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小姐(一)

1、

當列車在花兒出生的這座小城停下,我乘車直接來到鎮上。多少次花兒為我講述這座城鎮,這里的街道、這里的人家,多少年過去了,這里竟然就像什么也沒改變似的,就像花兒在我腦海里畫的地圖一樣。我輕車熟路,直奔浩明的家,在第三診所對面的巷子里,敲響了門。

男子開了門,背后一個婦人吊著嗓門兒,盡管都是我聽不懂的話,但聽得出不是在罵這男子就是在罵我。只見男子埋著頭,抬著眼神看我。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

“你是浩明吧?”我說。

男子驚訝,回道:我是。您是?

他的聲音微弱,差點掩沒在屋里婦女的叫罵聲里。他回頭央求般的語氣跟婦人說了什么?大概是求她不要罵了,在我這個陌生人面前。

我壓低聲音,盡量不讓他聽出我情緒的波動:“花兒死了?!?/p>

他眼神閃爍,“你到底是誰?”他近乎顫抖地問。

“花兒死前跟我說過你,所以我覺得我應該把這事告訴你。還有,我覺得她的死你是脫不了干系的!”

他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整個身體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軟軟地靠到門邊。嘀咕著:她還沒死?不,她真的死了!

看著他那軟弱的樣子,想起花兒還曾寄希望于他,我把煙頭往地上一唾,腳尖一擰,轉身就走,他引不起我任何興趣了。

“你到底是誰?這幾年花兒去哪里了?她……”

浩明那軟弱無能的樣子死死粘在我腦海里,混著離走時那兇惡婦女從屋里傳出來的喊罵聲。我感到太陽穴脹疼,躺在旅館白凄凄的床褥上。這時,花兒那副雪花般兒美麗的臉龐悄無聲息就入侵進來,我聽不見叫罵聲了,也看不見浩明了。

她向我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喜歡美的東西,所有美的東西都令我開心?!?/p>

“可這社會污穢不堪,根本就沒有美的東西?!?/p>

“你的眼睛就很美!”她看著我,嘴角掛著純粹的笑意。我知道,那一瞬間,她多美。

花兒收起了美麗的笑容,恢復那副雪花的臉孔,附著在房間的天花板上,久久不去。

我疲勞極了,眼簾不自覺蓋上了。等我醒來,已經是凌晨五點了。我苦苦等著天亮。迫不及待地走上街,狠狠灌了一瓶牛奶,跟奶奶買了幾個包子。我不打算跟她說花兒死了的事,因為沒必要去干擾一個如此年邁的老人,況且她早以為那一年花兒就死了。于是我直奔浩然的家,敲了很久的門都沒人開。鄰居家走出一個老人家,牽著一個背包的小姑娘。我走上前去問老人,認不認識浩然,他怎么不開門?

老人家聽不懂我的話,小姑娘回我說:“浩然叔搬到新房子里了?!?/p>

我俯下身,笑著問小姑娘:“那他新房子在哪里呢?”

小姑娘搖搖頭。老人家拉扯她走了,一邊用斥責的口氣在跟她說話。

我隨手攔住一個路人,向他打聽浩然的住處。我遞了根煙給他,點上火。

男子抽了口煙,緩緩吐出來,說:“你找他什么事?”

“沒什么,我來這邊出差,一個朋友介紹我找他,給了我這地址,但他好像搬走了。”

“他搬到新房子里去了。就在那邊?!蹦凶又钢h處三幢高樓,我望過去,像廟里祭拜神明時插上的三柱香似的刺破灰藍色是天?!安贿^這會他還在睡覺!你可以等下午去找他?;蛘叩韧砩现苯尤デ懊嫦镒永锬羌揖起^?!彼钢笄胺降臈l巷子。

于是我認住巷口那排歪棗般的紅字:辦證--138*****

我想就等晚上吧!我可以先找瘸子三。于是我又問那人,你知道“瘸子三”嗎?

那人瞪著眼睛,眼神像激光掃描一樣把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我說:怎么了?

“沒,沒……”他接著說:“你找他干嘛?”

“也沒什么。他還住在那里?”

“嗯,就在前面右拐那個巷子。”

“哦哦!”我又給他遞了根煙。

他接過手,從衣兜里掏出打火機點了起來。他說:“你應該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吧?你知道民浩兄的住處。不過又不太像來過,因為我從來沒看過你?!?/p>

“你是說浩明?”我懷疑我聽錯。

“民浩就是‘瘸子三’。自從上次他發瘋要砍人,就再沒人叫他‘瘸子三’了。”

花兒告訴我這里的人都叫他瘸子三。

瘸子三年輕時長得俊,常有女人給他送錢花。這里的人都知道,瘸子三以前不瘸,腿是在人家床上被打斷的。

“他怎么發瘋的?”我好奇地問。

“也不是真的瘋了?!蹦凶拥鹬鵁煟贿厯钢K兮兮的指甲縫,慢騰騰的說:“他有一天去嫖,沒多久街坊就聽到‘雞窩’里很吵,原來是那‘老雞婆’在里面罵,一會兒又聽到‘老雞婆’放蕩地大笑。突然大家看到他跟女人拉拉扯扯地沖出門。他氣洶洶地糾著女人的頭發,女人死命用手去抓撓他的臉,一邊罵個不停:你個死瘸子,操你娘,操,死瘸子,瘸,瘸……

“老雞婆罵得越兇,他越拉扯她頭發,老雞婆又越罵得兇!這時在巷口給‘雞窩’看風的男人早往這邊跑來,一把抓起他的胸襟,一拳掄過去,打得他鼻血流,那人緊接著一腳,踹得他飛跌地上,暈厥過去。

“后來,只要他一聽到別人叫他‘瘸子三’,就發狂似的,有幾次要拿刀砍人,說也讓他們變成瘸子,看他們還敢不敢這樣叫!慢慢地,都不敢惹他了,都慢慢改口叫他名字了。大家都特別不適應,一個叫了那么久的名字突然不給叫了。”

男子突然站起來,拍拍屁股說:“我得走了?!?/p>

我不知道怎么讓他繼續說瘸子三的事,不過一想,這又好像不重要。我看著他走了。于是準備去找瘸子三。

巷子只容一人,兩邊墻體脫落,水泥路面坑坑洼洼露出土與石塊。右邊的墻上開了個門,很老舊,鎖著,又像虛掩著,也可能是老門所以鎖不勞,露著縫。

我敲了幾下門,無人響應。門縫里看過去,里面很暗,只有天窗投入一束很微弱的光,我不想勉強眼睛去審查屋里的東西。我想瘸子三出去了,正準備轉身。門打開了。

一個衣裳松垮骯臟,頭發蓬松的,滿面污垢的老男人出現在我面前,我猛地嚇了一跳。隨即一陣惡心。因為一股濃烈的酒味和發酵的腐臭味道直攻我的鼻腔、胸腔。我連連往后退了幾步,保持著距離。

瘸子三對我的到來感到很驚訝,顯然這里已經好久沒有人登門拜訪了,誰會跟這樣一個臟兮兮的醉漢來往?

花兒曾說大家都很討厭瘸子三,但她并不會,她說瘸子三其實人很好,小時候瘸子三給過她棒棒糖吃,有一次還因為護著她替她挨了奶奶的一棍。那是因為她把做包子的肉拿了點給店鋪外面的野貓吃。奶奶看到后非常生氣,一腳把貓踢開,操起搟面棍要打她,結果路過的瘸子三幫她擋了一棍。奶奶狠命地又打了一棍,咒罵了瘸子三一頓才回去繼續做包子。

花兒說,這里的人都討厭瘸子三,而奶奶恨他,因為奶奶覺得瘸子三害死了她兒子。但花兒并不這么認為,因為奶奶也曾指著花兒罵她是害人精,害死她父母。

瘸子三醉眼惺忪看著著我,見我不說話,他也不開口,準備關門。他大概以為找錯門了。

我無法忍受花兒跟這樣臟兮兮的人扯上關系,所以盡管我在心里喊了好幾句:

“瘸子三,花兒的死你脫不了干系?!?/p>

卻始終不想開口。我轉身走了,但瘸子三骯臟的形象一直像鉗子一樣夾著我的腦神經。

“要不是他,怎么會鬧那些流言蜚語呢?”

我覺得需要點酒精來麻痹神經,于是我在路邊小店買了瓶啤酒大口灌下去。

我打了個嗝,啤酒的味道又讓我想起第一次在酒吧遇到花兒的情景。


2、

她拿著酒向我們走過來,五官端正,身材姣好,并不能說很漂亮那種,細想,只能說身上散發某種還算吸引我的氣質。

在我結婚的第二年,我開始厭倦了婚姻的枯燥。朋友帶我來這里,說散散心。那時我不抽煙,也不喜歡喝酒,進來時我覺得音樂太吵了,空氣里混著煙味,我感到很不自在。當花兒靠近時,我不喜歡她身上那濃烈的香水混著煙和酒的氣味。

花兒是那家酒吧的陪酒小姐。

當我不小心拿錯桌上她喝過的酒杯里的酒時,杯壁殘留著的煙味在我口腔造成難受的惡心。同時又很奇怪的事,我意識到這味道勾起心里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墮落念頭。

“嗞……”

花兒澆了一口啤酒把煙灰缸里的煙頭熄滅。又給我杯里斟滿,與坐我對面的“公主”不同,花兒更主動殷勤,那邊那位總是半推半就,不過其實我朋友反而喝得很多了。

花兒這邊不停給我斟酒,想跟我玩骰子,但我不會。有時她會用手不經意碰觸我,用撒嬌姿態要我再喝點。見我不怎么說話,又會問我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什么的,可以跟她說,再不然多喝幾瓶酒就好了,一醉解千愁嘛!

我覺得她有點矯揉造作,不喜歡這樣。但最后還是喝多了。

買單時,我朋友提出請她們吃宵夜。她們同意了。

后來花兒告訴我,她上次出臺已經是半年前的事。她一般不出臺,可最近要用錢,而且覺得我是一個“安全”的人。

我問她怎么就“安全”?

她調皮地對我笑,說不告訴我。

至今我不知道她怎么去衡量“安全”,我想像她們在這種混雜的環境下,要保護自己應該會有意無意的訓練出某種看人的本事和游刃有余對付他們的方法。就像她后來說到的,她們會根據不同客人的性格做出不同的勸酒“策略”。于是我想到第一次她的主動是不是針對我的“羞怯”做出的“策略”?

自那次后,我偶爾就會去找花兒,她也表示喜歡我找她。

我沒有當真,因為覺得她大概也只是在逢場作戲,誰不喜歡顧客找她們?

我每次去找她她都會出來,這讓我覺得她第一次跟我在一起時說的----那是她半年來第一次出臺的事可能是假的,那也可能只是針對我的一種“策略”?

終于我忍不住問她:你真的只是跟我出來嗎?

“是啊,你怎么不信我!我說過了啊,我需要錢,而我覺得你是‘安全’的?!鄙袂槔锞谷煌赋瞿撤N純真。

我原以為她至少會說:是啊,因為我只喜歡你。

“那如果你遇到其他‘安全’的人會跟他出去嗎?”我怏怏地問。

她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回:“如果我需要錢,你又不來找我,我想我會的?!?/p>

我心里罵了句:“去你媽的?!蔽覜Q定不再找她了。

幾個月后,我收到她的信息,問我怎么不去找她?我回她說忙。隔了好一會兒,她又問我,還會去找她嗎?

我沒有回她。我覺得她只是因為沒錢了才找我,至于為什么找我而不是其他人?我有點奇怪。后面一想,我怎么知道這不是群發信息呢?

我想就這樣吧,可我知道我沒有直接回絕的原因,是我內心還有期待。

一周后,她打電話給我。語氣帶著一絲嗔意:“你真不想找我啦?”

我有點尷尬,不知道怎么回她。

“要不你明天來找我吧?”

我還是不知道怎么回。

“白天!”她強調說。見我沒開口,她又說:“明天我生日,我想有個人陪?!彼悬c生氣,有點沮喪:“你來不來?我就想有個人陪……我等你,如果你不來以后我就不會再找你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一定要找我。她完全可以找其他顧客,也許她喜歡我?也許只是她現在沒有找到第二個“安全”的人?因為她說過,如果她缺錢,又有其他“安全”的人出現,她就會出臺。

我猶豫了很久,隔天還是去了。

她看到我,很開心,“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我把花遞給她。說:“為什么?”

“不告訴你。我就是知道?!彼е鞘ǎ劻艘幌?,找個瓶子插起來,“這花好美。我喜歡美的東西,所有美的東西都叫我開心?!彼麄€人像一只輕飄飄的蝴蝶。

“社會骯臟不堪,根本就沒有美的東西?!?/p>

“你的眼睛就很美!”她看著我,嘴角掛著純粹的笑意。

那一刻,她真的美。

“花兒,你到底是不是喜歡我?”

花兒興奮而帶點責怪的語氣說:“當然啊?!彼易?,“上月我給你發信息,我希望你來。因為我遇到一個我感覺‘安全’的人,我很猶豫,那一次我拒絕出臺了?!?/p>

我的心懸著。

“他第二次來時,我有點想跟他走,但我還是拒絕了。我想了一下,決定問你來不來找我??赡銋s不來了。”

我心提起來,怕她就要說,后來我不去,所以她就跟他出去了。

“不過后來他就沒再來了!”說完她笑了,如釋重負。

我卻很不開心,因為她那些話隨時都讓我提醒自己,我不是她唯一的客戶。

“走,我們出去吧?!彼龘Q好衣服了,一身花裙子,化著淡妝,露出她年輕可愛的面孔。這形象跟在酒吧簡直判若兩人。

那次之后,睡前她都很愿意跟我聊起她以前的事:

三叔其實不像大家認為的那么壞,他很疼我,我不能跟大家一樣叫他瘸子三,后來他說他比我爸小,就管他叫叔好了。因為他腿不好,有時我會去幫他打掃房子。直到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去幫他打掃房子,他突然抱住我,喊了我一聲“喜兒”,我嚇了一跳,大喊了一聲。

三叔如夢初醒,看著我,哭了。我都沒哭,他卻哭了。因為他想起我媽了。

喜兒是我媽。后來他們也叫我“花兒”,我本名叫楊春花。因為我媽在春天生下我,我奶奶跟我說媽生下我沒多久就去世了。可后來我聽三叔說,其實媽跟一個流浪畫家走了。我爸受不了鄰居間的閑言閑語,后來也失蹤了,有人在江邊發現他的鞋子,大家都說他投江自盡了。從那以后,奶奶就很討厭我。

奶奶也恨三叔,因為畫家是三叔的朋友,奶奶覺得如果不是三叔,畫家也不會認識我媽,我爸就不會“失蹤”。

我媽是個美人,所以畫家拜托三叔說情,請我媽做模特。三叔出于私心,想多點機會跟我媽說話相處,就極力慫恿我媽做畫家的模特。

后來我媽就跟畫家跑了。

三叔說到這暗自咬牙,然后又抽搐起來,老淚縱橫。說:你媽拋棄了你,你恨不恨她?

我說恨。

他說不要恨你媽,要恨就恨那個流氓畫家。

隔天,我去買菜,鄰居三五人一起在嘀咕,發現我走近就不說了,看著我假笑,眼神卻很奇怪。

回來時,我剛放下菜,冷不防背后就挨了一棍,接著連挨幾棍,然后聽到我奶奶的咒罵:你這婊子,你跟那瘸子都干了什么好事,你還要不要臉?婊子!

奶奶氣得直喘氣,又騰出手狠命地掐我的臉。


花兒眼角流下眼淚。

我趕緊抱著她,希望安慰她,但不知道說什么,只能輕輕幫她擦掉眼淚。吻著她的淚濕的臉蛋。

看她那樣,我后悔不該問她為什么會來我們這座城市。搞得我自己也不知所措,兩人也沒了興致。

奶奶因為聽到關于花兒和瘸子三的流言蜚語 ,街坊很多都感嘆花兒這樣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就給瘸子三這頭豬給拱了。也有罵花兒不知羞恥;也有人羨慕瘸子三,說早知道花兒這么容易搞自己就先搞了。

這些流言蜚語氣得奶奶全身顫抖,邁著趔趄的步伐趕回家。一伺花兒邁進門,就抽打起來。

十多年前害死她兒子的兩個人今天勾搭到一起了,這天要反了,下一個要被害死的人準就是她了。

奶奶一邊罵一邊掐花兒泄恨。

鄰居聽到花兒的哭喊聲都趕來看熱鬧,有些好心的進來勸奶奶消消氣,說她小孩子家不懂事,您老別氣壞了身子。

被這些鄰居的好心勸解,奶奶越把這事當做真,越惱羞成怒越不肯饒了花兒。被奶奶這樣一打,鄰居們越覺得那些傳言是真的,越加在茶余飯后聊起來。聊著聊著這事成了鐵一樣的實事,盡管當事人都矢口否認,也無濟于事。

本來只有一個鄰居聽到那天下午花兒的驚喊聲,還有他們呢呢喃喃的聲音在午后的悶熱空氣里隱隱約約傳到隔墻的耳朵。現在又多出幾個鄰居出來“作證”說確實聽到,更有人說分明就聽得很清楚花兒的呻吟聲。

花兒訴不盡的委屈沒有隨著眼淚流出來,她咽入心底,無人哭訴無人相信。

她找浩然傾訴,這個總跟堂弟浩明和花兒一起上下學一起玩的男子。當她找到他時,他話語里明顯不相信她。

她找到浩明,盡管初中時她拒絕了他的表白,但浩明曾說即使她嫁人了也會等她,說他這輩子只喜歡她。她也一直把他當做知心好友看待,跟他說心事,信任他。她希望這次他能信任她。

他顯得很難過,卻不開口,沉默幾分鐘后,花兒意識到他不是為她的傳言感到難過,而是因為他相信傳言的事,為他自己和花兒的鏈接感到難過。

她推了他一下,絕望地跑了。

跑到江邊,看著濤濤的江水。父親似乎在感召她。隨即,一具浮腫惡心的尸首出現在她腦海里,那是初中時看到的一個溺水女人,整張臉發腫,頭發凌亂,她不能多看一眼。隨后三天沒法好好吃飯。那丑陋的形象一天天消退沉入腦海里,在此刻幻現出來,粘著在眼前揮不去。

她脫下鞋子,丟在河邊,跑了。離開這個不肯原諒她的鎮上。乞討著頑強地走到了我們城里,頑強地生活下來。

“那一刻,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死,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活………………”

花兒說,似乎耗盡所有氣力。時隔多年,在異地與一個和她過往毫無瓜葛,而今有著某些瓜葛的“安全”男人,似乎能夠相對平靜地回顧那段郁積多年的心事,也似乎吐出無盡委屈,她安靜地睡過去,當晚沒有服用安眠藥。


3、

夏日的嶺南,潮熱令人難耐,我隨便吃了點飯便回到旅館,等著酷暑褪去,夜幕降臨。在稍微涼快的時間走出房間,看著紅綠得耀眼的橫七豎八的廣告招牌亮著。吃完晚飯,走到江邊。等著去浩然的酒館。

涼爽的江風吹著,開闊的江面微波粼粼,閃著夜空撒下的銀白色月光。

我開始猶豫要不要去浩然那里,或說,我去了有何意義?

我例行公事一般邁著遲疑的步子走進浩然的酒館。坐了下來。

吧臺里的他看到我,微笑著問我是不是剛來這里?因為面生。

我點點頭??粗⒕頋夂竦拈L頭發,臉上剛毅的冷線條,一扎不修的山羊須,牙齒整齊。

“喝點什么?”他遞給我菜單。

我隨便翻了一下。進門那一刻,我已不想跟浩然聊起花兒了。

“你給我隨便調一杯吧,酒精度高點的?!?/p>

看著他調酒,搖頭晃腦。聽著調酒器里面發出撞擊聲----特特特,撞碎了夏夜小鎮的沉悶。吧臺的老顧客跟浩然在閑聊,有說有笑,盡是我聽不懂的方言。這里是他們告別一天煩悶工作后,在此一處暫時尋找忘卻日間瑣碎生活的枯燥無聊與憂傷的種種。

閑聊,似乎是所有密集關系的小地方的共同愛好。他們在閑聊中訴說家常、埋怨與牢騷,改編出各種故事、傳播故事,完成或優秀或蹩腳的集體故事創作,寄托著他們的種種理想、意淫,痛苦與快樂。成為集體療傷,治愈平日乏味的良藥。

不知什么時候,我眼前多了一杯散著淡淡桂皮香的雞尾酒。

突然有一個人輕輕拍了我肩膀,坐在我身邊。我嚇了一跳。

“你真在這里!”早上那位指路男子笑哈哈看著我。

“你們認識?”浩然微笑說,露出紳士般的假笑。

男子說:“他上午去老房子找你,問我你住哪里,說是他朋友介紹來找你的。”

浩然看著我,有點詫異。

“花兒跟我說起你?!蔽姨拱琢?。

“花兒!她沒死?”他很驚訝,隨即回復那張冷酷的臉。

“她死了?!笨粗苫蟮臉幼?,我說:“不是投江,服用安眠藥,她有抑郁癥?!?/p>

聽到花兒死了,浩然表情里似乎沒有多大觸動,但我從他閃過的眼神里看出他內心有波動。

“那會兒她來找我,說她跟民浩叔不是大家說的那樣。問我信不信她。我說時間會說明一切。她又問我信不信她,我沒回答,因為時間還沒證明一切,她轉身就跑了。

我沒有不信她,不過我也沒有完全不信那些傳言,我相信時間會證明一切。”

他那副冷靜得冷漠的神情,那種帶著哲學家口吻扭動的嘴唇和胡須形象,在我胸腔燃起一陣火焰。

我喊了一聲:“那時間都證明了什么?”酒館里的人眼光都掃向我,像看一個“醉漢”似的,又透著責怪我沒素質大喊大叫破壞別人安靜喝酒的時光。

“時間證明了一切?!焙迫贿€是冷冷說:“民浩叔在一次與鎮上的妓女吵架時,人們知道了他那里不行,妓女嘲笑他那里也‘瘸’了,惡毒地嘲笑他是不是因為上了人家黃花閨女后給折斷了,難怪人家要跳江,一次以后就沒得玩了。”

人們又開始議論起民浩叔‘那里’是一直以來就不行的還是像那老妓女說的在那一次之后。

民浩叔的鄰居又成為大家的請酒對象,問他們幾個當時是不是真的聽到還是聽錯?酒酣的他們一開始信誓旦旦說沒有聽錯。問急了,最后說,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聽到。就搖搖頭擺擺手,什么屌事,不記得了不記得了,來來來喝酒喝酒。而民浩叔處在發狂狀態,誰也不敢去當面問這事,直到后好長一段日子過去,人們才旁敲側擊,在相對平靜的民浩叔那里等到了最終的答案:他不可能跟花兒做那事?!?/p>

“那時,花兒找浩明問他如今還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浩明猶豫了,他那天來找我,問我想法。我問他你不是喜歡她嗎?但他遲疑著,覺得如果傳言是真的,他還跟她在一起,那他一輩子都會成為街坊的茶余飯后的笑料。即使傳言是假的,他也要承受同樣很大的壓力,除非誰能制止流言;再來他說花兒現在不過是病急亂投醫,他覺得不是真心喜歡,在一起也很難。我說你已經有答案,其實沒必要找我。隔天我們就聽到花兒投江的消息?!?/p>

“時間證明了一切,花兒等不及,不過人言可畏,她當時也是沒能力承受那些眼光吧!”

“操你媽的時間?!蔽覙O其厭惡他那胡子嘴擠出的那句冷屁話,切齒地說。丟下200元頭也不回就走了。

我咽下了一肚子話不屑開口:“如果當時跟花兒說你信任她,她就有能力承受那些眼光了!花兒找浩明只是她最后一根稻草,而找你,是因為她喜歡你,覺得你才是‘安全’的……”

“ 從小浩然哥就讓我覺得很可靠很‘安全’,你的神態、說話的語氣,尤其眼睛很像浩然哥。”

當浩然那種冷冷的口氣述說著花兒的事時,看著對面的他,我慢慢升騰起無數的厭惡念頭,他的言語舉止,他看事情的思維,他處事的態度,他的所有心理軌跡我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突然意識到,他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照出的卻是我自己的種種不堪:冷漠,自私,虛偽,空洞無物的思考,處事怯懦而自以為是……我厭惡這樣的自己。期間多次我心中怒火燃生,想毆打對面的“自己”,想毀滅這面“鏡子”,也想自己被毀滅。但最后我卻又選擇默默地離開,我痛恨自己的軟弱。

這種軟弱感一直伴隨著我與花兒相處的那段時間。

直到最后,我終于鼓起勇氣下了決定,跟老婆挑明,離了婚然后跟花兒在一起。

我跟花兒說準備離婚,然后跟她結婚,問她愿不愿意。她緊張起來,焦慮不安。

“我真的很開心,但我不想跟你結婚,那不可能,你同樣會厭煩我,男人都這樣,我看的太多了。愛是會變質的?!彼@得很悲傷,“我多么希望時間就這樣停下來不要走了?!?/p>

我想起跟妻子剛開始時的狂熱和白頭偕老的信誓旦旦,竟無以言對。沒有勇氣說出:不會的,我會一直愛著你。我感到十分沮喪。

花兒服用了大量劑的安眠藥,她曾說愛世間一切美的東西,死前她細致地化了妝。死亡似乎給她帶來無盡的平靜,她的臉冰冷得如同雪花一般干凈的美。

床邊留下一本精美的本子夾著一支精美的筆,我打開,看到第一頁寫著:

現在,我終于知道為什么而活、為什么而死了。我要讓時間停下來。你的眼睛真的很美。

涼爽的江風吹著我灼熱的胸腔,我抬頭望著那三幢高樓如香柱插在這片灰沉沉的大地上,皓月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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