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加書香瀾夢第三屆愛情主題積分賽活動】
一
“呔,此山是俺開,此樹是俺栽,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看著眼前二人,一個滿臉絡腮胡子,頭發亂蓬蓬的,粗布衣服上補丁摞著補丁,卻也沒有完全遮擋住那強壯的胸膛,黝黑的胸毛裸露在外,粗大的手掌握著一把寒光凜凜卻又銹跡斑斑的刀,腰間系著草繩。
相比此人,另一人顯得瘦弱許多,像是一陣風便能把他吹跑,寬大的長衫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的身上,綠豆般的眼睛總是滴溜溜亂轉,嘴半張著,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雙手藏于袖中,一副病怏怏活不起的樣子。
裴松之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可能,被打劫了。
只怪自己當初多管閑事耽誤了許多時日,怕誤了進京科考的日子,這才離了官道抄了近路,只是沒想到,眼看著到京城不足五日的腳程,居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碰見劫匪,無奈之下也只能自認倒霉,盡管他也想頂著讀書人的氣節,挺直腰桿,高聲斥責:“大膽狂徒!朗朗乾坤,天子腳下……”
但,估計會死得很慘。裴松之還沒傻到這般地步,所以拱手施禮道:“二位好漢,若得難處,在下愿將身上寥寥碎銀相贈,權當交個朋友,還望二位行個方便,收了銀錢便放過在下可好?”
絡腮胡子壯漢看了瘦子一眼,那瘦子悠悠開口道:“那就先看看公子交朋友的誠意了。”
裴松之解下行囊,放在地上,攤開,里面多是些書籍、紙硯、少量換洗的衣物,還有幾兩碎銀。
那瘦子給了絡腮胡子壯漢一個眼神,壯漢提著刀幾步走來,大手胡亂一團,把那包裹直接拿走了。
裴松之無奈苦笑,站在原地看著那二人扒拉著不大的行囊,書籍紙硯等皆被隨意丟棄在一旁,有些本就古舊磨損的書籍散開成一頁一頁,裴松之肉疼不已,也只能暗自忍耐。
沒多會兒,那瘦子抬頭:“你是真沒謙虛啊,真就這么點兒碎銀子?”
裴松之回道:“在下一介窮書生而已,既比不得高門顯貴,也抵不過富庶商賈,這些銀兩便是在下全部家當,二位好漢莫要嫌棄。”
“呵~呸。”絡腮胡子大漢甕聲甕氣道:“這點銀子可不夠買了你的命!”說完提刀而來,臉上帶著嗜血的獰笑。
裴松之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正愁不知該如何是好之時,一道清脆的聲音從林中傳來:“干什么呢?”
三人同時朝著聲音來源望去,只見一約摸二十上下的女子,身段高挑挺拔,著一襲剪裁利落的鴉青勁裝,腰間系著青絳的束帶,如墨般的長發高高束起,被一條黑色的絲帶緊緊扎住,干凈利落,沒有一絲多余的碎發。發尾微微翹起,隨著她走來的步伐輕輕晃動,雙眼靈動澄澈,眼波流轉間似有星辰于其上跳躍,颯爽之下又顯得靈動狡黠。
那絡腮胡子大漢口水都快淌到地上了,一時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瘦子最先回過神,一腳踹在了絡腮胡子大漢的屁股上,“愣著干什么呢?干活!”
絡腮胡子大漢吸溜一下,抹了一把嘴角,刀尖直指那女子,甕聲道:“打劫!”
裴松之暗道不好,暗道你說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大白天沒事往這人跡罕至的山上跑什么?
“大膽狂徒!朗朗乾坤,天子腳下,爾等竟敢行此雞鳴狗盜、攔路搶劫之事,實乃目無王法,喪盡天良!若爾等尚有一絲良知,就應迷途知返,放下手中兇器,改邪歸正,靠自己的雙手去謀取正當的生計。莫要一錯再錯,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否則……”
此刻,裴松之的心理活動已經無法跟上劇情的發展,這姑娘……這么勇的嗎?出場就說了他沒敢說的詞兒,姑娘你難道沒看見那大漢漲成豬肝色的臉色嗎?沒看見那瘦子像是要吃人的眼神嗎?就算這些你沒看到,那明晃晃的大砍刀都快戳你腦門子上了,現在這樣怕是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了。
卻沒成想那女子身姿一轉,纖腰輕扭,寒光倏忽亮起,腰間那條青絳束帶,化為一柄軟劍順勢而出,那劍恰似游龍出海,“嗡”的一聲長鳴,劍身如靈動水蛇,劍尖則如蛇芯一般吞吐著指向那提刀壯漢。
“否則,本姑奶……姑娘便要替天行道了!”
安靜,場面異常安靜,似乎連風都靜止了一般。
原本暗自提氣的裴松之正打算抱住那大漢的雙腿為女子逃跑拖住些許時間,在女子軟劍出鞘的剎那止住了打算前撲的身形。
不過看那纖瘦的腰身以及那柄細長的軟劍,再看那大漢雄壯的身體還有那凜凜寒光的寬大砍刀,仍是為這位不知名的勇敢女俠悄悄捏了一把汗。
“喲,看來還是個硬茬子。”瘦子陰陽怪氣地開口,露出黑洞洞的豁牙子,面露淫笑道:“鐵塔,把她拿下,今個兒,咱哥倆開開葷。”
說完,那瘦子一直藏在袖口的雙手猛然向前甩出,兩點寒芒在空氣中發出尖嘯之聲,直取女子面門。
“好嘞!”那提刀壯漢同時雷動,腳下一跺,驟然騰空,猛喝一聲,大刀豎劈而下,竟然也是剛猛迅疾。
如此危局之下,卻見那女子面不改色,手腕一抖,長劍隨行,只聽“叮叮”兩聲,兩枚薄如蟬翼的柳葉刀釘在了兩棵樹上,隨后,雙臂展開,身體后傾,左腳撐地,右腳高高抬起,腳尖堪堪抵在了那壯漢的手腕處。
壯漢吃痛之下,大吼一聲,大刀離手,落地之后,左手握拳,一拳擊出,勁風呼嘯,女子回劍不及,左手倉促變掌迎上。
“轟”的一聲,壯漢后退一步,左腳猛然頓地,止住后退身形,女子確是腳尖貼著地面一路滑退,方向,正是裴松之所在之處。
裴松之下意識張開雙臂想要接住女子,不料兩人之間差了兩個身位,那女子“砰”地一下,后背撞在了一棵粗壯的樹干上。
“嘶……”裴松之、壯漢、瘦子均倒吸一口涼氣。
“咳咳。”女子掙扎著起身,眼睛微瞇,目光銳利。
“好!好!好!”她咬牙笑道。腳下發力,借著樹干一蹬,整個人如離弦之箭,速度竟比剛剛后退時更快了幾分。
鐵塔感受著女子目光中的寒意,連連擺手后退,“姑……不,俺不……”話沒說完,一個腳印印在他的臉上,他倒飛出去,落在瘦子身旁,瘦子趕忙上前將他扶起,低聲道:“蠢貨,走。”緊接著高喊一聲:“這位女俠太厲害啦,快跑。”
然后扶著鐵塔快速消失在叢林之中。
裴松之走到女子面前拱手道:“在下裴松之,今日若不是女俠仗義出手,在下這條命恐怕就要丟在這荒野之中了,不知女俠如何稱呼?”
女子收劍入鞘,剛要福禮,腳下卻一個踉蹌倒向裴松之,裴松之下意識接了一下,女子順勢倒在了裴松之懷中。
“奴家名喚黃鶯。”黃鶯靠在裴松之懷中,吐氣如蘭,雙眸似被點亮的星辰,眸中光芒灼灼,毫不掩飾地盯著裴松之的目光,兩人的身高本就相仿,此刻靠得近,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感受著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氣,裴松之雙頰像是被點燃的火苗,迅速躥紅。紅暈從耳根蔓延至整個臉龐,連脖頸都微微泛紅。他的眼神開始閃躲,慌亂地移開目光,想要推開粘在他身上的黃鶯,卻又想到人家剛剛因為救了自己而受傷,就這么把人推開也不好,雙手懸在空中,異常尷尬。
好在這種尷尬沒有持續太久,黃鶯捂著頭后退兩步,從裴松之懷中離開,突然意識到頭沒有受傷,又轉而捂住胸口,開口問道:“公子這是要去哪兒?”她指了指地上的行囊。
裴松之這才緩過些神,看見地上散落的紙張,忙跑過去整理,“此去京城,是為科考。”
“京城么?”黃鶯掩嘴笑道:“巧了呢,本……奴家也要前往京城,不如與公子一道可好?”
蹲在地上的裴松之整理包裹的手猛然一頓,想要不失禮貌地婉轉拒絕,沒找到合適的理由,最后只能無奈答道:“好,好啊……”
二
夜晚,西郊破廟。
篝火噼啪作響,映照出一胖一瘦的身影。
“唉……”
“唉個屁你唉唉唉的。”瘦子踹了胖子一腳。“蠢得跟頭豬一樣,姑奶奶心軟,一會兒來了怎么辦不用我教你吧?”
“放心吧鼠哥。”鐵塔給自己的胸膛捶得轟轟作響。
“哼。”瘦子面色好看了些,綠豆大的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
兩人正是白日里叢林中,打劫裴松之的鐵塔與瘦鼠。
沒一會兒。
輕巧的腳步聲傳來,瘦鼠踹了鐵塔一腳,壯漢撲通跪在地上,黃鶯一只腳邁進門檻,鐵塔便“咚咚咚”一路“小碎跪”,雙手剛要抱上去,一只鞋尖頂在了他的腦門上,“停!”他剛要嚎啕大哭,黃鶯進門,無奈道:“憋回去!”
“哦,好的。”鐵塔乖乖地回到了瘦鼠的身邊。
“今天的事做得不錯。”黃鶯走到擺好的破椅子跟前,大大咧咧坐了上去。
“姑奶奶合意就好。”瘦鼠滿臉堆笑恭維道。
黃鶯從懷中掏出兩包錢袋,一包隨手丟給了瘦鼠。
另一包,在鐵塔眼巴巴的目光中打開,黃鶯乜斜了他一眼,“勁兒大了,扣十兩。”
鐵塔小雞啄米般點頭。
黃鶯繼續開口:“角度沒找準扣十兩。”
鐵塔喉結動了一下,看著仍然鼓鼓的錢袋繼續點頭。
黃鶯又開口:“吐沫星子噴我臉上了……扣三十兩。”
這一下錢袋徹底干癟了,隨之癟起來的,還有鐵塔厚厚的大嘴唇子。
黃鶯恨得牙癢癢,拿起銀子,一錠一錠丟在鐵塔的腦袋上,邊丟邊恨聲道:“你還,你還,你還委屈上了,你那一拳的力道,讓姑奶奶差點就去見我太奶去了,我當初怎么救了你這么個蠢貨。”
鐵塔趴在地上,邊找崩飛的銀錠,邊傻樂著回道:“姑奶奶您心善唄。”
瘦猴適時補充了一句:“心善人又美!”
嗯,這倒是也是……黃鶯托著下巴,“我這么優秀,為什么感覺他對我有些疏遠呢?”
“有沒有可能……姑奶奶您太直接,把他給嚇到了?”瘦猴小心翼翼道。
“有嗎?”黃鶯疑惑道。
瘦猴訕訕一笑:“小的今天跟了一路,一直到客棧門口,您看裴公子的眼神,嘖,那都拉絲了,趕路的時候,您也不走直線啊,裴公子都讓您給擠溝里去了,要我說啊,姑奶奶您收著點,這讀書人吶,臉皮兒都薄,不像咱江湖兒女敢愛敢恨的,要我說,這事兒,咱們還是得從長計議。”
“要照俺說,姑奶奶既然喜歡那個書呆子,咱就直接敲暈了綁過來,何必在這里廢腦筋,一點也不痛快。”鐵塔數著銀錠子,頭也不抬地說道。
黃鶯起身,伸了個懶腰,“鐵憨憨說得也對,做事就是要痛快。”
她施施然走到鐵塔面前蹲下,送給了他一個甜甜的微笑,纖纖玉手把鐵塔手里的銀錠一塊兒一塊兒地拿了回來。一邊拿還一邊說:“痛快嗎?痛快嗎?還痛快嗎?……”
黃鶯走得很痛快,鐵憨憨委屈得像是一個三百斤的孩子。
翌日清晨,風和日麗。
黃鶯打著哈欠,抻著懶腰朝著裴松之的房間走去。
“吱呀,”
裴松之的房門正巧打開,黃鶯忙捂住嘴,身姿婀娜地福了一禮:“裴公子昨夜睡得可還安穩?”
裴松之看了眼那似沁了水的眸子,心神蕩漾下舉起手同樣回禮,正好遮住自己的視線,“勞煩女俠掛記,昨夜衾枕俱暖,房內靜謐,只是科考之日臨近,在下恐不能如期而至,今日裴某腳程需更快些才好。”
黃鶯內心竊喜,臉上卻不露聲色,“公子不必憂心,昨夜奴家已托客棧掌柜尋兩匹馬來,公子若不嫌棄,咱們一起去看看?”說罷,做了個“請”的手勢。
裴松之考試在即內心焦慮,昨日趕路自己本欲快走,奈何女俠如同游玩一般,自己本想拋下她獨自趕路,但女俠救命之恩實在讓他無法開口,今早本想委婉推脫,不成想人家又是雪中送碳,倒是自己小氣了。
只不過……裴松之想到自己身上的銀錢,也由不得自己不小氣啊。
見裴松之扭扭捏捏,黃鶯似看透了他的心思,開口道:“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處,像我們武林中人行走江湖,出門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多,互幫互助,況且,還有三日便是會試了,若錯過了,公子可要再白白浪費三年時光,得不償失啊。”
裴松之有些意動,左右救命的恩情都領了,以后再還就是。
“好!”裴松之拱手道,“如此就有勞黃姑娘了,日后若有用得著裴某之處,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黃鶯上前輕按住他的手,掩嘴輕笑道:“赴湯蹈火倒不至于,卻有需要公子幫忙之處,且非公子不可呢。待公子科考過后,奴家自當與公子言說。”
“屆時裴某定義不容辭。”
二人去了后院,小二牽了一匹體型中等的栗色役用馬,其上有些白色斑紋。雖談不上矯健,但總要比走著可快多了。
裴松之面露滿意之色,“另一匹呢?勞煩也快些牽出來,在下確實有些急事。”
“什么另一匹?就這一匹啊!”小二疑惑地摸了摸腦袋,昨夜掌柜的吩咐了就準備這一匹,自己應該沒記錯啊。
“這……”裴松之疑惑地看向黃鶯,反應過來的黃鶯連忙輕咳一聲掩飾尷尬,“去問問你們家掌柜的,昨夜我明明告訴他定兩匹馬的。”
“好,好的,小的這就通知掌柜的。”
不一會兒捧著大肚子的掌柜在小二的攙扶下小跑著過來,滿臉堆笑,“哎喲喲,哎喲喲,您瞧我這記性,原本吧,是有兩匹馬來著,偏巧昨夜有一匹拉肚子,昨個兒夜里就站不起來了,怕驚擾了客官休息,想著今兒早再知會您一聲,這早上給忙忘了……您多擔待,多擔待哈……”
掌柜的是連賠笑帶作揖,任誰都沒法發作。
“真的……一匹馬都沒有了嗎?”裴松之不甘心道。
掌柜的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唉,裴松之內心暗嘆,“既如此,姑娘乘馬先行吧,裴某走得快些,應該也能趕在開試前抵達京城。”
黃鶯翻身上馬,“說好同行,怎能棄公子不顧,咱們共乘一匹。”
“萬萬不可,男女授受不親,怎能平白……”裴松之連連揮手。
黃鶯打馬上前,一把抓住裴松之揮舞在半空的手臂,你可給我上來吧你。
在裴松之的驚呼聲中,一把將他提上馬背,然后猛夾馬腹,豪爽笑道:“江湖兒女哪有那么些說道,事急從權,公子可抓穩了,駕!”
掌柜的高聲道:“客官慢走,有空再來啊……咳咳。”
小二疑惑問道:“掌柜的,咱后邊不是還有好幾匹馬呢嗎?”
掌柜的高深莫測地看了小二一眼,“嘿嘿,要不怎么說我是掌柜呢……”
三
裴松之有個“毛病”,就是愛“多管閑事”,要說他會審時度勢吧,村里吳老二毆打妻子,此事與他毫無干系,他卻站在人家門口,一番‘之乎者也’。起初,人家念在他是村里唯一的讀書人,且有功名在身,并未與之計較。無奈他所言過于文雅,吳老二根本聽不懂,于是他改用白話又噴了一頓,這下可激怒了吳老二,抄起扁擔便要揍他。說他莽撞吧,他道歉的速度倒是極快,扁擔還未落下,他已連連認錯。不過經他這一番折騰,吳老二后來果真很少再對妻子動手了。
要說他聰明吧,村里王來正家的兒子去鎮子上幫短工,被鄉紳劉老爺家的小兒子指揮家仆給打斷了腿,窮苦人家雇不起訟師,訴狀是裴松之代寫的,書吏的“鞋襪錢”是他替著掏的,庭審的時候他替著辯的……打贏了官司,分文沒取自己還搭著時間搭著精力,也不知道圖個啥。
要說他傻吧,多少人在秀才卡了一輩子,人裴松之參加鄉試第一年就中了舉人。
此次進京參加會試本是重中之重,萬萬不能節外生枝的。
誰承想,路程走到一半,途徑承平縣的時候,他是“虎氣”與“傻氣”一起往外冒。
本來無非就是有些人仗著有些勢力,做些欺男霸女的行徑,這種事屢見不鮮,哪里管得過來。
那女子雖被擄走失去清白,但其父母私下拿了不少銀子,此事既未鬧出人命,當事人父母又都選擇息事寧人,官府也懶得理會。然而裴松之卻不依不饒地偏要替人伸冤,結果那女子到了堂上改了口,反說他誣告。原本縣衙沒有這個權力直接羈押一位舉人,奈何被告之人在當地頗有背景,官府以調查為名,將裴松之拖延了一個多月才予以釋放。
正因此事,差點誤了他會考的日子。
不然的話,那堂堂七尺男兒、舉人大老爺,又怎么會被一個女子以那般羞人的姿勢載了整整兩日。
坐在寧遠寺的長椅上,拿著書的裴松之卻怎么都看不進去。
腦海中不斷回蕩那天他與黃鶯共乘一馬的場景。
黃鶯坐在前面,整個人靠在他的懷里。他往后挪,她往后靠,那韁繩都要繃直了……有時候突然加速,為防止落馬,他只能抱住姑娘的腰……
? ? ? 馬背之上,兩人身體緊靠,少女的體香不斷鉆入他的鼻孔,碎發不斷撩撥他的臉頰,這少女長得那么好看……血氣方剛的少年差點沒憋出內傷。
關鍵是也不知怎的了,沿途經過的兩家客棧竟然都沒有多余馬匹,第二天又同樣遭了一遍罪。
好在兩日便到了京城,裴松之拒絕了黃鶯去客棧留宿的建議,毅然決然來了寧遠寺,這寧遠寺一直免費資助遠道而來的學子吃住,雖然環境一般,但也湊合,裴松之也想靜靜心,在佛祖面前懺悔自己“非禮”之過。
會試當日,寧遠寺門口眾學子魚躍而出,黃鶯早早便差瘦鼠準備了足夠的干糧,福滿樓的純肉燒餅、饅頭、火腿……可謂是營養均衡,口味俱佳。
人群之中,黃鶯一眼便牢牢鎖住了他,身著一襲素凈儒衫,身姿挺拔如松,微微俯身與身旁同窗低聲說話。
“裴公子,裴公子。”黃鶯興奮地揮手喊道。
裴松之隱約間像是聽見了誰在叫他,茫然抬頭,兩人目光交匯。
她見他,眼眸如星,深邃明亮,君子如玉。
他見她,明眸皓齒,笑顏如花,亭亭玉立。
裴松之的臉刷下就紅了,他跟身旁學子拱拱手,快步來到黃鶯身邊,“黃姑娘怎么來了?”
雖有克制,但聲音中仍帶著無法掩飾的喜悅。
“會考數日,給你帶了些吃的,我們江湖兒女講究的就是出門靠朋友,你在京城無親無故,就認識我這么一個朋友,我當然要來送送你啦。”
黃鶯把食盒遞給裴松之,“千萬千萬別跟我客氣,就你包里那幾塊破餅,怎么能讓你支撐到考試結束,你啊,就安心考試,若中了榜,以后當了官兒,再報答我也不遲。”
裴松之苦笑著接過食盒,反駁的話都被堵死了,盛情難卻也只好坦然接受了。
兩人同行一路,眼看著進了考場,二人分別之際,黃鶯突然道:“對了,”從懷中掏出一塊兒玉佩遞到書生手中,那是一塊青玉玉佩,顏色古樸而典雅,其上是刻著蒼松,紋理清晰可見,質樸靈動,“昨日在街上,恰巧碰見了,不是什么貴重物品,圖個好兆頭,你考完了,我還在這兒等你……”
說完便瀟灑轉身,她的手劃過他掌心的那枚玉佩,他的指根、一節、兩節,離開他的指尖……
手握著觸感冰涼的玉佩,目光看著遠去的少女背影,書生很想大聲問一問:“裴某何德何能,得以讓姑娘待我如此。”
裴松之甚至覺得這兩天經歷的一切就好像被安排好了一樣,難道,她對自己有所圖謀?
不對,他搖了搖頭,關鍵是自己就是一個還沒中榜的學子,家境雖不貧苦卻也不富裕,長得吧,只能說不難看,你真要說人家有所圖,圖自己點什么呢?
要說沒圖什么吧,這么個桃李年華的佳人,出手又闊綽,想必家境必定極其殷實,怎么就突然出現,對自己這么好,連說話都要刻意夾著嗓子……
裴松之搖了搖頭,暫時壓下雜念,將玉佩懸于腰間,目光堅定,大步朝著考場走去。
數日后。
會試結束,考生紛紛離場,跨過考場大門,嚎啕大哭著有之、開懷大笑者有之、高談闊論者有之……
裴松之自認題答得不錯,頗有些把握,也是有些暗自激動地出了門,只不過,料想當中的倩影并未出現。
他眸中的興奮,隨著西斜的日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直到門口的街道已無人影,差役鎖門的時候詫異地問了他一句,“你怎么還不走?”
他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寧遠寺。
可能,她被什么事情牽絆住了吧,他這樣想著。
放榜那日,眾人盯著榜單生怕錯過自己的名字,只有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顧,總是幻想著會有人喊他的名字……
“裴松之,裴松之。”真的背后有人叫他,眸光驟然亮起,猛然回頭……是那日從寧元寺出來與他低聲交談的學子,叫王才倫,王才倫廢了好大勁才擠到裴松之身前,氣喘吁吁道:“裴兄,你怎么站得這么靠后,你中榜了你知道嗎?”
王才倫真心替裴松之高興,二人雖只相識幾日,卻相談甚歡,無論是詩詞經論、或是治世之理,兩人都有相似的水平與見地,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裴松之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不過卻牽強笑道:“那想必王兄也定然是榜上有名了,恭喜恭喜。”
王才倫笑得合不攏嘴拉著裴松之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兒,走,哥哥帶你去個好地方。”
裴松之像是丟了魂兒一樣任由王才倫拉著他跑出了人群。
香怡樓,在京城只能排得上是中等的青樓。
之所以選在這里,是因為價格相對便宜,裝修頗為文雅,偶爾舉辦些詩會,客戶就定位在沒什么大財的文人騷客,是京城乃至其他州府來的學子們時常聚集之地。
裴松之站在門口掰著王才倫的手指頭要走,王才倫好說歹說,讓他就當在酒樓了,無非是多了些鶯鶯燕燕,助興的曲調歌舞,你自己行得端坐得正,有什么可怕的,那么多文人雅士來這兒,難道還各個都是斯文敗類?
就這樣,裴松之隨著王才倫走了進去,王才倫其實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只是聽人說過,如今高中,心里少了負擔,也想來此放松放松,順便漲漲見識,故而表現得比較開心愜意,裴松之就沒了這種雅興,兩人開了一張桌,一個瞪著眼睛瞧哪兒都好奇,一個低眉順眼只顧一杯接一杯喝酒,裴松之向來克制,很少貪杯,只是沒有見到那個人,心中莫名煩悶。
王才倫也是無奈:本想出來放松下,眼看著裴兄這般神傷,自己也沒了興致,想著先幫好友解解心結,便開口道:“裴兄與那日給你送飯的女子,是什么關系?”
裴松之喃喃道:“關系?……她救過我的命,又對我照拂有加……應當是……朋友。”他的手握住腰間那塊玉佩,指尖不斷摩挲。
王才倫道:“既是朋友,如今你高中,她若得知消息定然替你欣喜,如今不得謀面,只恐是要事纏身,否則,定會到場恭喜,裴兄與其在這里黯然神傷,不如保養好精神,也省得再見面時,給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裴松之醉意朦朧的眼睛陡然明亮,身子坐得板正,拱手一禮:“王兄言之有理。”
王才倫這才哈哈一笑,招呼小二再來一壺酒,二人痛飲一番,聊得酣暢淋漓才相互攙扶著離開。
卻不知在香怡樓不遠處,一雙綠豆般大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二人。
四
殿試在放榜后的第三天,裴松之名列一甲榜眼。
傳臚大典后,跨馬游街,裴松之坐在馬上將身體繃得筆直,臉上掛著朝氣蓬勃的笑意,若此刻,她仍在京都,定能看見我意氣風發的樣子吧,他這樣想。
然而此刻,聽著街上熱鬧的鑼鼓聲,她不僅看不見他的意氣風發,甚至連踏出眼前這間屋子都成了奢望。
會試第二天的時候,這位從藏劍山莊偷偷飛走的小黃鶯,就被家里來的人給捉住了。
“邱霜落,放我出去!”黃鶯用力拍著門,這所房間,窗戶全都被釘死,門上栓了鎖鏈,門口兩個人,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看守。
“霜落師姐,放我出去啊。”
“霜姐姐,人家還是不是你最親愛的小師妹了。”
“別白費力氣了三小姐。”門外傳來清冷的聲音。
黃鶯踢了一腳房門,恨恨道:“臭姐姐,關鍵時候一點都不護著我。”
“你個沒良心的,我還不護著你,從小到大姐姐替你背了多少黑鍋了,我不護著你,你還有機會送你那情郎參加考試?”門外的邱霜落也是真拿自己這個小師妹無奈了,藏劍山莊三個女兒,就數這三小姐最是古靈精怪,從小便是上樹翻墻樣樣精通,一讓練武就發懵,知書達理沒學會,武功也是平常稀松,走不得大家閨秀的路子,闖蕩江湖是個當炮灰的好苗子。
藏劍山莊偌大個家業,怕不是要毀在小師妹手里了。
“啊?霜姐姐你是從哪一天發現我的?”
“哪天發現的不重要,關鍵是,師父這一關你想好怎么過了嗎?那風雨閣、靈霄閣、赤炎堂,就連西北的清風寨都來人求親,你說人家長得丑,都給拒絕了沒問題,那江南傲劍山莊的云公子,玉樹臨風,武功卓絕,年紀輕輕就當了家,多好的一門親事,你說你跑什么?”
“那人我見過一次,看我的眼神總是怪怪的,像個白臉大蛤蟆,那些武林人士總把自己說的大義凜然、行俠仗義的,我看都是徒有虛名,我才不要嫁給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我要嫁,就得嫁真俠客。”
“呵呵,那怎么,你那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長得不丑、一點武功都不會的書生,就符合你的要求了?”
“那當然,裴公子雖無外力,但卻擁有一般人不能比擬的‘俠義之心’,面對不公,他敢于斥責,面對弱小,他尊重謙遜,面對強敵,他毫不怯懦,他雖說不上俊朗,也比那些道貌岸然滿嘴道義的人要好千倍萬倍,我就是喜歡他。”
門外傳來短暫的寂靜。
良久,才傳來聲音,“我很好奇,你與他相處不過數日,是如何辨別他的品性呢?”
“什么不過數日……我在知源縣便見過他了……
那日黃鶯剛到知源縣,將夜的時候兩個不知好歹的醉鬼見她容貌卓絕起了色心,她將那二人引到一個黑暗的死胡同打算給他們點教訓。
? ? ? 裴松之恰好路過隱約見一個女子身形被兩個男人推搡進了個死胡同,直接進去英雄救美的事裴松之干不出來,他還是知道自己的斤兩去了也是白廢,然后就在胡同口不停地喊抓賊。
? ? ? 那兩人怕引來官兵,灰溜溜地跑了,走的時候還不忘放狠話,“小子,爺記住你的臉了,給爺等著,敢惹我們四非幫的人,你完了。”
裴松之沒當回事,倒是黃鶯來了興趣,雖然沒有他,黃鶯也不會受到任何危險,但是,人家畢竟因為自己得罪了人,怕他遭到報復,黃鶯便一路暗中護送。
黃鶯本就是從家偷跑出來,漫無目的索性就跟著裴松之,一路上發現裴松之特愛“多管閑事”,小來小去的不提也罷,到了承平縣,那被玷污的少女庭上倒戈,害他差點丟了官身,攤上官司,他卻不以為意。
? ? ? 黃鶯不知他才華幾何,卻覺其人品高義,有“俠者風范”,一路走來心生傾慕。在臨近京城時,正巧被她碰見了兩位武功不賴,卻差點餓死街頭鐵塔與瘦鼠,二人別看長相一個兇狠一個猥瑣,即便要餓死了都沒仗著武力欺壓他人,其實如果不是鐵塔太能吃,以瘦鼠的能力倒還是能勉強維持……
一頓飽飯就讓鐵塔直叫她“人美心善姑奶奶”,后面的故事就順其自然了,自導自演的“英雄救美”,賄賂沿途客棧掌柜……
邱霜落怎么會不知道一路發生的事,就黃鶯那三腳貓的功夫,翻出院墻就被發現了,邱霜落知她惱自己父親安排的親事,想著讓她散散心也好,留了封書信便一路暗中保護。
只是后來覺得小師妹的行為太過放肆,既怕小師妹受了欺負,又怕她是玩心大起傷了無辜之人,況且涉及終身大事,已經超出了自己能控制的范圍,索性不再隱藏行跡,先把人扣下,再通知師父。
想到此處她開口道:“師父他老人家月余便可抵達京城辦事,屆時你自己去與他交代你與那榜眼郎的事兒吧。”
“啊?裴公子他中了榜眼嗎?太好啦!”黃鶯興奮之色溢于言表。
邱霜落沒再答話,輕輕搖頭離開了。
五
黃鶯在無盡的煎熬中等來了他的父親。
那個劍眉星目,年輕時必然是個大帥哥的父親,正端坐在椅子上,一身白衣,提著劍的大師姐邱霜落安靜地站在他的身后。
黃鶯跪在地上開始講述……
藏劍山莊莊主司空浩然聽完黃鶯的講述,淡淡開口道:“說完了?說完了就跟爹回去。”
“我不要!”黃鶯嘟著嘴,本就水汪汪的大眼睛噙著淚水。
“鶯鶯啊,爹是男人,爹了解男人,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咳咳,爹是想說傲劍山莊的云公子有什么不好?咱們江湖中人,重情重義,你嫁過去,人家定然待你極好,那書生……是,現在是中了榜眼,那官場吃人都不帶吐骨頭的地方,這幫讀書人,也全是些薄情寡義沒骨氣的,你跟了他,以后能有什么好日子過?”司空浩然苦口婆心,孩子都跪一上午了,他也心疼,但是想想為了她未來的幸福,只能狠狠心。
黃鶯捂著耳朵瘋狂搖頭,哭喊道:“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好,既然爹的話你不聽,你不妨聽聽別人的話,來人,帶上來。”
一胖一瘦兩個身影被壓進來,正是鐵塔與瘦鼠。
鐵塔一見跪在地上梨花帶雨的黃鶯,以為她受了什么欺負,目眥欲裂,沖著端坐的司空浩然吼道:“狗賊,欺負個弱女子算什么,給你大爺松綁,看大爺不給你腦瓜子開瓢……我……”
瘦鼠猛然一腳踹在鐵塔的腿窩,滿臉堆笑,“司空莊主莫怪,我這弟弟……”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示意。
? “大爺管你是什么這個莊那個莊的,欺負我姑奶奶就是不行!給大爺松開!”鐵塔梗著脖子依然不服氣。
瘦鼠連著踹了鐵塔好幾腳:“你不說話沒人當啞巴,司空莊主那是你姑奶奶的爹,你個蠢貨!”
“啊?……哦,那我應該叫他什么?”
“叫祖宗!”
“好嘞!”
司空莊主饒有興致地看著二人,對著黃鶯道:“這兩個人圍著院墻轉了好幾天了,是來找你的吧?”
才能插上話的黃鶯對著二人道:“不是讓你倆護著他嗎?來這干嘛?”
瘦鼠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道:“姑奶奶,那裴公……姓裴的絕非良人吶,放榜那天下午,他就跟他的同窗去了青樓,一直待到天擦黑了才出來,您不在這些日子,他是一點都沒擔心吶,殿試過后天天跟他那些個同年在一起喝酒聊天,還去比什么詩詞,那日子,那叫一個逍遙快活……還在京城置辦了房產,好些個媒婆子差點沒把他家門口踏破了,據說四品官員家里去請媒的都不少呢……
“我不信,瘦鼠,他們是不是威脅你了,是不是我爹威脅你你才這么說的,裴公子不是這樣的人,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我要去見他,我要當面問他。”
? ? 瘦鼠目光閃躲,“我的話您不信,鐵塔從來不撒謊,不信您問問他,他也是親眼所見的。”
黃鶯的目光直直盯著鐵塔,鐵塔閃躲著目光囁喏道:“鼠哥說得沒錯……那姓裴的真不是什么好人,得了功名轉身就給姑奶奶您忘在腦后了,您之前為他定制的那塊兒腰佩,現在都看不見了呢……”
黃鶯感覺大腦一陣轟鳴,癱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邱霜落面若寒霜,握劍的手緊了幾分,跑到黃鶯跟前將她攙扶起來,喝到:“還看什么呢?還不扶三小姐回房休息?”
門外的兩位師妹還從沒見邱霜落發過這么大火,趕忙進來將黃鶯接過來攙扶出去。
司空浩然背著雙手走到邱霜落身邊,目光看著遠去的黃鶯開口道:“看來此次這丫頭倒確實是認真了,哈哈,現在就看那裴小子能不能通過考驗吧。”
邱霜落面無表情道:“師父,剛剛有一句話我特別認同。”
“哦,說來聽聽?”司空浩然微笑道。
邱霜落瞥了眼自己的師父悠悠道:“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
入夜。
黃鶯躺在床上,面色如紙,雙眸黯淡,嘴唇干枯而微微泛白,發絲凌亂,幾縷碎發被淚水打濕黏在臉上,哪還見往日的明媚。
邱霜落端了一碗熱湯坐在她的床邊,“小師妹,吃點東西吧。”
黃鶯翻了個身子,背對著邱霜落不說話。
邱霜落又好氣又心疼,既覺得無奈又感到好笑,她舀了口湯放在嘴邊吹了吹,“這一個月以來你都沒怎么進食,都憔悴成什么樣了,難道……你想就這副樣子去見你的心上人?”
? 黃鶯騰地一下起坐起來:“什么意思?”
“你呀!”邱霜落手指點了一下黃鶯的額頭,“把這碗湯喝了,我就告訴你。”
黃鶯一把搶過碗,咕咚咕咚幾口就把湯喝得一干二凈,然后睜著那紅腫的水汪汪大眼睛直勾勾看著邱霜落。
邱霜落替她理了理額前的碎發,“明天你去城北十里的安定橋,若天黑之前,他若出現,你爹便由著你。”
“為何?”
“不要問,你只管按我說的做,只不過……即便見了他,他是否如你這般……畢竟不過數日而已……”
“霜姐姐別說了,他若不喜歡我,我再想法子便是了,若是連人都見不到,說其他的還有什么意義。”
“好,那就早些休息吧,養足精神。”邱霜落將她安撫躺下,給她掖好被子。
小鶯鶯啊,可真是長大了呢。
……
晨曦初綻,淡金色的光輝如薄紗般,灑在草木上,其上的露珠閃爍著細碎光芒。
古樸的小橋橫跨于潺潺溪流之上,橋身的石板歷經歲月打磨,鐫刻著斑駁紋路。
黃鶯今日換了一襲淡黃色羅裙,裙擺隨風微動,烏黑的長發松松挽起,幾縷發絲垂落在白皙的頸邊,加之近日消瘦的身形,為她多添幾分柔美,少了往日的英氣。眉如遠黛,眸似清泉,滿含思念,朱唇輕抿,面色卻帶著若隱若無的悵惘。
她拄著欄桿,望著水面發呆,那一日在人群中,她喚他,他抬眸的剎那明明滿是驚喜。他若不喜歡我,怎么會在自己贈玉轉身的時候抓住自己的手呢……
“黃姑娘?”
她見他,眼眸如星,深邃明亮,君子如玉。
他見她,明眸皓齒,笑顏如花,亭亭玉立。
? ? 多日未見,甚是想念,若是想念,終會相見。
“裴公子!”
“真的是你!”裴松之松開牽馬的韁繩,大步跑了過來,“方才遠遠看見,還以為裴某眼花了,沒想到,沒想到……今生有幸還能得見,裴某,裴某……”裴松之臉色漲紅,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任他文采斐然,此刻也是激動得無法言語。
黃鶯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也是瞬間沁上一層霧氣,她抬起手杵在裴松之胸口,給裴松之懟了個趔趄。
“你是不是去青樓了?”
“我?……”
她又杵一下,他又一個趔趄。
“你是不是還跟城里的大家閨秀相親了?”
“我沒……”
她再杵一下,他再一個趔趄。
“我送你的玉佩呢?”
“在,在,在呢!”裴松之把手探進懷中,拿出一塊手帕,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里面那塊兒青翠的玉佩。其上青松挺立,黃鶯立于枝頭,紋理清晰可見。
? ? 她停在半空的粉拳又捶了下去,“玉佩不掛在腰間,你把它藏起來做什么?”
“……”
黃鶯的心情隨著那塊兒玉佩上新添的黃鶯圖案開心起來,整個人也都輕松了許多。想想自己好像剛剛好像有那么一丟丟,就那么一丟丟的過分,便在一陣尷尬的寂靜中轉移話題道:“咳,背著行囊,這是要干嘛去?”
一聽這話,裴松之漲紅的臉色恢復了一些,“裴某要去青石州上任,本想與姑娘道別,奈何……奈何一直未能得見,有幸能在此處遇見,也了卻了在下一樁心愿,若他日……他日女俠路過青石州,裴某定當倒履相迎。”
黃鶯疑惑道:“我書讀得少,你可別騙我,你堂堂榜眼,不去翰林院,跑到地方上當個知州?還去了個鳥不……鳥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姑娘此言差矣,裴某在京中可為國效力,去了地方仍是為國效力,那青石州偏遠苦寒,若官員皆因此抗拒,誰來護我朝百姓安寧?”
“好好好,你裴松之高義,滿朝文武都是不中用的,就派你一個新科榜眼去,那青石州路途遙遠,常年叛亂不息,你一介書生,連幾個護衛都舍不得給你派……”黃鶯咬著牙,恨不得現在去那金鑾殿上罵個痛快。
“多謝姑娘關心,裴某……裴某該出發了,就此別過,后會有期!”裴松之逃也似的轉身回去牽馬。
再次折返橋上,裴松之低著頭,盡量藏在馬后面克制自己不去看那道倩影。
兩人身影交錯的剎那,微風忽然匆促了幾分,黃鶯一躍上馬,嘴角上挑,面色狡黠,“裴松之!”
裴松之下意識抬頭,“你怎么……”
你什么你,你可給本姑娘上來吧,黃鶯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提了上來,雙腿猛夾馬腹,馬兒一聲嘶鳴,前蹄高高抬起,裴松之下意識摟住黃鶯纖細柔軟的腰肢……
“真是巧了,黃鶯與公子順路,借公子馬匹一用,公子可坐穩了,駕!”
塵土飛揚,微風漫漫,道路兩側的樹林隨風作響,一行人從林中緩緩走出。
一位中年文士捋著胡須笑道:“怎么樣?我就說這孩子是個好苗子,莫說我一個四品官兒拿著官身壓他,就是天子要許他位公主,怕也會如昨日拒絕我那般決絕。”
司空浩然哈哈大笑:“還是要多仰仗景文兄陪我演這出戲,才讓我覓得良胥啊,今天咱哥倆必須再好好喝上一夜。”
邱霜落蹙眉道:“那裴公子,不會真到了青石州才打開那入翰林院的誥敕文書吧?”
瘦鼠雙手插在寬大的袖袍中,露出滿口的豁牙子:“放心吧邱女俠,姑奶奶跟裴姑爺,就交給我兄弟二人吧。”
鐵塔的目光看著裴松之二人消失的方向,笑得像一個三百多斤的孩子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