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1999年的北京南站還叫永定門火車站,為了省十幾塊錢,我逃票跟著老媽去了江蘇連云港,那時的車窗還能打開,風呼啦啦地吹進來,綠皮火車咣啷啷地往南方開了十八個小時,而我記住了一片棒子地。
風又不斷地灌進來,在這輛可能都不值兩千美元的破車里,我把窗戶搖得更低,胳膊搭在車窗上,同行的朋友調高了音量,是鄭鈞那首《私奔》,于是兩個青年坐在一百年沒刷的車里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我一直望著窗外,目送周圍古老的建筑飛快離去,這個叫圣彼得堡的城市,厚重的歷史拖住了整個城市的腳步,她像穿越而來的貴婦,戴著失去光澤的舊首飾,衣衫襤褸依舊搔首弄姿,在波羅的海慵懶地打了個盹。大家越唱越high,車速也越來越快,內心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好像我們真的在私奔的路上,行李都丟到外面,錢包只有照片和吉他撥片,向著未知的遠方,隨便某個地方。甚至已經忘了是要去辦公樓翻譯我的駕照。“這種感覺太好了,只有我們這種無牽無掛的人才能體會到的快樂”我說。“因為我們都很窮啊”朋友補充道,“也就只有現在我們還能感受到這樣自由的快樂,將來會越來越少。”我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只好一直望著外面。已經太久沒有這樣放松,暫時不去思考所有問題,假裝沒有一絲牽絆,一直開一直開,聽著歌,不要停。
時光逆流到千禧年之前的最后一個夏天,我在綠皮火車臥鋪下面撿到了一面小鏡子,至今還留在家里。對面的叔叔喝著我不知道名字的茶,憨態可掬,說“小姑娘,我考考你,你看外面現在一片綠油油的,是什么?”“花生”我說,其實我根本沒見過花生秧是什么樣兒的,但我腦子第一時間就反應出這個詞。“喲,不錯嘛”他看著我媽媽說,“這孩子還真懂得點!我再問你,你看那片是什么?”又是一片綠油油,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麥子?”我隨口說,媽媽笑了,摸著我的頭說“傻孩子,那是棒子地。”
我們都管玉米叫棒子,掰棒子,剝棒子,煮棒子,烤棒子,棒子皮兒曬干之后還可以當柴火燒,棒子絮孩子們拿來貼臉上假裝胡子。我記得伊利還出過一款冰棍,就叫玉米棒子。我小的時候沒有干過農活,每次升學的時候就是快收棒子的時候,放學興氣沖沖的跑回家,沉甸甸的書包在屁股一上一下的顛顛著。最開心的就是和小伙伴爬棒子垛,坐在最高的頂上,可以看到隔壁院子,看到墻外的香椿樹,還有夕陽,下來時候偷偷撒泡尿。我最大的遺憾就是從來沒有跟大人一起去收棒子,那時候大街上全是來來回回的拖拉機,高級一點的還有貨車,上面堆得金山一樣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家家戶戶都在剝棒子,街上到處都是皮兒,那時候還沒有柏油路,都是石子兒,棒子皮兒和石子路摻雜在一起,走在路上軟綿綿的,再也不擔心會摔破膝蓋。年復一年,最高興就是剝棒子皮兒,煞有介事的拿著爸爸打的小板凳兒,和奶奶面對面坐,前面是高高的棒子垛。有時候剝著剝著還能剝出蟲子來,白白胖胖的,這家伙是第一個品嘗到豐收喜悅的。很快,身后就是金燦燦的脫光了的棒子,等著接受烈日的焦灼,抽干所有的水分,整齊的碼在窗臺下,待價而沽。對門兒癱瘓的媳婦兒也出來剝棒子,頭發和曬干的棒子皮兒一樣干燥生硬,一身枯槁,坐在門檻,盡管很久不洗澡生了很多泥,但是手還是白白凈凈的,剝下來的皮兒放在旁邊,金黃的棒子順手甩到身后,臉上仍掛著滿意的笑容。多年后我依舊記得她剝棒子的身影,在她離去的那年,村里還流行著剝棒子的傳統,她沒有看過現代化的建設和改變,我想,當她午夜魂回,在胡同踟躕,再也不能找到昔日的木頭門檻了吧。白天忙乎,晚上擺宴。西廂房門口種了一棵香椿,茅房邊上是一棵臭椿,不能吃的。柴雞蛋打碎后蛋黃就像棒子面一樣黃,切一把嫩香椿,開火,倒油,筷子攪合著香椿末和雞蛋,再往鍋里一攤,滋呀呀的,雞蛋迅速膨脹,冒著油,站在灶火前的我猛地咽了一口吐沫。再煮上幾個棒子,就著星星月亮,開吃!過后,桌上還剩許多,奶奶叫上對門的兄妹,倆人坐一排,每人一大碗,低頭便吃,只看得兩雙筷子不停扒拉著。
第一次在俄羅斯吃煮棒子是普林莫地鐵站門口,竟然要四十盧布,大媽從鍋里提拎起一根小的可憐的棒子,還問我要加鹽還是糖?這一幕和我在浙江的時候一模一樣,江北熱鬧的夜市,棒子兩塊一根,每次問我要不要撒糖。搞不懂。我發現,不管我到哪里,看到賣煮棒子的,都會從心底生起一股溫暖,每年回家也都有鄰居送來新鮮的棒子,煮著吃。但是我已經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有人剝棒子,街上的石子路換了柏油路,當然,我也沒有再摔壞過膝蓋,因為長大后已經學會好好走路。涅瓦街上也有很多賣煮棒子的攤兒,還有一種加了芥末醬的熱狗,非常好吃,我第一次吃是在冬宮廣場,2013年的十月。七十五盧布一個,在那時候差不多人民幣十五塊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找不到熱狗攤兒了,那是和Daniel一起,從涅瓦河邊走到冬宮廣場再走到涅瓦街,都沒有找到,到他飛去了墨爾本,還一直是我倆的遺憾。有天發信息告訴我“Clytie,我剛剛吃了你想了很久的熱狗”。
棒子皮兒燃燒的時候,有一股很好聞的氣味,看來人的味覺記憶真的是最長久的。小時候對我來說,秋天就是棒子的季節,從收割到最后賣掉,那一片片濃重的金黃都給記憶鍍上了抹不去的顏色。有些不賣的棒子,家里留著,用一種特殊的工具(至今不知道叫什么),鐵質的,把棒子插進去,然后用手扳動搖把,夯朗朗,棒子粒兒就脫落了,再去面粉廠打成末或者棒子渣兒,熬粥,攤糊餅,人間美味。有一回媽媽去了外地,買了野菜餑餑,棒子面的,太好吃了,必勝客麥當勞肯德基所有的都比不上。家家戶戶院兒外面都堆著棒子皮兒,燒爐子的時候用來點火,把蜂窩煤放上面,一會就引著了。一回騎車載著小伙伴,下坡的時候已經控制不住速度和車把,瘋了一樣沖進人家院子,栽進棒子皮兒堆成的山里,一點事兒也沒有,看著對方傻樂。
坐在這輛喇叭也響發動機也響的車里,我和朋友像剛磕完藥一樣亢奮,傻樂,一遍遍聽著《私奔》,享受圣彼得堡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春天,終于不用穿棉襖了!然后我發出了一句很傻的感嘆“要是可以一直這樣就好了。”我夢寐以求,是真愛和自由。孑然一身的你我他,是快樂的基礎。成長讓我們變得越來越膽小自私,我們都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包裹內心,隱藏悲傷,避免傷害……再也沒人死于心碎。
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2008年的一個平常的中午,那年意甲的國際米蘭特別牛逼,我還買了紀念特刊。由于“拉尼娜”現象的影響,那年夏天總是陰氣沉沉,也可能是霧霾,我不知道,反正總是陰天。我買了學校超市風靡一時的半成品拌面,這個面我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買到過,中間隔了很多年沒有吃過,直到我出國前還跑到學校,就為了買它。在我吃到一半的時候,電話響了,小K說“Clytie,我給你唱首歌”。我悄悄按下了錄音鍵,錄下了他帶著沙啞又半死不活的嗓音唱的《私奔》,后來手機壞了,錄音也沒了。到了辦公樓我才又從回憶中跳出來,回到現實中。外面已經沒有車位,只好花了100盧布去地下停車場,和王府井那個很像。
然后又像往常一樣,回家,倒地不起。醒來,關燈,喝一杯水。上課下課,上班下班,上樓下樓,上床下床。比臉還干凈的錢包,嚼著十六盧布的面包,穿過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的人群,大胸,長腿,高鼻梁,胸毛長到鎖骨……
如果真的要私奔,那我得拉一車煮棒子才上路。
? ? ? ? ? ? ? ? ? ? ? ? ? ? ? ? ? ? ? 08/05/2015? Clytie 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