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回家,聊起外婆那邊的事,媽媽說前兩天大姥爺走了。
大姥爺?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媽媽說的是哪個大姥爺。
“還有誰,就是花鈴她爹呀!”媽媽提醒道,順便讓我抽空去看看外婆。我“嗯”了一聲,低頭扒了兩口飯。
花鈴是我的小姨,年齡和我一樣大。
小時候,為了躲避計劃生育,媽媽將家中最小的我放在外婆家養了幾年。花鈴就住在外婆家附近。雖然大姥爺和外婆只是遠房表親,但由于住的近,關系自然也親密許多。
剛到外婆家我誰都不認識,花鈴是第一個主動找我說話的人。雖然兩家離得不遠,但花鈴走起來卻特別費勁。她拿著一個小板凳,一步一挪地走過來。第一次見面,她拎起外婆家養的小黑,笑嘻嘻地對我說“不咬人的”,仿佛她才是小黑的主人。
由于腿腳不便,花鈴的活動范圍十分有限。一天大部分時間就是拿著小板凳坐在門外發呆。天氣好的時候,村里總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喜歡聚在門前,聊聊天、曬曬太陽,有時還會有人拿著錄音機聽徐州梆子,咿咿呀呀的聲音一響,花鈴就跟著呵呵笑起來。我問她聽到什么這么高興,她晃著腦袋想了半天,說不知道。
我覺得花鈴不僅腿有問題,腦子也不太靈光。
我悄悄問外婆:“花鈴是怎么回事?”
外婆說:“花鈴是討來的。”
“討”就是收養的意思,我還是不明白這和我的問題有什么關系,在我的追問下,外婆一口氣講完了花鈴的故事。
故事要從花鈴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小舅舅說起。大姥爺的老婆,大姥姥懷小舅舅時,肚子特別大,見的人都說懷的不是雙胞胎就是龍鳳胎。不管怎樣,包括大姥姥在內的所有人都堅信大姥姥肚子了裝了兩個娃娃,可是最后卻只生出了小舅舅一個孩子。由于條件艱苦,大姥姥生產時大姥爺還在建筑工地打零工,并沒有親人在她旁邊。小舅舅出生時五斤都不到,這讓所有人都大感意外。人們不明白為什么大姥姥懷孕時肚子這么大,生的孩子卻可以如此瘦小。所以大姥姥始終都認為自己生了兩個孩子,之所以只有一個小舅舅,她懷疑是接生的醫生做了手腳。
這個想法在大姥姥心里揮之不去,她之后去醫院找了幾次,但結果可想而知。空口無憑,沒有人傻到會承認。大姥姥得了產后抑郁。為了她那個一出世便被抱走的孩子,整天愁眉苦臉,以淚洗面。大姥姥是大姥爺借錢從四川買來的媳婦,借的錢還沒還上,媳婦可不能再出事。為了大姥姥好起來,大姥爺托人從外地抱來了一個女嬰,一子一女湊一個“好”字,大姥姥果然便好了。
這個女嬰就是花鈴。
花鈴長得清秀乖巧,一雙眼睛撲閃撲閃的,誰見了都忍不住逗一逗。花鈴一咧嘴,大伙就都跟著笑起來。但快樂總是短暫的,花鈴兩歲時還不會走路,兩條腿細的像腌過的辣蘿卜。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是得了小兒麻痹癥,學名叫“脊髓灰質炎”,得這種病的人腿部肌肉會慢慢萎縮,嚴重的會導致癱瘓。大姥爺家吃飯都成問題,根本沒錢給花鈴治病。他們第一想到的是把花鈴送回去,但是兩年了,當初受大姥爺之托的人已經不在村子里了。看著在床上爬來爬去的花鈴,大姥爺和大姥姥心軟了,他們放棄了尋找,說這就是命。
“那他們到底給花鈴治了沒?”我忍不住插嘴問道。
“這種病,治也治不好,而且還會影響腦子”,外婆指了指我的小腦瓜,繼續說道:“你大姥爺和大姥姥賣了一季的稻谷,在花鈴腿上裝了兩塊鋼板,現在也算是能下地走動了。”
那時我不知道,小兒麻痹并不會影響智力,花鈴出現了智力障礙,說明她大腦發育也有問題。當初她親生父母把她送人,也許和這些有關。
花鈴的事在親戚之間是個公開的秘密,至于她自己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自從知曉她的故事之后,花鈴就在我心中變得特殊起來。
我覺得花鈴和我不一樣,和我周圍的其他人也不一樣。那時我已經漸漸交到了幾個朋友。他們知道我和花鈴的關系,有時會故意在我面前提起她,他們說“瘸子花鈴又呆又傻”,說我和她在一起時間長了也會變傻。
他們的嘲諷起到了作用。我不想變傻,更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花鈴。一方面我覺得她很可憐,不忍心她天天跑來找我;另一方面我和其他小朋友一樣,以看不起花鈴的殘和傻來證明自己是個正常人。這兩種矛盾的情緒在我心里揮之不去。對待花鈴,我選擇了疏遠。
我的這些想法,花鈴當然不知道。她還是堅持每天來找我。我告訴她,我感冒了,一接觸別人就會加重,讓她等我好了再來找我。花鈴相信了,很長時間她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有一天放學,我從花鈴家門前路過。她正好又在門外聽大人聊天、曬太陽,看到我經過,她忙叫住了我:“千千,你感冒好了沒?”
我早已忘了這一茬,隨口說了一聲:“早好了。”花鈴高興的拿起小板凳朝我挪了挪,拽著我的衣角,激動地說:“那我又能找你說話了啊!”
那一刻,我覺得花鈴真的很傻。我哪有什么感冒,不過是一個不想見她的托詞罷了。真話假話,她都聽不出來。
也許是花鈴的無知讓自己顯得很有心機,我變得不耐煩起來。轉身想走,卻被她拉著來到了她家里。
家中空無一人,大姥爺忙著打工養家,大姥姥整天在地里忙活,而我那個小舅舅,則不知道又上哪野去了。空蕩蕩的的四面墻,一面比一面破敗。我看著這些光禿禿的墻壁,覺得花鈴很孤獨。
“給你!”花鈴不知從哪里拿出兩個蘋果,伸手遞給我一個。
“什么好東西!”我非常不屑,一把將蘋果打翻在地。
“臟了臟了!”花鈴大叫著,挪著小板凳將蘋果撿了起來。
“臟了臟了!”花鈴一邊用嘴啃掉臟蘋果的皮,一邊嘟囔著,然后伸手又把另一個蘋果遞了過來:“那個臟了,這個給你!”
我愣了一下,沒有去接蘋果,轉身跑了出去。
說是跑,其實更像是在逃避。我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在又瘸又傻的花鈴面前有什么可跑的。我安慰自己,我只是在炫耀,炫耀自己的健康,炫耀我是個正常人。
我和花鈴的關系就這么僵著。花鈴每天樂呵呵的來找我,我找了各種理由推脫不見她。不是要寫作業,就是要幫外婆干活。不管說什么她都相信,然后拿著小板凳一挪一拐地往回走。我躲在房間里,從窗戶往外伸頭望去,花鈴那小小地身軀,看起來像是縮了水一般,只有背影在夕陽下被拉得老長老長......
其實,對我來說,不見花鈴更像是自己在和自己較勁。我討厭花鈴每天都樂呵呵的,讓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個傻子。其實外婆說過,花鈴只是智力發育比一般人晚,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傻子。我覺得很多事花鈴都是在裝傻。我討厭她裝的這么像。
直到發生了一件事,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
那時候,小學生之間流行養蠶,同學給了我一包蠶卵,我用棉花包著放在枕頭下,隔天就忘了。后來想起來,拿出來一看棉花里多了一條條黑絲,一動不動,原來是孵出來的蠶寶寶都被我活活餓死了。
因為這件事我被外婆說了一頓。但是小孩子玩性大,忘性更大。很快學校里又興起了別的玩意兒,養蠶這件事也順勢被我丟到了腦后。
有一天晚上,大姥爺來找外婆,問花鈴在不在這。外婆說不在。大姥爺著急地說花鈴不見了。由于花鈴平時活動范圍特別小,能去的地方很快就翻了個遍。可是花鈴連影子都沒有。折騰了大半夜,花鈴自己回來了。滿身都是泥,手里還攥著一把桑葉。她見到我,將桑葉一片片碼齊,遞給我說:“沒有桑蠶只有桑葉”,樣子像受了氣的小媳婦。
原來外婆和大姥姥閑聊時說到了我養蠶的事,花鈴在旁邊聽著就記住了。她知道村西頭的有個桑園,桑園里有幾棵桑樹,她覺得那里一定有蠶寶寶,就想去那里為我捉幾只回來。
花鈴不知道,現在都是人工養蠶,而那時也早已過了養蠶的季節,飛蛾都不一定有兩只,哪里又能找到蠶卵呢?
花鈴一無所獲,摘了一把發黃的桑葉回來。
我看著她一身的狼狽樣,覺得哪里不對,問“你的板凳呢?”
花鈴還是呵呵的笑著,說:“他們說喜歡,給他們了。”
從她斷斷續續的言語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花鈴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村里放學回來的孩子。我的那些“朋友”們,本來想要花鈴手里的桑葉,但是花鈴死活都不肯給,他們無奈,只能轉移目標,連哄帶騙搶走了花鈴手上的板凳。花鈴長這么大,走路全靠這個小板凳。失去了它,花鈴只能爬著回來。
“桑葉比板凳還重要?”我氣急敗壞的質問,而忘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桑葉是你的,板凳是我的!”花鈴不服氣地大聲爭辯著,一串一串眼淚理直氣壯地流下來。
“誰要你的桑葉!”我氣急,一把打掉花鈴手里的桑葉。
這是我第二次打掉花鈴手里的東西。但我心里知道,這一次我再也沒有什么理由把她從我心里趕走了。
花鈴是我的小姨,但我從沒有叫過她一聲“小姨”,也從來沒有承認過她和我的關系。最初她是我打發無聊時光的對象,后來她是阻礙我和同齡人相處的障礙,現在,我心里居然有一點點想承認她是我的小姨了。
我抱著為自己減輕“負罪感”的心理,沿著去桑園的路仔細尋找著,果然在一條灌水渠的旁邊找到了被丟棄的板凳。我拿回家,仔仔細細洗了一遍。板凳上暗紅的油漆早已脫落成一塊一塊獨立的區域,于是我找來噴漆,給它重新噴了一遍,換成了自己喜歡的天藍色。
給花鈴的時候她高興地不得了,完全沒認出來這就是原來的小板凳,以為是我新做的。我告訴她這就是原來那一個,她還是笑的手足舞蹈。我看著她的樣子,有一點羨慕。
那時的我雖然還很小,但是心里已經生出許多煩惱。和同學的關系、和父母的關系,還有每天寫不完的作業。每次說給外婆聽,她總是讓我學學花鈴。“學什么?跟她一樣做個傻子!”我既不解也不服氣。花鈴連學都沒上過,哪里有值得我學的地方。
可是在后來的許多年里,每次想起花鈴,我總覺得其實傻的那個人是我自己。花鈴無欲無求,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越長大,想要的東西就越多,顧慮也越多。我總說自己活得累,總說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其實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不過是自己不甘心放手而已。花鈴早已洞察一切,才能把日子過得像玻璃珠一般發光透明。
小學四年級后,我被父母接回到自己家中。只有每年放假的時候會在外婆家過一段時間。每次回去,還沒走到村口,花鈴便會迎上來。那時她已經離開了小板凳,用上了雙拐。花鈴的辮子總是留的特別長,每次快齊腰的時候,大姥姥就給剪下了拿去賣。黑黝黝的頭發,總能賣上好價錢。
有時我會教花鈴認認字,照著《三字經》的順序,一個個教。花鈴學的慢,我又特別懶,想起來就教她一個字。兩個暑假下來,還沒學到“父子親 夫婦順”。我有意拿花鈴開玩笑,問花鈴:“長大你想娶媳婦嗎?”
花鈴摸摸剛剪的短發,笑呵呵地說:“不娶媳婦,我就是媳婦!”
我樂不可支,又問:“那你想給誰當媳婦?”
花鈴羞紅了臉不說話。
有了拐杖,花鈴的行動方便了許多。期間,她又做過幾次手術,腿上的鋼板已經換了好幾塊。雖然為了省錢,手術都是在小醫院做的,但花鈴腿部肌肉的萎縮速度好像真的慢了下來,醫生說已經基本排除了癱瘓的可能。
花鈴經常拄著雙拐滿村子轉悠,有不懂事的小孩跟在她后面,她也不生氣,從兜里掏出幾塊快化的奶糖要給他們,結果誰都不敢接,一個個都被嚇跑了。有時花鈴會來到村里的小學,推開教室門直愣愣地就往黑板上看,學生們一個個轉過來,對著她大笑,老師以破壞課堂紀律為由請她出去,她站在一動不動。這樣來了幾次,她成了學校的“名人”。
不管有什么煩心事,一想起花鈴身上的這些事情,我都能笑出來。
看起來一切都還不壞,只是沒有變的更好。上高中后,我去外地住校,課業越來越重,寒暑假都花在了各種補習班上。去外婆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每次回家,媽媽總會說起外婆那邊的事,花鈴的事情也聽說了不少。
大姥姥家出事了。
惹禍的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小舅舅。
小舅舅十幾歲時就離開了家,跟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社會。七八年里和家里聯系的次數屈指可數。現在我已想不起他的模樣。出事的那一年,他不知怎么跑去了甘肅。和別人打架,生怕被看出來是外鄉人,刀子揮的比誰都狠。直到死了人,才驚慌失措地想起了家里人。
大姥爺一家的情況,在農村都算是貧下中農,每日拼命干活只為了吃飽飯。哪里遇到過這種事。大姥爺也慌了,找了家族中見過世面的幾個老人在一起商量。大家的意見很統一,盡量讓這件事私了,否則牢飯就夠小舅舅吃一輩子的了。結果對方開口就要五十萬,大家一下又沒了主意。 按理說,小舅舅殺了人,五十萬都算是便宜他了,可是大姥爺家里實在是窮,周圍的親戚也大多不富裕。大姥爺東借西湊、砸鍋賣鐵,結果五萬都湊不齊。對方以為受了騙,惱羞成怒,報了警,小舅舅被判故意殺人十一年,收押在甘肅的一所不知道具體地點的監獄里。
小舅舅少小離家,家里早已習慣了他的缺席。大姥爺依舊每天去工地打零工,大姥姥依舊每天下地干活,花鈴也像往常一樣守著這個空蕩蕩的房子。看起來什么都沒有變,但實際上這個家已經塌了。
殺人犯的父母,殺人犯的妹妹……左鄰右舍顧忌街坊情面,不會當面這么說,但眼神多少和以前不一樣,這是想掩飾也掩飾不了的。我替花鈴慶幸,慶幸她智商不高,慶幸她可以任性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屏蔽外界的目光。
但她的父母卻不行。大姥爺年紀越來越大,加上又遭受這層打擊,佝僂的身軀又矮了幾分,漸漸地連工地里的零活都接不了了。大姥姥則郁郁寡歡,對小舅舅有多恨就有多思念,一想到要有十年見不到兒子,大姥姥就難受的快要窒息。
有段時間,花鈴經常嚷嚷著要出去打工。那時她已十七歲,而我已經升入高二。鄰村有人不知怎么聽到這個事情,主動說要幫忙。他說自己有個親戚在上海,開了一家足療店,里面招的都是殘疾人。因為政府有補貼,待遇都還不錯。如果花鈴愿意,他可以給親戚說個情。大姥爺猶猶豫豫,他擔心花鈴從沒出過遠門,到了上海會不適應。但花鈴態度異常堅決,她執意要去。大姥爺拗不過她,便陪她一起跟著老鄉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大姥爺和花鈴被安置在一間出租房內。每天早上6點多鐘,便有車準時來接花鈴。老鄉騙他們說這是足療店的班車。其實哪有什么足療店,花鈴是被他們帶到了地鐵車站設攤乞討。花鈴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往那一站,就會有腳步匆匆的行人為她駐足,在面前的瓷碗里放上五塊、十塊……龍陽路、金橋路、人民廣場......許多地方都留下了花鈴的身影。
直到一名救助站的工作人員留意到花鈴,大姥爺才知道他們的上海之行原來是一場騙局。當初的老鄉已經不見蹤影,連同花鈴乞討得來的那些錢。
后來有一次去外婆家,見到花鈴,我問她:“你怎么突然想出去打工了?”
花鈴支支吾吾地說:“攢錢!”
我問她:“你要錢做什么?”
花鈴回答:“去看哥哥。”
我一時無言,花鈴真是太傻了、太傻了……
后來,我高中畢業,去鎮江上了大學。幾年之后,又輾轉去了南京、蘇州、廈門等地工作。我在這個世界漂泊著、掙扎著、奮斗著,努力為自己找一處安身立命之所,每年回家的日子寥寥可數,花鈴和所有兒時的記憶一起變得模糊而單薄。
關于她的后來,在一些只言片語中,我知道了一個大概。
花鈴結婚了,對方是個經濟條件不錯的傻子,一個真正的傻子。媽媽說,以大姥爺家的條件,花鈴能找到這樣的條件已經算是不錯了。
很久之后有一天,媽媽給我打電話,問我最近什么時候能回來。我說工作很忙,手頭有個項目要趕,回去只能年底了。媽媽說最好還是抽空回來一趟,花鈴快不行了,上次去看她,她還提到了我。
我不信,問媽媽:“上次見她還好好地,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
媽媽說:“上次?你想想你都多久沒回家了?”
我心頭一沉,原來我說的“上次”,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媽媽說花鈴嫁的那個男人雖然腦子有問題,但并不是傻子,而是精神病。對方故意隱瞞了病史,說只是智力障礙。男人每次犯病,就拳腳相加地折磨花鈴,常常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花鈴身體本來就比常人差很多,哪里還經得起這種折磨,兩三年下來,已經沒有了人樣。大姥爺大姥姥已近年邁,小舅舅還被關在遙遠的獄中,親戚們都自顧不暇。沒有人知曉花玲的事,后來知道了,已經晚了。
我連夜買了機票,匆匆趕回老家。來到花鈴床邊,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了。花鈴看著我時,我不太確定她是否還能認出我。她顫巍巍地拉起我的手,樂呵呵地說:“你來了,那我又能找你說話了啊。”
我看著她那張消瘦泛黃的臉,泣不成聲。
【后記】
花鈴走了,幾年后大姥爺也走了。小舅舅在獄中來過一封信,說接受了黨的改造,出來后會重新做人,孝敬父母。大姥姥不識字,鄰居念給她聽時,樹皮般的臉上老淚縱橫。后來小舅舅真的出來了,但沒過幾年,又因打架致人重傷再次入獄,這次,再沒有信寄過來。
有時候連續加班幾周,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中,本想倒頭大睡,卻會在一瞬間想起花鈴,想起在蘇北農村中那個破敗的家。曾經,花鈴在那個家中度過了孤獨的童年和青少年。如今,大姥姥又將在那個家中孤獨地等待。等待能迷途知返的兒子,等待漸漸老去的每一天。
現在,偶爾想起以前的事,我都無比后悔。后悔沒有從花鈴手中接過那個蘋果,后悔沒有好好教花鈴寫她的名字,后悔沒有當面喊過她一聲“小姨”。她是我在年少無知的時候,上天賜予的一塊璞玉。雖未經雕琢卻無瑕至極。
只可惜,當時的我,還沒有學會珍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