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琉璃殿外,芙蓉池中的荷開得盛艷。一個粉紅色的身影正倚在欄桿上看向池水,手臂垂在欄桿外,倏爾素手一揚撒向池中些細粒,吸引來無數錦鯉爭食。那女子明眸皓腕,瓊鼻櫻口,微風揚起三千烏絲,蕩漾得宛若驚了湖面的漣漪。
沐晨風漫步而來,入了眼簾的便是這樣的畫面。他輕輕走近,喚了聲:“曦兒。”
“皇兄是給我帶來好消息了嗎?”她嫣然一笑,似乎將那滿池的艷荷比了下去。沐晨風驀地呼吸一窒,竟不知如何作答為好。適才來人稟報,此刻南國普天同慶,新王迎娶相府三小姐為后,無人不說那是多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曦兒,他已離開三年。若是對你情深,早該來北辰提親。既然如此,你又何苦日日守著這芙蓉池,那桃花林?”沐晨風循循善誘,他只想他最愛的小妹斷了對蘇瑾的念想,那蘇瑾注定是個涼薄之人。
沐晨曦緩緩回眸,起身對他笑得莞爾:“瑾郎既是說了,是不會食言的。南國百廢待興,想必他是日理萬機,等到南國形勢轉好,我相信他會回來的。”說罷,她轉身離去,驀地回眸沖他眨了眨眼:“皇兄日后便不要如此勸了,你是知道我的,從小到大你可勸說得動我幾回改了主意?”再次轉身,卻是再也沒有回頭。
沐晨風忍不住悲從中來,兒時事事依她,卻是寵壞了她。他何嘗愿意看到小妹痛苦,若是她知曉那蘇瑾此刻喜服加身,另有所屬,不知會是何等悲傷?
夏荷開了又謝,桃花落了又生,轉眼就三年了嗎?她轉身離去,卻是眼角的晶瑩盈而不落。驀地,呼吸一緊,她輕輕掏出貼身的項鏈,尾端墜了個墜子,是玲瓏骰子里安著一顆小小的紅豆。
【二】
那一年,北辰與南國的戰火終以南國交出歲貢與質子而平息。
那一年,也是桃花林香飄十里,開的正燦爛的時候。
那日她一襲紅裝輕騎,不顧守衛阻攔奔去了城外迎接沐晨風。兄妹連心,戰場上刀劍無眼,她生怕他出了事情。
三月天里,城外草長鶯飛,暖陽融融,一路的春光乍泄。她坐于馬上,信步草間,遙遙望見那漸行漸近的車馬。
“曦兒,你為何于此?”本該坐在輦車里卻騎馬奔來的沐晨風一望便望見了她,頗有嗔怪。
“皇兄凱旋,小妹豈有不來親迎之理?”她頑皮嗔笑道,一偏頭卻瞧見了那輛樸素的馬車。“可是有旁人隨著皇兄一道回來了?”她笑得未免過于狡黠,沐晨風便知道小妹怕是想多了。
“回宮吧。”他倒也不解釋,勒了韁繩驅馬前行。而她卻愈發柳眉含笑,唇梢彎起,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做了皇兄的金屋藏嬌?入宮后,沐晨曦自是知道他有諸多要事,便也不纏他陪著,一溜煙奔回了琉璃殿。
春日野穹,她最愛的便是流連于那琉璃殿后的桃花林。桃花簇簇壓枝低,每每落得一身清香。
額間點了桃花妝,面若桃李,粉色錦繡羅裙上盛開著幾簇桃花,一步一搖漾出風情。她摒退了身邊簇擁的侍女,一個人往著桃花林去了。正值桃花開得絢爛,想來摘幾枝養在瓷瓶里給皇兄送去,也可在勞累時候享著春日風光。
桃花瓣如雨紛紛撲落,美得那般不真實。摘了枝桃花繁茂的桃枝,她隱隱綽綽望見了一抹白影,這桃花林是皇兄親自為她而建,旁人萬萬不得入,怎會有外人?既想著,便又是聽到了一陣樂聲,悠揚清婉,應著這景倒是有了幾分妙感。她不知不覺走近,卻是踩了掉落的桃枝。樂音戛然而止,那人回過頭來,而她卻驚在了原地。
桃花墜了滿肩,白衣少年立在原地靜靜地望著她,眼神清明,手中的蕭還來不及放下,手臂微微懸著,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
沐晨曦只覺得那人那景就像夢了一場一般,直到那人走近身前彎腰為她拾起掉落的桃枝,笑道:“姑娘的桃枝還要嗎?染了塵的桃枝還是不要送人為好。”她莞爾一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要拿來送人,而非自己賞玩?”她只笑這人聰慧,說的話也這般對人心思。
“桃花簇簇,開得嬌艷,不與人觀賞豈非可惜?”少年郎微微搖頭,“莫非在下猜錯了?”她笑而不語,欲轉身離去:“此處旁人不可留,你還是速速離開為好。”
“姑娘留步,既是我驚擾了姑娘賞花的興致,不妨我還幾枝桃花給姑娘賠罪。”說著,那少年便左顧右盼,似乎在尋著什么。驀地,少年走到一棵樹下,伸手便折了幾枝,綻放的桃花開得宛若朝霞。他遞予她,眼眸清澄。
“我叫蘇瑾。”少年郎勾唇一笑,燦若陽春,“人面桃花相映紅,姑娘可是那桃中仙子?”她驀地笑了,笑這少年著實有趣。她倒是第一次聽得如此夸贊人的。她只好接過,依然笑而不語,抬眼望了他一眼,便穿過桃花叢匆匆離去。
是夜,沐晨曦端著裝有桃枝的青瓷瓶走向朝陽殿。殿外的小太監剛要出聲,便被她制止,那廝只是為她推開了門。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卻瞧見伏案批閱奏章的沐晨風眉宇緊鎖,甚至連她走近都不曾察覺。
“曦兒?”被一陣清香吸引而抬眼的沐晨風見她來略有驚訝。“皇兄剛剛回宮,不宜勞累。這桃花開得艷,我就給皇兄摘了些來。”她將青瓷瓶置于案上,頓時桃花香縈繞不散。
“曦兒有心了,”沐晨風暫放下筆,側眸望著她,“不過近日來還是不要頻去桃花林。”她微怔,見沐晨風色厲卻也開不了口問緣由,只得不應不答,而沐晨風也著實拿她沒辦法。
【三】
沐晨曦伏在窗前遙遙望見那桃花林入了滿眼妖嬈的粉,那白衣少年今日還在嗎?驀地一怔,恍覺自己的想法莫名荒唐,只一面之緣的陌生人罷了,如何來的這般多的念想?
倏爾,耳畔傳來陣陣琴音。是他嗎?沐晨曦顧不得皇兄的交待,撇開了侍女,匆匆忙忙又小心翼翼地入了桃林。
桃林深處,如昨的白衣少年坐于樹下的身姿影影綽綽,纖長的十指于琴弦上游走,勾起琴音渺渺。桃花瓣紛落翩躚,在空中打個旋又安靜地落在少年肩上發上,讓她不由得恍了神。
“為什么你總是有心事?”聽出了曲中的哀怨一如那日的蕭音,她竟傻傻出聲。
“我曾以為你不來了。”一曲終了,少年悠悠開口,“高山流水遇知音,深宮內有姑娘解意,蘇瑾三生有幸。”少年緩緩站起,回眸望著她笑:“寄人籬下,遠離故土,怎能不哀?”
明明是不得解的憂愁,在他口中卻也說得如此輕松平淡,唇角還勾著來不及化去的笑。她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曉如何安慰,只是那般楞楞地看著,好似要望到他心里去。
“何須安慰呢?”似乎看穿了她,他指了指樹下,“愿意陪我坐一會兒嗎?”鬼使神差地,她走了過去,卻見樹下本有兩個小凳。
“即使以為你不會來了,可還是沒辦法說服我自己。”蘇瑾無奈笑笑,卻讓她心里有了微微的波瀾。兩人毗鄰而坐,形似璧人。
“你究竟是何人?”沐晨曦忍不住問道,卻令他啞然失笑。
“你可曾聽聞北辰南國一戰,南國戰敗獻出歲貢與質子?我便是那南國質子。”
她突然明白了,那天城外她所見的馬車內坐的并不是皇兄金屋藏嬌的女子,而是被送到北辰的南國質子!只怪她過于遲鈍罷了。
“皇兄不該如此,兩國和平不是最好?”她輕輕嘆了口氣,“如此苦的仍是天下百姓。”
“你不用喚我姑娘,我叫晨曦。”她沖他莞爾,兩人相視而笑,不言也不語,卻彼此心意相連。
每日沐晨曦都會獨自去桃花林待上幾個時辰,而蘇瑾等在那里或撫琴,或奏蕭,或下棋。待她去了,或對弈,或品茗,或賞花吟詞,好不愜意。
日子久了,便從沒有不透風的墻,她的反常便通通落入沐晨風的眼中。
“曦兒,你可知那蘇瑾是什么人?”沐晨風下了早朝便怒氣沖沖來到琉璃殿見她。
“南國質子,”她不慍不火答道,上前輕輕拽著他的衣袖,“那又如何呢?皇兄,讓他回南國吧,兩國相安無事才可百姓安居樂業,不是嗎?”
“你既然知道他是南國質子,你可知他心里打的如意算盤?你怎么可以如此相信他?”沐晨風憤憤一甩把她甩開,她踉蹌退了幾步方站穩,她驀地怔住。
沐晨風一驚,伸出的手欲扶她卻終是懸在半空。良久,他終于妥協:“那蘇瑾是南王最愛的皇子,以他做質子,其目的不言而喻。你以為他對你是何種心思?曦兒,你莫要做他人棋子。”語罷,便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沐晨曦呼吸一窒,瑾郎不會騙我的,皇兄只是不懂他罷了,可心還是莫名一痛。
春去夏來,桃花落盡,那芙蓉池內的荷也就爭相開了。
“曦兒,你可知這是什么?”池邊欄桿旁,蘇瑾展開手掌,掌心靜靜地躺著一粒紅豆。
“紅豆?”她無奈笑笑,“瑾郎這是何意?”
“在南國,紅豆寓意相思,”蘇瑾從脖頸取下項鏈,尾端墜了墜子——刻著龍紋的玲瓏骰子,那顆紅豆被他塞進骰子里,卻正好鑲嵌地不偏不倚。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蘇瑾將項鏈戴到她的脖頸間,溫柔一笑,“待我回到南國,必霞冠鳳帔,十里紅妝娶你為妻。”那時,她竟覺得此生得君如此溫柔以待,傾心入骨愛了這一場,一世無憾。
那時,她眼中再也容不得旁人,便只剩下蘇瑾。那個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有著溫柔言語,長身玉立的芝樹少年。
【四】
南國皇宮處處張燈結彩,十里紅妝,皇家儀仗,街巷熙熙攘攘。寢殿紅帳內,美人靜坐,唇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吱呀一聲,門被狠狠推開。來人手持白玉酒壺,徑直坐到桌前,揚手將酒壺中的酒倒入口中,酒香辛烈,入口愁腸。
靜默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今夜你就睡在這里。其他的不要問。”說著,起身走向軟榻,直直倒了下去。
似醉非醉間,似是嗅到了熟悉的桃花香,仿佛又是那年桃花盛開的季節,那陣銀鈴般的笑語。
當年南國敗于北辰,南國獻出歲貢,無疑是莫大的恥辱。南王不肯善罷甘休,提出愿交出質子以作誠意的要求,而他便首當其沖。他本以為會輕松地完成南王交待的任務,然后回宮便是南國雪恥之時,卻不曾料想過自己也會落入自己的網里。
北辰宮中的三月,數琉璃殿后的桃花林最為旖旎。蘇瑾偷偷入了桃花林,卻沒想會遇到她。一身嬌艷粉裙,出落在桃花樹下,宛若那詩里寫的似的,美得窒息。他擾了她的興致,只好以折花賠罪,她卻笑意盈盈,匆匆離去。
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他日日去桃花林,撫琴吟詩,她總是驀地出現。待她說出那兩國相安,百姓為好時,他才發覺她的玲瓏剔透。他自是知曉她是北辰公主,而她卻不知他是南國質子,那段桃林的日子,細細想來竟是他最安逸快活的時候。
當沐晨風邁進他殿內時,他便知曉紙終究包不住火。沐晨風橫眉冷對,只留下一句話便匆匆離開。“蘇瑾,離開曦兒。你休要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你若傷她,我必不會放過你。”
他向來運籌帷幄,料到了沐晨風,卻唯獨料不到她,或許她從來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曾想過她會那般以命相搏,懇求沐晨風放他回國。
當他被她身邊的侍女悄悄帶入琉璃殿時,她正高燒不退,呢呢喃語。他從未見過她如此蒼白無力,他問她為何如此,為他并不值得。她卻笑道,何來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罷了。皇兄最疼我,想來被我一鬧,他定會答應我的。
他嗔怪她胡鬧,卻是緊緊握著她的手。為了他得以回國,沐晨曦于大雨中在朝陽殿外跪了整整一個時辰,沐晨風終是拗不過她,答應她會考慮。而她卻染了風寒,本就孱弱的身子更是經不起折騰,這一病差點要了她的命。
他從未覺得堂堂高高在上的北辰公主,會為了他而甘愿受辱,那刻她的病容在他眼里卻是成了驚心動魄的美。他呆呆地看著,窗外不知何處飄來的楊絨恰落在他的指尖,瞬間他感覺心里某個地方化開了。
沐晨風依舊憎惡他,他始終再也入不得琉璃殿,而她似乎病情一天一天重了,他竟也會覺得心痛。那天夜里,趁著沐晨風離開琉璃殿的間隙,他買通侍衛悄悄潛入琉璃殿,。
床上的人兒依然高燒不退,不斷夢囈,口中斷斷續續喚著瑾郎。他微怔,將唯一一顆雪凝丸送到她唇邊,她卻怎么也吃不下。無奈之下,他只好含了藥唇便印了上去,帶著甜甜的香氣,他幾乎要迷醉在她懷里。他曾想,若他繼續留在北辰,或許他便想溺進去了,再也回不去南國了。
沐晨曦漸漸好轉,醒來看到守在床畔的沐晨風第一句話便是皇兄,你答應我助瑾郎回到南國,可好?沐晨風無奈當真拗不過自己這個妹妹,若是再來一次豈非要了她的命?
沐晨風應了她,只待她好轉,蘇瑾便可以回南國。她喜出望外,蒼白的小臉上竟然有了絲血色。蘇瑾得知她漸漸好起來,竟松了口氣,他終于可以回到南國,卻不知為何再無當初的胸有成竹。
他似是要走,別離的日子也就愈近。芙蓉池邊,他將貼身的玲瓏骰子安了紅豆,親手戴于她脖間,許她十里紅妝。他告訴她南國的嫁娶風俗,男子出生便貼身戴著父母贈予的特殊玲瓏骰子,待遇到心儀的姑娘便安了紅豆贈之。在南國,一旦玲瓏骰子安紅豆,便是入骨相思,一生一世一雙人。
【五】
當南國舉兵攻向北辰的消息傳到沐晨曦耳中時,她正端著盛著幾枝艷荷的青瓷瓶打算放到窗前。手一歪,青瓷瓶翻落在地,碎片遺落一地,劃破了手指她卻不知覺。
她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向朝陽殿,猛地推開門卻見沐晨風立于窗前,神態自若。
“皇兄……”她輕輕開口,卻沒了下文。她竟不知要如何開口問他,當初是她苦苦哀求他放瑾郎回南國繼位。
“曦兒可是不敢開口了?”沐晨風似是算準了她會來,云淡風輕地道出了她的心思,“他會如此,我自是算準了的。曦兒,我說過他必是涼薄之人,你不該信于他。”
“不會的!他只是……”她試圖為他辯解,可卻在那般如鐵的事實面前失了神,“只是一個誤會……”
“舉兵攻向北辰,曦兒以為只是誤會?”沐晨風嘆氣,小妹究竟是付了何多的心思,竟也這般糊涂了。“三年來,他繼位為王,韜光養晦,南國在他的掌控下,已是遠越當初。縱使當初他與我定下協議,兩國后世相安無事,卻也無法平息三年前南國兵敗的恥辱。如今攻我北辰,如此不言而喻的道理,曦兒你怎可不知?你當真以為那蘇瑾不會負你?那你可知他早已娶了南相之女為后?”
沐晨曦錯愕地望著沐晨風,揚手隔衣緊握著那玲瓏骰子,指甲似乎就要刺入肉理。沐晨風將她輕輕攬入懷中:“曦兒,那涼薄之人從未愛過你。他只是當初奉命做了質子入了南國刺探情報,而你是我最愛的小妹,他自是要從你下手,只怪皇兄沒有保護好你。曦兒,忘了蘇瑾,好嗎?皇兄日后定會為你安排一樁好婚事。”
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反駁,任由沐晨風說下去,心卻那般苦澀。桃花林下,琴簫梵音,芙蓉池邊,紅豆許諾,度過的日子想來那般美好,她又如何相信她的瑾郎涼薄?她嘆那心一旦交付出去,又豈有輕易收回之理?
入夜,月涼如水。
蘇瑾獨自入了宮內,琉璃殿外。三年來,他無一不想重回桃花林,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不知過得可好?入了桃林,卻是滿地桃花瓣。芙蓉池花開,桃花林花落,他凄涼笑笑,臉色蒼白,終是再也回不去了。
抬眼望去,熟悉的身影向他走來。他喃喃出聲叫著她的名字,她驀地一怔,愣在了原地,卻瞬間被他攬入胸懷。
她喚著瑾郎,他卻將她摟得更緊。她突然就淚流滿面,你為何還要回來?即已擁得嬌妻,又何來再招惹我?蘇瑾身形一僵,慢慢放開了她。
望著她的淚眼婆娑,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真的應了當年的玩世不恭。三年前,北辰城外沐晨風揚言,今生今世他蘇瑾再不許得入北辰,再不許踏入琉璃殿。那時他只是自嘲笑道,你始終不同意我與曦兒在一起,將來若是我想見她一面,攻破北辰又何妨?
他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淚,道:“對不起,曦兒,我來晚了。”他知道她本不該出現在這里,本該是沐晨風在這里看他自投羅網。只是他還是料不到她,而她還是這般讓人意外,令人不知所措。若這是最后一次再擁著她,他還是依舊覺得那般不舍,他還是放不下。
沐晨曦不知為何自己還會來見他。明明他背叛在先,她本該恨他入骨,卻為何還始終放不下,見他喚自己名字,還是那般不顧一切,她本不想擾了皇兄的棋局。
“為何你會攻入北辰?你當初許諾我,一旦你回到南國,你會讓兩國從此相安無事,永享太平。你為何出爾反爾?”她垂眸苦澀笑笑,“瑾郎的十里紅妝,我等了三年,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這玲瓏骰子也該物歸原主。”
望著她擲到他懷里的玲瓏骰子順勢滑落在地,那刻他竟覺得他做的千般萬般都錯了。或許當初他也該似她那般不顧一切與她一起打破這世俗倫常,管它兩國恩恩怨怨,管它世人眾說紛紜,便不會像今日這般痛苦,錯過了當年那場桃花煙雨,今時再見桃林嫣然卻早已失了意義。
“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他似自言自語嘲弄道,還想說些什么,卻也覺得這般諷刺。他確已娶了南相之女,有何面目來見她,只會愈發顯得他是那朝三暮四的涼薄之人罷了。
他彎腰撿起玲瓏骰子,死死攥在掌心里,咯得生疼。他與她近在咫尺,似乎他伸臂便可攬她入懷;卻又遠隔千山,再近也入不了心。他嘆氣,終是無話可說。
三年前,他回到南國,南王卻奄奄一息。彌留之際,唯一囑托的便是要他娶了南相之女,繼了王位,一雪當年之恥。于忠孝,他不得不從。三年來,他掌控南國,精心布局,唯獨未娶,偏偏南相旁敲側擊,他終是不得不娶了那三小姐。年年三月,他想著琉璃殿后的桃花林,還有那依人的可人兒,那般光景再也回不去,也得不到了。
【六】
“三年前,你說會為入琉璃殿攻入北辰,一句戲言竟也作了真?”沐晨風從暗處走出,冷笑道,“但你負了曦兒三年卻是真,你有何臉面再來見她?”蘇瑾無奈笑笑,自是他負她,堂堂北辰公主,豈是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蘇瑾無話可說。”他笑得云淡風輕,視線始終不曾離開她,“曦兒,對不起。可這玲瓏骰子既然送了,豈有收回之理?”
“你還是那般自以為是,認為可以掌控一切。”沐晨風擋在沐晨曦身前,不屑道,“當初你救了曦兒,我便以為你精心策劃的陰謀里不會有她,只是你的心里除了南國和你自己,再無其他。”
他驀地一怔,苦笑不已。當初入桃花林的確是算準了那北辰公主最愛賞花游林而精心布下的局,那般美好的日子他曾以為都是自己布下的幻象。北辰公主愛上他,不惜一切送他回國,而他也得到了南王想要的東西,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再狡猾的蜘蛛也會終有一日被自己結下的網纏住,沉溺不可拔。
“君有命臣不得不為。”一句話令她怔在原地,原來苦等和懷想的所有都是那人的棋局,而她便是最不可或缺的棋子。
她驀地大笑,笑著笑著便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似乎三年的隱忍都在這一刻爆發,她沒有辦法控制,更沒有辦法不恨。
她推開身前的沐晨風,踉蹌走向他,他在她的淚眼中模糊。她不信所有人,唯獨信他,而他卻背叛她。她不恨他背棄誓言,另娶她人;她不恨他杳信全無,丟她一人;她亦不恨他居心叵測,謀害北辰,不惜以她為棋子。
她唯獨恨他讓她愛上他,愛罷不能。“為何?為何?”她喃喃自語,離他三步,淚水模糊得卻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蘇瑾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淚,輕聲細語:“我曾問你為何這般喜歡我,我并不值得。你卻說你喜歡那日桃林邂逅,樹下奏蕭的白衣少年;你喜歡與你對弈賞花,眼神溫柔的風流少年;你喜歡贈你玲瓏骰子,相思紅豆的癡情少年。你喜歡只是因為這個少年是我,那時我便該知曉,不問世事清心寡欲的北辰公主動了真情。”
“王上有命,即使我是他最寵的皇子也不得不從。我本想利用你得到我想要的情報,卻不知為何最后我卻給了你承諾,”他自嘲笑笑,“我終究料錯了結局,我本以為我回國可以兌現諾言,卻答應了王的囑托,雪恥,娶妻,富國。于忠于孝,我不得不從,可于情于義,終究負了你。”
驀地,他唇邊淌下一縷血絲,卻依然笑著:“曦兒。”
她愕然,急急扶住他似要滑落的身子,卻怎么也扶不住。“怎么會?怎么會?瑾郎!”她喚著他,忘不掉便是放不下,無愛何來的恨?
“你只知當初的南國質子是南國最受寵的皇子,卻不知這皇子身有頑疾本活不過雙十。”蘇瑾在她懷里笑著,月下蒼白的少年情深如昨,“我從未碰過那南相之女,三年來我不得入北辰,卻是想著你我之約。我不求你原諒,曦兒,當初你是我預想中棋局的棋子,卻是未來里我料不到的執念,是我輸了。一棋錯,步步錯。”
“為何你從未告訴我?你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瑾郎,我不許!”沐晨曦放肆哭著,手足無措,只能那般緊緊抱著他。
“曦兒,今夜我從未想過活著回去,我負了你,便把這條命賠給你……”蘇瑾輕抬起手,掌心是被攥得緊緊的玲瓏骰子,攥得久了,掌心里便都是印痕,“曦兒,若當初我拋開一切,留在北辰或許一切便不一樣了……”
驀地,輕抬起的手來不及待她接過,便突然放了下去,玲瓏骰子滾落在地。月夜里,只聽得到女子撕心裂肺地哭泣,一遍又一遍喚著瑾郎。
沐晨風從未想過如此會害了他的性命。當初沐晨曦為了蘇瑾高燒不退,蘇瑾則拿出唯一一顆可以維持自己撐過雙十的雪凝丸救了她。他算準了生死,早已知道今夜如此,便不顧一切入了琉璃殿。
沐晨曦抱著懷中人,伸手撿起滾落的玲瓏骰子,緊握掌心莞爾一笑,仿佛那日桃林邂逅的羞赧:“既是入骨相思,君不在,我又如何一生一世一雙人?”待沐晨風錯愕之際,她早已金釵入腹,望著懷中人熟悉的眉眼,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日桃花紛落中白衣少年的那一回眸,驚了她的歲月,擾了她的一生。
【尾聲】
翩翩少年郎,佳人美如畫,桃林邂逅,紅豆玲瓏。世人有云,南國紅豆代表相思,玲瓏骰子安了紅豆,便是入骨相思,一生一世一雙人,生死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