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夏至的前一天,一場大雨淋濕了整座城市。我站在陽臺點燃一支煙,想起了葉子。
每年都有一兩次,我會想起她。
想起她清瘦的身影,明媚的笑容,直視他人時直接而透徹的眼神,以及她站在陽臺抽煙時煙霧中落寞的樣子。
遇見葉子是在四年前,我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
那時候我考完試在家百無聊賴,于是在咖啡館找了一個兼職。
我推著行李箱打開職員公寓的門時,葉子正站在陽臺上抽煙。
我看見白色的霧從她的嘴里飄出升騰至空氣中然后四散,有一些似有若無地流到指尖。
她轉過頭來,用不帶任何語氣的聲音說,抽嗎。
我用淺笑來掩飾尷尬,我不會。我們沒有再說話,只剩煙霧在屋子里繚繞。
葉子并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生,她特別愛笑。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葉子于我,總是一個很神秘的姑娘。
因為我不止一次的見證了諸如“我今年22歲,是合江人”,“哇,你是瀘縣來的啊?好巧,我也是呢”“我20歲啊”這樣的話。嗯,它們都出于葉子。
許多年過去了,我甚至連她真實的姓名都不知道;葉子,葉子,我見到她的那天,她露出好看的笑容告訴我:“你就叫我葉子吧。”
02
我與葉子最初的交集,源于那扇開了又關的門。
葉子白天在咖啡館上班,晚上又在酒吧兼職,時常逢著渴睡的夜色搖曳過瘦小的身軀,回到我們那并不寬敞的公寓里,繼而幻夢另一個不知所有的明天。
七月清涼而幽微的夜色時常朦朧我的記憶,在恍惚的夢境中我仿佛聽到溫柔的腳步聲向我走來。
我起身開門,她望向睡眼惺忪的我,有幾次欲言又止,我倒頭就睡。
葉子喜歡在深夜煮泡面,有時強行將睡夢中的我搖醒分享她所謂的拿手菜。城市的燈火每日都在更替,深夜小巷闃無一人,我們寓居于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面所帶來的天地。
繁華處人來熙攘,山呼海嘯。有人歸心似箭,有人咫尺天涯。
入夜,八月十七日,剛打開門我就聞到一股沉醉的人間煙火味。
突然,我的腦海閃過很多東西,加冰的威士忌,罪惡的尼古丁,錦衣夜行的女子,奔涌的舞池挑逗共試探一色,一切都正在發生。
我開門,轉過身去試圖盡快入睡,清涼的月,動人的風,一切都在夢中。
忽而感覺臉頰一陣溫熱,意識到是她親了我一下,我強忍厭惡,假裝熟睡。但葉子還是顧自地說:“謝謝你啊,謝謝你。”
長久以來,天生的距離感使我厭惡一切親密的舉動,于是對葉子更加疏離。
03
我再次了解葉子,是因為無意間看到她寫在草稿本上的文字。
關于葉子的另一部分。
她高二輟學,彼時應該也是和我一樣的18歲。
她小心翼翼地喜歡過一個男生,卻從來沒有表白。
后來那個男生去當兵了,她寫了很多沒有寄出去的信。
她隨心所欲,可以二十歲又或是二十一歲二十二歲。
她年輕著,卻也可以像一個久經世事的所謂風塵之人。
葉子不曾提及家人,她的文字里全是流浪,愛,和宿命。
她說自己就像是那只無腳的鳥,只有四海為家才能活著。
在這個世間,有一些無法抵達的地方,無法靠近的人,無法完成的事情,無法占有的感情,無法修復的缺陷。葉子就是那個我想去踩的影子,只是我無法將我的安穩換成她的流浪。我給葉子寫了一封信,給她講我自己,講過去我眼中的她。葉子于某個晚歸的夜里在同樣的書桌前回我以欣喜。一來一往中,我們開始成為一種奇特的朋友。
當然,我至今仍不清楚,我們算不算得上是朋友。
04
不久之后,葉子就談戀愛了。
男朋友叫凱,是在咖啡館同我們一起上班的一個看起來很干凈的男生。
葉子是那種站在人群中很搶眼的姑娘。
毫不例外,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逗笑了那個和她一樣好看的男生。
和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后來他們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他們一起上下班,有說不完的??菔癄€、碧海青天。
他望向她,她望向他,胸懷壯烈,歲月光陰。
千萬里之外,如夢初醒,城市的上空漂浮的人人人人,一切都在發生。
我俯身,迷離的煙云混動著酒吧街市人行魅影。
風卷殘云,和光同塵,一切隱隱如夢。
05
葉子有時會叫我和凱一起去酒吧等她下班。
午夜十二點的Coco人群躥動,交織纏繞閃爍耀眼的燈光,震天動地節奏鮮明的音樂,盡情扭動身體揮灑熱情熱血熱淚的紅男綠女。
她踩在茶幾上,站在人群的中央,舉起手里的啤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對著周圍的人諂媚的大笑。
樓上錢柜KTV的男孩唱起了Can you feel my world.
回家路上,風無聲地在空蕩蕩的街道穿行。
路燈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短很長,起先是在后面,然后成了一個點, 最后跑到前面。
已經沒有紅綠燈。時不時有車輛從馬路上疾馳而過,帶起一地塵埃,還有幾片冬日里干枯的銀杏葉。
葉子左手挽著我,右手拉著凱,化了濃妝卻笑得一臉天真無邪。
不知是興致所起酒意作祟還是骨子里抹不去的孩子氣,馬路邊上停著成排的車輛,她把它們的后視鏡一一拉向了后面。
他試圖阻止她,把她抱在懷里,眼角眉梢全是寵溺的笑意。
那一刻,月光清亮,歲月靜好。
06
時間的燈火幽微向前,樹頂的繁復的枝葉仍是不知疲倦地更新著自己。
空氣有時黏滯,歲月的年輪綻放自己,在洶涌的海面,一切如夢初醒。
我也聽聞海誓山盟遙遠動人,在山與海的那邊,少年手提燈籠,煢煢孑立。
是凱先離開的咖啡館,葉子走的時候他來接她。他們最后一次在我面前擁抱,她在他懷里小聲抽泣,像一個心無城府的孩子。
就像世間很多事物,人們并無方法從它寂靜的表象上猜測到暗涌,比如幾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相遇,或者他們的離別。
很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葉子。
卻也偶爾在燈影搖曳的城市霓虹一隅想起那個有著神奇魔法與銳利眼神,喜歡在陽臺一角點然煙火的清瘦身影。
我在茁壯生長,葉子應當亦是茁壯生長。
今年我二十二歲,也不知現在的她會跟別人說著自己幾歲。
也許她也會在某一個寧謐的夜晚,像我一樣地,想起一段青蔥往事。
07
“夏至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木槿榮。”
夏至將臨,子午線交替后又是新的一天。過往化在風里,映在星星的眼睛里。今夜的我,面對著宏大的蒼涼往事,心底竟有一種莫名的悲喜。在虛渺的幻夢,剪下一河星晨,一段風月,一段流轉的光陰。
于千萬人中,我遇見你。然后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糾纏著向前拉扯,向故事該結局的地方蹣跚,就像經歷一場悲喜,一種人生,好像走過一個陌生的世界,在這陌生的世界里,到處都能看見自己的影子。
葉子啊葉子,這個故事是寫給你的,
或者,你的文字里,也曾寫過我的故事?
我們的名字都曾刻在別人的故事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