意授予的⑦,”我一邊引述一邊點了點頭,“安全委員會要想讓自己合法化,就要制造一些顯而易見的公共安全威脅。布朗兄弟這一招還真聰明?!?/p>
詹米深深看了我一眼,抬起了眉毛。
“這是誰說的?被統治者的同意。”
“托馬斯·杰斐遜,”我有點得意,“他兩年后會這么說?!?/p>
“他兩年后會盜用一位叫做洛克的紳士的話這么說,”詹米糾正道,“這么說理查德·布朗看起來頗受了些教育。”
“不像我,對不?”我一點也不在意,“不過,你要是覺得布朗兄弟會回來再惹麻煩,為什么給鮑比那把手槍呢?”
他聳了聳肩。
“好手槍我自己還要用哪。再說了,我也不認為他會朝人開槍的?!?/p>
“你的話這么有震懾作用?。俊蔽矣悬c懷疑,但看來他是對的。
“是啊。不過我更相信鮑比?!?/p>
“怎么說?”
“我想他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為自己的性命而開槍了——但他也許會為你的緣故這么做。如果真遇到這個情景,一定會離的很近,怎么都不會失手的?!彼脑挷粠魏吻楦?,卻讓我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好吧,那真讓人安心,”我說,“你怎么知道他會那么做?”
“談話知道的?!彼?,“他在波士頓打死的人是他這輩子殺的第一個人。他永遠也不想再做一次?!彼f罷直起身徑自朝柜臺走去,忙著撿起一堆我放在那里準備清洗的設備開始收拾起來。
我慢慢踱到他身邊,看著他工作。一小把長了銹斑的解剖刀正浸泡在一燒杯松節油中,他一把一把取出,擦拭干凈,整齊地碼放在盒子里。解剖刀經年使用已經發黑,刀刃的尖端已經有些圓鈍,但刀口依舊鋒利,閃動著銀色的微光。
“我們會沒事的?!蔽异o靜地說。我本想說出一句安慰的話,可這話說出來卻帶著疑慮。
“我知道?!彼f著把最后一把小刀放回了盒子里,但沒有合上蓋子,只是站起身,手攤平放在臺面上,直直看著它們。
“我一點兒也不想去,”他輕輕地說,“我一點兒也不想干這個?!?/p>
我不知道他是在和我說話,還是在和自己說——但我知道,他的“不想”并非指去切諾基村莊的這一趟旅程。
“我也不想,”我貼近他,讓自己能感受他的呼吸。他抬起手把我擁入懷中,我們就那樣擁抱在一起,聽著彼此的呼吸,嗅著空氣里帶著淡淡草藥的苦澀,漿洗的布料,塵土,和溫暖陽光的氣息。
在之后,我們還要做出許多選擇,達成許多決定,采取許多行動;許多。但是就是這樣,這一天,這一刻,這一句話之間,我們邁進了戰爭的門檻。
①小說第四部故事。約翰·格雷帶著養子曾經來弗雷澤山莊探望詹米,遭遇麻疹流行。因為誤會,詹米以為前來尋找布麗安娜的羅杰是凌辱了女兒的人,盛怒之下把他送給了印第安人;得知真相后帶著克萊爾冒著大雪去深山尋找羅杰,在那期間約翰·格雷保護了布麗安娜,和布麗安娜成為極好的朋友。
②《圣經》撒母耳記上第六章
③小說第四部,詹米帶著克萊爾到達美洲時,給克萊爾買了一個精致的醫療箱做結婚禮物。醫療箱里有一位羅林斯醫生的案例本,這成了克萊爾行醫最好的陪伴。羅林斯醫生成了克萊爾永遠未曾謀面的朋友。小說第五部里,克萊爾發現了羅林斯醫生的死因。
④小說第三部。詹米的私生子,第九世埃爾斯米爾伯爵。
⑤小說第三部。卡洛登之后詹米獲得假釋在豪爾沃特做馬夫。約翰·個來娶了豪爾沃特的鄧塞大人的幼女伊莎貝拉·鄧塞,為了能照顧威廉。
⑥歐洲19世紀以前都十分流行的一種治療手段。
⑦《獨立宣言》中的句子?!拔覀冋J為以下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某些不可轉讓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人們建立起來被管轄者同意的政府。任何形式的政府,一旦破壞這些目標,人民就有權利去改變它或廢除它,并建立一個新的政府。新政府所根據的原則及其組織權力的方式,務必使人民認為,唯有這樣才最有可能保障他們的安全與幸福。誠然,慎重會使得一個建立已久的政府不因微不足道的和暫時的原因而被改變,過去的一切經驗也表明,人類更傾向于忍受尚能忍受的苦難,而不去為了拯救自己而廢除他們久已習慣了的政府形式。但是,當濫用職權和巧取豪奪的行為連綿不斷、層出不窮,證明政府追求的目標是企圖把人民置于專制主義統治之下時,人民就有權利,也有義務推翻這樣的政府,并為他們未來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边@一政治哲學理論源自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