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老死江湖前

深夜,雪下的極大,至于這雪到底連綿了幾天,我想是沒人愿意去關心的。我和老賈的媳婦撐著大大的黑雨傘,站在老賈的墓碑前。

我的嘴里還叼著半根煙,灰蒙蒙的氣體一簇簇的往上升,紅色星點伴隨著呼吸半明半昧,在這陰沉的夜里好歹還有這點生機。我在不惑之年,眼睜睜的看著昔日的好友,離開人世。盡管我們已經有十多年沒聯(lián)系了。

就在昨天老賈因為受不了疾病的煎熬,選擇了自殺。他趁著自己媳婦出去買飯的空檔,把窗簾吊在了頭頂?shù)呐瘹馄希约旱牟弊訑R在了上面,等到他媳婦回來的時候,老賈已經沒有了呼吸。

聽醫(yī)生說他的死因主要是因為掙扎的時候,從上面掉下來,這股巨大的沖擊力,使頸椎刺破了靜脈,神經。

他的死相極其難看,兩眼瞪得大大的,脖子上青紫的嘞痕深得嚇人,他的頭擱在了床頭柜上,身體不自然的趴在地上,活像一只死王八。他要是知道自己死相那么難看,他還會自殺嗎?

他媳婦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自殺的人,也是第一次經歷一個好生生的人在她手上漸漸冰冷的恐慌。所以從昨天起到現(xiàn)在一直哭哭啼啼,這種心情可以理解。要不然還能怎樣。

這種事我們無能為力。

他媳婦抖了抖口袋上的積雪,從里面摳出了一張紙,然后便大聲的念出了紙上的文字。是一首埃及詩歌,

死亡今天就在我的面前,

像雨后的晴天,像人發(fā)現(xiàn)了他曾忽視的東西。

死亡今天就在我的面前,

像人被囚禁多年,期待著探望他的家眷。

這首詩,在老賈死前,據(jù)說他讓他媳婦念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別人和我說起這件事時,我還覺得真他媽的惡心。人都快死了,還搞得風花雪月。然而現(xiàn)在看來,往日的迷霧被撥開,老賈其實應該早就下定了決心自殺,他是不治之癥,活下去又怎樣,混吃等死,拖累他人,讓全家人陪著自己等死,做無謂的掙扎?他天天讓他老婆念這首詩,不過是給自己勇氣。自殺的勇氣,他本質就是如此懦弱之人。

又或者我們誰不是如此懦弱之人。

人死如燈滅,什么都沒有了,又何必把死亡說的那么坦然。

老賈媳婦,念完詩后,將它又放回了自己的口袋里,用盡量不會哽咽的語氣,“宋江,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他死在我前面,我能不來看看嘛”我的口氣還是那么隨性。在這么莊嚴肅穆的環(huán)境下,顯得那么輕佻,也是,沒關系,我就是這么討人厭的一個人。

“你沒變,說話還是這么難聽”。

我和老賈是一起玩到大的朋友,是屬于小時候背對背蹲在茅坑里,抱怨對方屎臭的朋友。然而這也不能阻止友誼走向盡頭的那一天。

二十五歲那一年我和老賈合伙開了一家餐廳,我們一致認為吃乃是國人最大的追求與需要。所以在我們眼里,這是絕不會存在有人不買賬的行業(yè)。我們懷著單純而熱烈的心情,對未來充滿信心。開始后,每天都有人來吃,每天都有消費,但是我們采用的價格是市場最低。沒等到賺回人氣的時候,一直供貨的老板卻不再愿意提供貨源,反而是天天逼我和老賈還債,我想堅持下去,老賈卻打了退堂鼓,接著就撤回了自己最初的投入,然后賣掉了我們的店面。然而這一切他并沒有和我商量過。那時候我開始懷疑人生,我們是好朋友,是兄弟,他怎么能都不和我打個招呼。然而老賈只是說,他想娶媳婦了,不想再鬧騰了。我氣的青筋爆裂,你他媽的想過我嗎?

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聯(lián)系,我以為我們一直也不會聯(lián)系,直到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了,對象是一個浪漫的不行的姑娘(這個姑娘就是以后的老賈媳婦),老賈本身也有點不切實際,于是兩人決定裸婚。我覺得身為他的朋友我該勸勸他,就算不分開,再緩一緩也是好的。只是我總是把自己看的太牛逼了,在他人眼里就活成了傻叉。老賈告訴我,我不懂愛情,他就算把房子賣了,也要結婚。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說那么沉靜、篤定的話。我當時也被唬住了,半天沒說話,最后不痛不癢的蹦出兩個字,隨你。老賈有點不太高興,宋江,你聽我說,你再這么理性下去,是不可能找到媳婦的。然而我怎么可能會同意他的看法,放你丫的屁吧。

現(xiàn)在想想其實蠻可笑的,老賈當時連房子都沒有,還要說,就算賣掉房子,也要結婚。也是,這種話只配一無所有的人說出來。一個擁有豐富物質的人他會說這種話?

我坐火車回家,從老賈結婚的地方到我的家鄉(xiāng)路過三百多座小鎮(zhèn),沿途經過無數(shù)揮手別離、無數(shù)熱淚盈眶。那時候我就趴在窗子想,會不會我一生中唯一可以遇到那個她的機會,已經被我錯過了呢。

盡管我對老賈的理論嗤之以鼻,不過確實被他說準了,我還真是沒找到媳婦。

只是我們從那之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后來我想也許是我們邁向成熟的速度不同,又或是價值觀已經變化了。

空氣中有種潮濕的物質,往鼻子眼里鉆。癢癢的,搞得我的鼻子抽抽縮縮的。

“老賈走了,你一個人怎么辦?”我相信這是我最近幾日內說的最人道的話了。

“還能怎么過,自己一個人過唄,反正這些年也是這么過來的”。

“你說這話什么個意思,你這些年不是和老賈過得挺好嗎?”

“我們早就離婚了。”她面容少許苦澀,“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雖然結婚了,但感覺還是一個人”。她平靜的樣子讓我覺得越來越不真實。怎么會這樣?

我曾自以為,我看到了事物的全部,只是事實上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很多時候我們感覺遇上了真愛,一腔孤勇,甘愿拿著全部去交換,這個時候我們多半是什么物質都沒有的。但這并不能妨礙我們賠上更多寶貴的真情。我們也曾覺得自己絕對不會后悔。然而可憐的是,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那所謂的真愛不過只是一個幻覺,他只是存在于年輕人的想像里罷了。

話說回來,老賈得病后,全都是老賈媳婦一個人在幫他忙里忙外。盡管法律上他們已經沒有了夫妻的義務。但是卻遠遠比那些名義上是夫妻的人,更像夫妻。我想,老賈媳婦真的是好樣的。雖然我并不認同這種做法。但是老賈該高興的,他曾娶到個這么好的媳婦。

天漸漸亮起來,心里的窒息感卻越來越重。我告別了老賈媳婦,撐起雨傘,走出洶涌的人潮,站在十字路口。老舊的信號燈一直沒有得到修理,四面八方,紅的綠的一起閃來閃去,忽明忽滅。周圍的路人神情默然,好像是已經習慣了的樣子。我卻不知道是走上去,還是走下來。信號燈的旁邊便是政府的辦公處,如此堂而皇之,他們是從未考慮過有多危險吧。

四十不惑?是真的四十不惑嗎。看著親人離去,看著朋友離去,等著自己離去。

日出的陽光肆意的撒向大地,街道、樓閣、落滿積雪的銀杏樹。我的腳踩在厚重的雪上,發(fā)出卡擦卡擦的聲音,那感覺就像血管脆了一樣,碎了一地。而我的影子在雪地上越拖越長。越拖越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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