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搬家都是一場浩劫,不是物質上的損失,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先不說要找人找車,也不說把那些陳年不用,也不知是什么東西、有什么功能的亂七八糟分類打包,就只是在去與留的糾結中,心就不知不覺地碎了。每一樣物件都是一段回憶,一段情懷,都是自己的一段歷史。你可以拋棄一樣東西,但無法放手一段回憶。
十年,整整十年。如果不是搬家,我可能會忘記了這個節點,可巧的是因為搬家卻永遠地記住了它。
鑰匙
十年前,我剛過三十歲,而立之年。不記得當時拖著幾個箱子、幾件行李,只記得到J就近傍晚了,身體很累,心很乏。而立之年離開家人到一個新的地方打拼,除了無奈,能夠安慰自己的就是希望吧。
一只口袋里裝著些零錢,另一只滿滿的都是希望。
那時單位還叫XX院。不知是什么樣的底蘊和傳承,給我的最初印象就是這里人人很牛X的樣子。在這樣牛的單位,在這樣的牛人圈里工作,自己多少也會沾點牛氣吧,我想。
那時的通訊還不像今天這樣發達,長途話費還很貴,收入也不太高。我動身前的一天,人事部門的同志就告訴我單位安排了宿舍,到J后坐幾路車到哪站下往哪個方向走多遠轉個彎就到,到了后找誰誰拿鑰匙,然后給了一個電話號碼,我在手機里把這個號碼標注為“鑰匙S”。
把這個號碼連同手機一起裝在了滿是希望的那只口袋里。
到單位后我撥打了這個電話,滿懷著尊重、滿懷著感激、滿懷著希望。聽了三次移動客服甜美的聲音后,終于聽到了一位有點蒼老的男聲,聲音很平很淡,很像DM湖無風時的水面。
“我是XXX,新入職的XXX,想找您取一下宿舍的鑰匙,不知您的辦公室在哪里?”
“哦,我在外地出差。”
“那我的鑰匙?……那您什么時候回來?”
“明天吧。”
雖然回答平淡得讓我覺得有些無奈,但滿懷的尊重、滿懷的感激、滿懷的希望都還在。
大概下午四點多了吧。接下來我得先找個地方住下,旅館是我想到的唯一地方。人生地不熟,再拖上幾個箱子滿大街找旅館肯定是不明智的。先把行李找地方暫時存一下。
應該就像其他單位一樣吧,我想。每個單位都有傳達室或保衛室或門衛室這樣的地方,行李可以暫存在那里。這里的保衛室很好找,進樓第一間就是。門沒關,我敲了一下,有一位略胖點的中年人抬頭看了我一眼,表情也像DM湖無風時的水面一樣平靜。我說明了來意,還特別強調了我是新來的XXX,能否把行李先暫時放一下。
但回答卻與我經歷的其他單位不太一樣。怕丟,不行。我又爭取了一次,還是不行。回答很堅決很平靜,就像DM湖平靜的水面。
我內心有點失落了,滿懷的敬重、滿懷的感激和希望開始悄悄地從口袋里往外溜,一時間內心竟然有了罵人的沖動。
給XY領導打電話。很快在XY同事的幫助下我住進了單位內部招待所,也趕在天黑前把行李從一樓運上六樓。
房間里有四張床,每晚三十元,不太貴,就是來來往往的人挺多。住了三天,我不知道換了幾波客人,有些半夜來住,其中有幾個我還打了招呼,簡單交流了一些,說是河南的舞蹈學生,后來的我就懶得理了。反正明天就可以拿到鑰匙了。晚上同事還專門來看了我,幫我提了幾壺開水。
第二天上班、開會,期間又給那位“出差”的先生打了電話,他告訴我“明天吧。”又是明天,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三天上班、開會,又聯系。他大概是有點煩,一個新來的怎么老是沒完沒了呢。對他而言,那只是一把鑰匙,一件工作,但對我而言,那是一個家,一份希望和安寧。他也告訴了一個電話號碼,是固定電話,辦公室的,讓我找誰誰,我趕緊記下來,就像接圣旨一樣。
再聯系這位先生,也是有點年紀了,電話里聽起來口齒也不是太清楚,一口方言說得我有點迷糊,但有一點總算弄清楚了,他下午五點要下班,讓我早點來。可是我也是五點才下班,班車回來就晚點。幸好我很機智地想到了這一點,好說歹說同意等我一會兒。那天我終于拿到了宿舍的鑰匙。從招待所結帳走人。
紅樓
紅樓跟夢沒什么關系,因為在這座紅樓里做不出林黛玉式的夢。樓的顏色是紅色的,所以稱為紅樓。如此現實主義的命名規則,卻滋生出那么浪漫主義的夢想,說來都是人的想象力無窮,或者說人們對美好的向往是無限的。紅樓的歷史跟單位一樣蒼桑,從我入住起幾年后被拆除,五十年了,已成危房。
因為有男有女,所以不成文的規矩,二樓的衛生間是男人用,一三樓是女人用。樓非常老舊,三樓的有些房間都能見天了,衛生間的情況可想而知。漏水已經讓墻面顯得斑駁陸離。每次蹲在里面,總擔心頭頂上會滴下來點什么,有時也的確會滴下一些什么,你只好往前或者往后挪挪。
對面更加斑駁的墻面上潦草地寫著幾個大字,字體與環境非常相配,“拉屎不沖水死全家”,墨黑的字跡非常醒目地提醒你,公德比方便更重要。于是我對這個單位又多了另一重印象——豪邁!
這里原是學生宿舍。一進門就看見四個雙層床分列兩旁,然后是四個高高的鐵皮柜子。柜子上面、門的上面、墻的上面,貼著些各種各樣、花花綠綠的紙,廣告海報美女帥哥,還有一些刻骨銘心的話,如誰誰不得好死、誰誰老子愛你之類。豪邁得一塌糊涂,一如衛生間的標語。
地上垃圾成堆,蟑螂的天堂,灰塵足有尺厚。地面是一層很厚的綠漆,綠漆剝落漏出下面一層紅漆。從表面看來紅漆略干凈,因為長年踩踏綠漆已成了黑漆,并且多處脫落,一塊一塊尤如老家人吃的煎餅,沒有強迫癥但也實在看不慣,于是之后的很長時間把綠漆揭掉成了我全部的業余消遣。買了鑿子和錘子,每天下班后叮叮當當,一是除去發黑的綠漆,二是打掉內心僅存的棱角。
這樣的宿舍超出了之前調動全身所有的細胞而得的想象。要不是已經有過一段工作經歷已經在其他單位受過類似文化的熏陶,要不是已年過而立,可能就轉身離去了。可哪個單位不一樣,說得全是高調,行的全是屎尿,還不如衛生間上的標語,起碼更加豪邁。我只能躺下來享受了。
上層是不敢睡的,晃悠。鐵架子床上的螺栓已經不全,僅有的幾個還大部分松動了,時間久了生了銹,光用手還真擰不動,可現在我去哪里搞鉗子扳手呢?于是躺上去,吱吱呀呀如在云端。
其實一個人是用不了那么多床、那么多柜的。正當我幾天以來一直規劃著如何使用和處置這么多“家產”時,某一天晚上下班回來,我驚奇地發現,所有柜、床都不翼而飛了。我急忙檢查一下我的私產,還好,都在,除了床上的鋪蓋,只有一只箱子和袋子,不值錢。但我真得有點怒了,不管是誰干的、誰指揮的,起碼跟我說一下,不奢求你的尊重,但這也是基本的禮貌吧!但這怒也只是在自己的心里轉了幾圈就走了。想想管鑰匙的、保衛室的、還有衛生間的,還指望什么呢?唯一的指望就是麻溜地換鎖吧。
不得不說同事還是好很多,不得不說同事還是親切很多。樓舊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住的是什么人。一起吃吃喝喝,一起說說笑笑,雖然條件差點,但心情卻還是一天天好起來。是不是有關人士早諳此道,反正人輕易跑不了,即使跑了不是還可以招新人來嗎,總有跑不了的。人熟悉了,環境熟悉了,棱角沒了,一切就都好起來了。我大概就是這種情況。
那時,冬天單位自己供暖。這是給我留下的最最美好的回憶。燒鍋爐的師傅肯定是臨時工,舍得。冬天宿舍里溫暖如春,差點就如夏。每到入冬之前,單位就準備好一大堆煤。真的是一大堆,在我窗戶后放著,從煤堆上一步能進我的窗子。白天城里不讓跑大車,所以備煤的活只能晚上干,12點之后,每年都有那么三天。某晚12點之后,一輛輛大卡車拉著煤和預期的溫暖,轟轟地開到我的窗下,倒下,然后是鏟車,前進后退,一次又一次,將煤堆聚攏堆高,一直與我二樓的窗沿兒平齊。有幾次鏟車碰到了外面的墻角,其聲響之巨大,迷迷糊糊的我以為發生了地震。還好,雖是危房,但幾鏟車下去紅樓還是經住了考驗,我也不得不反思自己的大驚小怪了。
房間里是溫暖了,但窗子是不能開了。北風一來,煤灰就從窗縫鉆進房間,里面窗臺上黑灰一層,連喝水的杯子里也有一層黑色的沉淀。眼看煤堆一天天減少了,中間還要補一次,所以又是一陣子卡車、鏟車轟轟隆隆;而煤渣又會一天一天的漲起來,所以又是一陣子卡車、鏟車轟轟隆隆。
雖然居住的都是同事,但也有些私自轉租出去賺取微薄的租金的,所以除了熟人,還有一些生面孔。偶發被盜事件也就成了平靜日子中的一段段插曲。于是我強迫自己養成了出門落鎖的習慣,可遺憾的是沒有很好地養成出門帶鑰匙的習慣。有好幾次出門都忘記了鑰匙,借錘子砸開,換鎖也成了平靜日子中的一段段插曲。
某冬天晚上,雨加雪,天很冷。我中間去了趟衛生間,這種事情就發生了。還好因為前期有過經驗,于是很平靜地安排了一下接下來的動作:先出去買鎖,然后砸開,然后換鎖。萬幸的是口袋里還有幾塊錢,夠鎖錢。于是穿著花花綠綠的棉睡衣,揣著幾塊錢,半夜十點多,冒著雨加雪,沒有傘,直奔印象中的五金店。但五金店關門了,剛才還泰然自若,現在開始有點慌張了。如果買不到鎖,那意味著明天早上沒法鎖門。不鎖門就去上一天班,那宿舍僅有的那點家產也可能被人搬空的。好在頂風冒雪轉了一個大圈,在認為最不可能賣鎖的小店里竟然買到了。于是除了凍得哆哆嗦嗦,一切太平。
終于有一天,傳聞紅樓要拆了,瞬間想到的不是那些標語、不是卡車了。拆了,住在哪?這時一切的不滿、一切的幸福、一切的骯臟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解決接下來的生存的問題。
有些政策的變化往往是在重要的時間節點上進行的,利用矛盾轉移當口,將之前難以推行的政策推行下去,并可借此進行一些重大改革。單位的租賃制度也借此進行了重大調整。一是清理了之前一直禁止的在J有住房的職工無權租賃單位宿舍,二是清理了多吃多占現象,三是原本按學歷每人一間的政策作廢,改為每兩人一間,四是提高了租金。
因為我個人情況特殊到全單位沒有第二個,所以在寫了申請書、承諾書、填寫了相關表格、簽訂了相關協議、提高了相關租金后,我終于又在西北角的筒子樓上有一處安身立命之所。于是,在經歷過不知道多少個加班不分白晝、不分場所,在紅樓安住幾年后,經歷了入職以來的第一次搬家。家當不多,把最重要的工作、學習、娛樂工具——電腦搬走之后,其余的似乎都可有可無了。
拆樓機入場,原來的記憶變成了工地。我曾經在施工期間試圖找尋和還原數年青春的所在,但遺憾的是,我竟無從找到那曾伸手可及的窗口,直到有一天,當所有的一切從3D變成2D的時候,我有幸在一堆里看到了一只破籃球,那是我未曾搬走的家產,它曾經陪伴我度過屈指可數的夏日傍晚。當它也消失的時候,一切就真得煙消云散了。紅樓拆得挺順利的,放倒、拆磚頭、拆鋼筋、清理、平整,成了停車場,于是一段記憶被徹底抹平了,一段歷史徹底消失了。紅樓變成了少數人酒酣時偶爾提及的術語,往往會讓后來者滿臉浪漫的想象。
紅樓徹底成了歷史。只是在最近一次搬家整理東西時,我發現一張與聯通簽訂的寬帶協議上竟赫然有此名稱,才知道它的離去也不過幾年而已。
西北樓
西北樓4XX。
“西北有高樓”,提起這棟樓,就想起這首詩中第一句。
像紅樓一樣,這棟樓也沒有樓號,紅樓是以顏色命名,可這棟樓顏色沒有明顯的區別性特征,所以只好用位置命名,因為它座落在單位的最西北角,位置真得好難找。在外賣的收貨地址里,我只好將找到它的路線詳細地描述以代替,“進單位大門,走左手邊路到頭,有一個小停車場(原先的紅樓所在),對面是XXX公司,從公司前面往西再往北拐,有一五層小樓,從東門口上四樓”。許多外賣小哥,不知是因為地理沒學好還是方向感有問題,往往需要打幾次電話確人才能找到這棟樓,我內心老是過意不去,好像自己故意跟他們為難似的。
如果一個人每次分配宿舍都是陰面,我不清楚得需要多大的概率,如果真是隨機的,我覺得我可以去買彩票了。有人建議是不是提前跟管宿舍的同志打個招呼、請個飯、送瓶酒,我沒有,所以我依然住在北面的宿舍,這一住就是十年。我寧愿相信他們具備最起碼的公平意識,也寧愿相信這都是隨機的。這種事兒只能想像,沒法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彼此就成了仇敵了,雖然不是多大的利益沖突,但一旦被懷疑了人品,即使他做過,你也會成了他的敵人,一輩子的敵人;更何況,如果他沒做過,那顯得自己過于小人了。還是不說為妙。
這棟樓比紅樓要新一些,但條件基本相同。床不再是雙層的,桌子也不是那種鐵皮大長臺了。地面是普通的水泥面,沒有紅綠漆,白墻已經泛黑泛黃,也不知是住了多少波人了,沒有柜子,連鐵皮的也沒有。我只好把原來紅樓的鐵皮柜子搬來兩節,盛放日益增多的家產。
開門后最讓我吃驚的是滿屋的掛鉤,之前不太懂“XX控”什么意思,現在活生生的例子,這個肯定是個掛鉤控。床上、桌上、門上、墻上、天花板上,從上到下,你想到的地方、想不到的地方滿滿全是掛鉤。我一直非常好奇這位仁兄大姐的生活想象力。有天晚上閑極無聊,我挨個數,數到300多放棄了,真像是盧溝橋的獅子。
這棟樓的對面是一所學校,一墻之隔是教學樓,樓前面是一排高大的楊樹。每個單位都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建起樓來各不相讓,于是這兩棟樓之間只有十米的樣子,幾乎伸手可及。有時起床晚了,能清楚地聽到對面樓上孩子的讀書的聲音、上課的聲音、老師教訓學生的聲音、下午學生們打掃衛生去洗涮掃把的聲音、因為爭女朋友兩個男孩子在拐角處打架的聲音、打掃衛生的一家子用方言吵架的聲音,吵吵嚷嚷,好不熱鬧。教學樓一樓是衛生間,每到夏天,微風習來,臭味習來。
生活起來,除了睡覺,另一項最重要的事兒就是吃飯了。以前有食堂,好幾年前就沒了,周圍吃飯的地方挺多,但是每天出去吃飯,工資基本就沒了,那上班還有什么意思呢?自己做飯是不可以的,因為安全的問題。據說是因為樓舊,電線標準不高,所以禁止用大功率電器,更不能用煤氣罐。于是宿舍的功能就只剩下宿舍了。
現代技術就是先進,隨便在后臺輸入個數字,就可以控制某一戶的總功率,我文科出身,聞所未聞。某日晚回來,用電磁爐燒點水喝,沒兩分鐘竟然停電了,我摸著黑找著電工的電話,跟他說,他給送上電。可是沒幾分鐘又停了,我又打電話,電工告訴我,宿舍限電了。我說怎么沒通知呢?他說不知道。通知往往是往某個墻上一貼完事兒,管你知不知道。我決定親自到電工室了解一下情況。相談得很不愉快,但我終于知道了事情大概,每個單身宿舍限制用電最大為1500W。我大概計算了一下,一臺電腦300W,一臺冰箱150W,電燈要40W,所以其它電器最大不能超過1000W才能不跳閘。既然是單位統一的事兒,那也不好說什么,于是買了一個300W的電水壺,只用來燒水,燒開一壺水大約需要半個小時。其他電器都停用了。
但總要吃飯吧,我長期選擇外賣,或者瞎對付點面包之類。但我總見到有人依然在用電磁爐做飯啊、燒水啊,就很好奇。問問他們,悄悄地告訴我私下去找找某某人,把數字調高一些。作為成年人,我當然知道“找”的意思,但我沒有去。權力哪怕只有一點點空隙,就有尋租的可能。有一點我一直不太明白,既然是電線不行,重新布線啊,為什么要限制呢?就好像廚師飯做得不好吃,就要求顧客少吃;理發的手藝不精要求顧客不照鏡子。據說還召集住戶開過會,目的是為提高租金,但當大家將所有的問題一并拋出的時候,會議氣氛就很不和諧了,但房租卻到底還是漲起來了,對比市場價格,雖然不算貴,但過程讓人很不開心,服務質量幾乎可以打零分。
除去吃飯問題,另一個難題就是洗澡了。單位沒有浴室,所以每個人解決洗澡的辦法是貓有貓道,狗有狗道。這個問題曾經上過職代會,單位領導也承諾盡快解決,但領導換了好幾茬,還是無解。雖然領導都在忙大事兒、謀大局,但這種小事兒既然承諾了,好歹有個交待,所以也別怪職工不信任你。夏天還好,冬天時只好每次回家時再理發洗澡了。每層樓有八戶,只有一個公共衛生間,吃喝拉撒,一切與水有關的都在此解決,所以高峰期比較繁忙,尤其是夏天。夏天一般在衛生間解決洗澡的問題,女衛生間沒空,所以男衛生間常被征用,再加上女人清理起來時間比較長,如果有內急你只好忍著。
有時抽煙,為避免把房間里搞得烏煙瘴氣,所以一般在窗戶邊。工作累了,點一根煙,站在窗口,看著下面初中小孩子們來來往往、約架吹牛,彈指間盡顯將軍本色,有種將軍的感覺。有一次我對著旁邊一二層樓樓頂的下水管道輕輕一彈,煙屁股竟然準確地進入了直徑只有7、8厘米的小口,不得不佩服年輕時打籃球練就的基本功,之后數次嘗試均無功而返,方知此事不會大過十年如一日被分配在陰面宿舍的概率。最大的一次失手,是隨手將未完全熄滅的煙頭彈了出去,卻落進了對面學校墻邊的垃圾筒里,引燃了里面的塑料袋,一股燒焦的氣味讓我覺得真是闖了大禍。我趕忙打了幾桶水從四樓澆下去,又準確地澆在了冒煙的地方,不禁又為自己年輕時練就的籃球基本功而沾沾自喜,但從此之后再也不敢任性了。
一個人住久了,隨意。但最大的問題是生病。可能是因為長期生活無規律,可能是因為長期工作過于繁重,也可能是因為年齡越來越大。我終于病倒了。到醫院一查,醫生建議住院,這一住就是二十多天,班不能上了。我給XY里電話請了假,安排好我的工作,不太安心地去住院了。領導數次電話慰問,表示來醫院探望。我都拒絕了,說不在J,在老家。單位不欠我什么,同事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想讓我欠別人什么。探望時的話語也無非是些安慰吧,等你病好了甚至還沒完全好時,只要能在辦公室里出現一次,一切就一如過去。宿舍離醫院不遠,于是,我白天去輸液,晚上除了偶爾在醫院住,基本還是回來住,不為別的,隨意。
可能人生病時容易思考人生的價值,我大概是這樣子的。只有在這一個月里,我才仔細回想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家庭、孩子、父母、工作、同事、朋友、事業等等貌似都不能完全解釋人生存的價值,于是我想通了,我想。人只有不存在了才能計算其價值。有時想,如果我自己孤獨地死去,就在這個宿舍里,沒人知曉,也沒有人計算我存在的價值,雖然完全符合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人生實際,但我活著的時候究竟為這個世界帶來了什么呢?
人生沒有幾個十年,我幾乎最好的十年青春就完全消耗在了這個從紅樓到西北樓的宿舍里,想想悲從心底起。
終于又要搬家。這是入職本單位的第二次。終于在J有了自己的住房,符合在J有住房者不得租住單位宿舍的條件了。但當我真正要離開的時候,我覺得不舍了,不為別的,只為我逝去的青春。
我仔細地整理著我所有家當,尤其是紙質文件。有我看過的書、光盤、充電器、耳機、舊式手機,有與聯通公司的寬帶協議、銀行卡協議、移動電話卡協議,有各種頭銜的名片,有打的票,有來往老家的車票。我坐在地上,認真地梳理,每張有字的紙片都是一件塵封的往事。十年的宿舍生活雖然沒有積攢多少的家當,卻堆積了如山的回憶。我花了幾天的時間來整理,有價值的收起來,沒有價值的就扔掉,價值大小取決于它在這十年中所占有份量。
看著要帶走了和要扔掉的,看著不喜歡卻又不得不生活了十年的宿舍,每一個掛鉤,每一個蛛網,每一片污漬,它們都有一個固定的位置,有一個固定的形狀,有一種固定的價值。可我的位置在哪里,我的價值是什么呢?
搬完之后,我委托同事去辦理退宿手續。一是因為我時間來不及,二是因為擔心把鑰匙交回的那一刻我會心碎如齏。
謹以此文紀念逝去的青春。
2017年9月16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