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寶木笑
加繆說:“人是唯一拒絕其現狀的生物?!比绻麖暮暧^角度以此審視人類的藝術,似乎可以這樣理解:藝術就是這種拒絕的衍生物。雖然在形式上藝術有著龐雜的類別,無論是小說、音樂、雕塑、繪畫還是電影,究其本質,無一不在映射著一種試圖對自身現狀的剝離,而受眾追求的則是一種通感和共鳴,在那一刻,忘記“我”為何物,實現完全精神化的升華。這也決定著不管表現形式如何,頂尖的藝術品一定擁有著共通的精華,仿佛人類思想的極致往往總是指向同一個地方。
如此,也許可以理解馬克-安托萬?馬修何以特立獨行地將漫畫這種藝術形式“逼迫”至極限。馬克自然可以代表歐洲漫畫界的最高成就,而我們卻仍然處在逐漸熟悉他的過程,記得去年馬克的《畫的秘密》在圈子里異?;鸨藗儾挥砂l出遲來的感慨:原來漫畫還可以這樣畫。馬克從未將自己視作哲學家,但他的作品顯然將漫畫的傳統定義進行了深刻的顛覆,馬克的漫畫更像是一種符號學意義上的載體,承載著在我們看來似乎不應該由漫畫承載的主題,今年引進的《方向》更是如此。
《方向》延續了馬克一貫的風格,但這次顯然要更加堅決和徹底。馬克徹底拋開了文字的障礙,全書沒有出現一個字,以至原作標題也只是一個“→”的符號。馬克也站在了繪畫的邊緣,這是一本由各種不同大小的、二維的、三維的箭頭組成的書,一切都是由箭頭搭建,除了主人公外再無其他任何人物,甚至主人公也被完全虛化,成為看不清面貌,大腦和身體充滿箭頭的某種“綜合體”。在這樣的情況下,《方向》的整體故事是被高度抽象化的,馬克摒棄了故事的傳統核心(即沖突),主人公只是隨著各種箭頭從一頁跋涉至另一頁,仿佛陷入一種無盡的符號化過程之中。
但這并不意味著《方向》僅剩一堆無法破譯的符號,成為了一本完全版畫式的漫畫。恰恰相反,馬克讓《方向》走向了另一個極致,他用隱喻化和象征性的手法將這本貌似故事極簡的漫畫,升華為一種抒發深刻思索的哲思類作品。主人公是一位穿風衣、戴禮帽、襯衣最上面的扣子依然要扣緊的中年男子,馬克對其的設定是完全的去個性化的,之所以連容貌也不進行刻畫,就是要塑造這樣一個與大眾完全“融合”的符號,這個人物代表著最普通的上班族,甚至就是你我的影子。從全書最初一片漆黑中那個小小的箭頭狀的光點開始,這種隱喻和象征就同步開始了,那個小小的箭頭狀的光點原來是一堵門上的鑰匙孔,主人公從鑰匙孔向外望去是一片虛無。這種門內的黑暗完全可以看做是人在出生前所處的母體子宮,外面的世界是未知和光明。這里有一個小細節需要注意,就是當主人公從門內走出的時候,門自動關上了,主人公一驚,但顯然沒有回身的意思,全書正式開始。這是符合我們這種象征推測的細節,因為人來到這個世界,就無法回到原處了。
卡夫卡在《城堡》中設置了同樣一個符號化的主人公——K,這是一個連名字都只是字母代號的人物,也同樣講述了一個極為簡單的故事,K應聘來城堡當土地測量員,他經過長途跋涉,穿過許多雪路,終于在半夜抵達城堡管轄下的一個窮村落,卻發現不管他用什么辦法,城堡雖近在咫尺,但就是進不去,最終,K竟然至死也未能進入城堡。某種意義上,《方向》甚至可以說像是漫畫版的《城堡》,主人公從那扇門走出之后,便開始了類似偵探一般的找尋之旅,因為那些指引他走出下一步的箭頭變得越來越難以辨認。書中有一個很典型的橋段,主人公走到一堵無盡延伸的墻面前,在找到貌似一扇門的時候卻仍然沒有指示的箭頭,這一刻,馬克將主人公完全刻畫成為了一個經驗老道的偵探,最終主人公在門的橫梁頂部找到指示的箭頭,爬到墻上順勢走了下去……
然而,也正是從這個橋段開始,《方向》的主題漸漸浮出水面。主人公如此“漂亮”地找到指引前進的線索,完美地按照箭頭指示的方向一路走下去,他順著一個漸漸平緩的斜坡走下了這堵仿佛沒有盡頭的墻,來到了地面。在此處,馬克運用了藝術的機巧,全書一下子轉換為“上帝視角”,當人們從高空俯視的時候,才發現整堵墻其實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箭頭輪廓,而主人公費盡心機和力氣沿著墻上的箭頭指示走向的,卻是那個巨大箭頭指示方向的反面。這是馬克在全書中第一次完全的“上帝視角”,此前主人公曾在路途中被一個硬角絆倒,挖掘出一個巨大的物體,當時馬克也轉換了視角,使得人們看到這個物體實際上也是一個巨大的箭頭,但主人公顯然看不到全貌,于是在這個物體上找到了新的“線索”繼續前進。但當時的這種“上帝視角”的轉換還顯得具有某種隱藏性,而這次,人們在完全的高空如上帝般俯視主人公與巨大箭頭的“背道而馳”時,那種感受是極為震撼的。
這種震撼也是《方向》給人最突出的藝術感受,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強烈的代入感后的共鳴。當主人公終于找到一本仿佛可以指引迷津的書時,這種代入感達到了巔峰,馬克當時完全是按照第一視角引入了那個情節,更妙的是《方向》甚至加入一大張折疊的畫頁,讀者是可以將其完全展開的,仿佛是我們找到了這樣一本書,那一刻主人公和我們的界限被模糊了,正是這種代入感讓前面提到的那種震撼進一步爆發,仿佛一種裂變,一直延續到全書結尾。人們不由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生活,塵世中的每個人何嘗不是像書中主人公一樣,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指引方向的線索。當人們借由《方向》的“上帝視角”審視主人公的苦苦找尋和自以為是的判斷,才發現其實“方向”只是我們的一廂情愿,一種對“意義”本身的荒誕感油然而生。那些貌似明確的箭頭在全書的后半段也漸漸顯露“真容”,那是每一顆組成荒漠的沙粒,那是每一座組成水泥森林的高臺,那是干涸大地的裂紋,那是天空中偶爾現身的飛鳥,那是無數凡人終其一生的墓碑……
馬克在書中用箭頭組成一組密碼,破譯出來之后是這樣一句法文:“荒誕只有在我們接受它的時候才有意義”。如果細細品味書中的設置,這更帶著一種佛家“妙有”的味道,“有”本身只是“名相”,并非“實相”,其本身的存在是具有這種“荒誕性”的,不過是我們自心的映照而已,然而我們卻找到各種理由去不斷“驗證”這種“荒誕”,甚至不惜用超自然的“神跡”進行“解釋”。這一點在《方向》中尤為明顯,每次主人公陷入找不到指引箭頭的困境時,一些突然出現的現象仿佛“神跡”般出現,比如突然掉落的一塊箭頭指示牌,亦或巨石崩裂后內里出現的閃著光芒的箭頭指針……人們在生活中又何嘗不是這樣,當適合二十來歲年紀的雞湯開始讓我們厭煩,我們會選擇所謂“干貨”,就像書中主人公偵探一般地找尋,而以“順其自然”為核心的披著佛道外衣的另類肉湯則充斥著更大年齡段的朋友圈……這與《方向》的找尋過程是一致的,只是不管是馬克的“荒誕”,還是佛家的“妙有”都對此是持否定態度的,那不是“天意”,只是我們的“我執”。
這樣說來,《方向》的思想內核貌似是指向荒誕主義哲學,甚至虛無主義,至少應該是存在主義的題中之意。而《方向》的裝飾封脊條的設計也很耐人尋味,正面是馬克前面說的那句“荒誕只有在我們接受它的時候才有意義”,而背面則是加繆的名句“荒誕的意義就在于我們不贊同它”。這卻是一個小小的陷阱,人們容易從字面意義上認為馬克是在與加繆“針鋒相對”,而事實卻是這是深受存在主義哲學影響的馬克向存在主義大師加繆最好的致敬。馬克實際上在補充著,或者說詮釋著加繆的那句話,如果說馬克的話指出的是一種“妙有”,那么,加繆的話則直接指出了世界“真空”的實質。
這就涉及到《方向》在“荒誕”背后的意義延伸,就像學佛只知“妙有”或者“真空”都是不圓滿的,所以才需要體(佛性)、相(色相)、用(妙用)三者合一。但如果將《方向》的這種“妙有”的意義直接指向加繆所認為的“真空”,顯然是過于簡單的,而這正是世人對荒誕主義哲學、虛無主義特別是存在主義最容易產生的誤解。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加繆一再否認自己是存在主義作家,加繆顯然不滿人們對存在主義虛無和荒誕“名相”的過分狂熱。加繆關注的并不是荒誕的發現,而是其后果,荒誕不過是一個“已知數”,加繆從中推論出的后果是反抗、自由和激情。在加繆看來,意識到荒誕僅僅是一個初期階段,有著這種“覺悟”的人應該為自己制定一條行為準則:義無反顧地生活,窮盡現有的一切,知道自己的局限而不為永恒徒費心力。因此,發現了荒誕,只能說明人的清醒,只有進行反抗,才能說明人真正地進入了生活。
人類的思想在極高處必將交匯融合。佛家“妙有真空”也并非要教化出一群虛無主義者,而是要以此為機緣發覺人們自心具足的佛性,用俗世的說法就是學會智慧地生活。從前憨山大師入定到兜率內院問彌勒菩薩:“什么是識?什么是智?”彌勒菩薩說:“分別是識,無分別是智;依識染,依智凈;染有生死,凈無諸佛”,六祖慧能大師更直接,劈柴擔水做飯洗衣皆是修行。我們不認同充滿著我執的“有”,但也莫要一口咬定一切就是荒誕的“空”,正如加繆的“荒誕的意義就在于我們不贊同它”并非完全的拒絕,因為真正理解加繆的人會補充上一句“荒誕只有在我們接受它的時候才有意義”,東方的“妙有真空”在這個節點真正與西哲的存在主義實現了某種交融。
也許很多人會提出異議,畢竟布魯塞爾的專題畫展介紹辭中是這樣介紹《方向》的:“當代西西弗斯在荒誕的迷宮里隨著存在中的偶然不斷游走”。人們也自然會舉出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作為例證,認為《方向》絕非指向了一個積極光明的主題,甚至書中有一處還直接出現了一個山腳下由線團組成的球體,讓人不能不產生“西西弗斯和巨石”的悲劇(西西弗斯被諸神判處把一塊巨石不斷推上山頂,而石頭因其重量一次又一次滾落)。然而,在加繆的筆下,西西弗斯其實是存在主義的英雄:西西弗斯對自己荒誕的處境有著準確認識,但他認為沒有蔑視征服不了的命運,無能為力卻要叛逆反抗,他對荒誕的命運說“是”,但他對荒誕的精神狀態說“不”,于是他孜孜以求,努力不懈,這就是他的反抗方式。加繆不止一次提到,幸福和荒誕是同一方土地的兩個兒子,不可分開,沒有不帶陰影的陽光,必須認識黑夜。西西弗斯因為對荒誕的洞悉和反抗,所以他活得清醒,活得充實,加繆也曾說應當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方向》的最后,主人公在不斷的無用找尋中已然老去,最終他發現自己的影子竟然也是一個箭頭,他頹然坐在地上,最終垂下了衰老的頭顱,就像死去一般,仿佛一個被命運戲耍夠了的小丑臨終時對自己一生的嘆息,全書在此頗有些電影尾聲的味道,馬克恢復“上帝視角”,人們像一架舍主人公而去的直升機在不斷爬升,越飛越高……人們由此對《方向》主題的最終走向進行悲觀的判斷貌似是完全符合邏輯的,馬克實在大才,這種切膚的代入感和對“意義”本身的否定給人的印象確實過于深刻。然而,這里有一個容易忽視的小細節必須指出,這個細節雖然微小,卻是大才馬克的“鬼才之筆”,讓筆者不得不佩服馬克的才氣尤其是他的膽量和超脫。因為,這個小細節將直接決定著全書會指向兩個截然相反的結局,馬克仿佛一個富有而隨意的賭徒,就這樣灑脫地將一切都壓在了這個小細節上。
如果我們仔細去觀察那個坐在地上、漸漸變小的主人公,我們會發現這個具有決定意義的細節:主人公最后是抬起頭的。因為,之前主人公是一種大幅度低垂腦袋的狀態,他的頭垂得那樣低,以至于我們能看到他的后頸完全裸露了出來,在接下來的畫頁中,如果其繼續保持這種狀態,那么在近乎九十度俯視的情況下,讀者是仍然能看到主人公的后頸的。顯然,主人公并未一直保持低頭的狀態,相反,他抬起了頭,望向了自己箭頭指向的前方,這才是全書的真正高潮,這才是馬克創作《方向》的真實目的。如果主人公就那樣充滿著嘆息甚至懊惱地死去,何來“荒誕只有在我們接受它的時候才有意義”一說?這與馬克一直以來對加繆的推崇也是極為不符的,一個真正了解過加繆思想的人會知道面對荒誕,加繆最終給出的是“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p>
雖然僅僅是最后極為隱秘的一剎,但全書的主題和意義完全反轉了,這是極為高明的藝術手法,更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最終實踐自身思想的大膽和灑脫。讀者如果錯過這個細節,也許會將整本書的意圖誤讀,但對馬克來說已經無所謂了,既然我們終究只能在自身的存在層面找回意義,那么藝術家創作的過程自然要高于文本受眾的理解和評價。這實在有點兒像領悟“妙有真空”之后的一種坦然和隨喜,就像書中的主人公,當他終于明白自身即是方向時,在以后的生命中,哪怕他已衰老,哪怕已經時日無多,但他最終超越了荒誕,找到了荒誕背后的另一種可能,一切都不再糾結和焦灼。
這也正是《方向》最終的意義所在,我們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粒微塵,每天擠在格子間或是地鐵公交里,日常生活的機械性使我們終將對自己存在的價值和目的產生懷疑,繼而會面對那種貌似無法排解的荒誕感。然而,我們仍有理由相信這荒誕背后的另一種可能:既然如此,何不放開一點點,何不自我一點點,不再惶恐、不再焦慮、不再憤恨、不再輕佻,我的日常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是我的意義,我的意義就是我最終的方向,這是體悟“真空”之后的“妙有”,更是領悟“妙有”后對“真空”的最好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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