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謐詭譎的孤獨，就像踩在荊棘之上，淚水灌滿黑夜。

我之所以孤獨，是因為我從未缺乏愛我的人，惟獨缺少一個真正理解我的人……

[棲息城中]

第一次見楚行的時候，是在書店。

她孤獨的身影流連在德語書籍中，手指劃過燙金的書面，嘴里嘖嘖稱奇，唇邊的微笑讓人看起來似乎十分勉強。明明眼底落滿了寂寞，偏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顯然，她沒有看書的欲望，只是看到某個作者的名字，便抽出那人的書，一邊驚嘆又一邊把書放回原來的地方。我走到她站過的地方，看見她方才拿起的書，書側的生澀德文，一剎時讓我感覺像是飄蕩在宇宙里孤獨的星體，明明太陽看起來那么近在咫尺，卻隔著不知多少光年的距離。

我的心仿佛下了場暴雨，于是回頭去看她。她已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之后，表情隱隱露出悲傷。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簽字筆，邊向四周看看，邊在書上刷刷地寫幾下，然后鎮定自若地把書放回原位，轉身急步離開。

忽然有種想要窺探的沖動，待她走出書店后，我快速地去到那個地方，抽出她剛才拿過的那本書，書的封面還殘余她的溫度。我一頁一頁地翻找，那本書同一個字典那么厚，真不知她會把字寫在哪里。

在我再也無法耐心地找下去，想要合上書就此算了的時候，那一頁奇跡般地翻現，就像是未知的命運不期而至。那密麻的字行里間，有一行用德文寫的小字，清晰地呈現出來——

Einsame Seele, Lust zu verstehen

孤獨的靈魂，僅渴望被理解

一個月前，我來到柏林。

孤獨的旅行者永遠沒有他想去的地方，每一處，都只能是他休息的驛站。我想，這一站便是柏林，古老而美麗的城市，它比它所擁有的女人還要姣美年輕。

在這樣繁華的城市里，在燈紅酒綠之下，總匿藏游行著無數孤獨的靈魂。他們的心，比斟酌一杯法國紅酒的意義還要莫測。

楚行，是我所見過的，最孤獨最渴望得到理解的人。

我和她住在一起，在一幢摩天大廈的頂樓。透過巨大的玻璃幕墻，可以看到樓下的人們像螞蟻一樣匍匐前進。還有五光十色的燈火擁成一簇一簇，就像看到墜入地面的星空。

她時常穿著松垮的浴袍，坐在玻璃幕墻前的大理石桌上，眼睛出神地看著外面。沒有人會知道她在想什么。而這個時候，姑媽會為她端上一杯熱羊奶，然后拿著毛巾替她擦干濕淋的頭發，絮絮叨叨地叮囑她些什么。

姑媽慈愛的眼神，仿佛有著穿透世間種種的力量，全匯聚在楚行的身上。

我坐在遠處，感到溫暖，就好像楚行手中所捧的熱羊奶一樣。盡管楚行不是姑媽的親女兒，姑媽卻愛她勝過愛自己。然而，楚行還是感到孤獨，那種無人問津她的心房的孤獨，像烙印在她靈魂的深處，永不消散。

依舊記得我搬進來的那天，姑媽就拉著我在樓下長談幾小時。她說楚行是離家出走的小孩，獨自一人漂流到德國，孤立無助之下她把自己送進當地的基督教堂里，要成為一個清心寡欲的修女，最終被終生無育的姑媽領養了回來。

她說孤獨好像巨大的囚獸籠，囚住楚行的心，在籠子里面她拼命地伸出手，默不作聲，卻希望有人能救她愛她。

她說……

姑媽在說，我提著行李上樓。打開門的一瞬間，我就怔忡了。楚行滿臉燦爛的笑容，唇角的弧度很大，看不出姑媽所描述的那個樣子。她說∶“你就是媽媽提起的那個阿行？我也叫阿行耶，只不過是姓楚，楚行。”

我以為，楚行應該是一個快樂的女孩子。在柏林那段時間，她帶著我到很多地方去，幾乎逛遍了柏林所有的角落。我們在擁擠的大街上，在一群陌生的德國人之中玩躲貓貓，我每次轉身，看著楚行笑著躲到高大的德國男子身后，我都會有種錯覺，錯以為她就此消失不見……

她很大聲地笑，兩排牙齒都露出來，絲毫看不見寂寞的樣子。她說，真正孤獨的人，永遠不會讓人看見他孤獨的樣子。

我想，這話是對的。

我和楚行睡在同一個房間。每天夜里，凌晨兩點鐘，睡眠極淺的我都會被旁邊壓抑的哭聲弄醒。開燈之后，我就看見楚行蜷縮著身子躺在另一張床上，她的頭埋進她自己的胳膊里，低聲地抽泣著，整個身體在冷冰冰的空氣里顫抖。

這樣的姿勢像極了某種鳥類，身子卷曲，頭也埋進翅膀里，究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姿態？還是無法抗拒孤獨的侵蝕？

黑夜的強大張力，漫浸了我們孤獨的心。

然而，每個孤獨的人只期許——

Nicht mehr einsam

不再孤獨

某天的夜里，我起床，看見楚行在另一邊，嘴里咬著小電筒，趴在床上不知寫些什么東西。我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就一直站立在她身邊，看著她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字。

隨著每滴眼淚的落下，她下筆的力氣越來越大，幾乎洞穿了整張紙，那種悲痛的力量……就好像……要毀滅她自己。

“阿行，我要走了。”她啜泣著說，將寫好的信折疊起來，塞在枕頭下面。

“我知道。你一定會走的。”我說。

“我實在太孤獨了，孤獨到絕望，便看不到希望。”她邊說邊收拾好東西，即將挎在肩上。

的確，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礙住楚行的腳步。她注定是一個浪跡天涯的旅行者，永遠活在旅途中，每步都踩在荊棘之上，伴隨著孤獨與疼痛直至走向人生的終點。和我一樣。

“你不孤獨，這里有愛你的人。就像我，我愛你。”

我心痛地摟住她的頭，讓她的耳朵貼近我的胸口，能夠聽到我強烈的愛她的心跳聲。

“不。我有很多愛我的人，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地走進我的心，聆聽我的心聲，就好像明明有一團光亮包圍住你，你卻像個盲人看不到光明。”

“所以，阿行，我要傾盡我畢生去獲得重生，去抗拒孤獨……”

接著她背起行李，輕悄悄地離開這間屋子。就在她踏出這間屋子的門后，空氣霎時變得冰冷而空虛，她曾一度余留的氣息已蕩然無存，仿佛這里從未有過這個人。而絲毫不知情的姑媽還在酣睡中。

我跟隨在她身后，天旋地轉之間，就從摩天大樓墜到地面，從燈火光明走進漆黑無人的街道，孤獨與悲戚侵盡了自己的心，像沉入了十萬尺、就連魚兒也不曾問津的深海溝里。

到了故事的最后的最后，我默然地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完全湮沒在黑暗中。

她的第一站，將會是——

東京

我在想。

楚行，雖然我從來都不說。

其實你就是我。

我不過是經歷了一場穿越時空的夢，在漫漫孤獨的旅途中，再次遇見從前的自己。

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