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丁
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臥在雪中,任憑雪花飄落。顏色是什么?不過是深深淺淺的光影,就像你踩在地上腳印的力度強弱。下雪的日子,光隱藏得特別好,世界就是黑白無聲片。噢,也許有聲音,是落雪的聲音。這個聲音很小心,很克制,唯恐破壞了這樣的氣氛。雪花像什么?古時候所有比擬落雪的詩句都是對的,根本沒有高低,詠絮并不比撒鹽才高幾許,只不過是形容不同溫度的雪花而已。冷得徹底的時候,雪確實是老天在往世上撒鹽。這鹽還撒在傷口上,撒在被寒冷凍僵的傷口上。今天的雪很濕潤,飄落的步履婀娜,也可以說有些蹣跚,那確實有些柳絮飛揚的氣質了。近處是雪,遠處是雪。身下是雪,身旁是雪,頭頂是雪。我的體溫開始被雪安撫、平靜,我的思緒開始僵硬,我的視線開始恍惚。頭頂的雪花似乎落得更慢,被天空拉扯著,不情愿地滴向我,像白色的松油一點兒、一點兒包裹我,直到把我變成白色的琥珀。我累了,我要回家。
“不要睡,快醒過來。你不等四月了嗎?”爸爸在叫我。
四月,你會回來嗎?
我從不畏懼嚴寒,因為我在冬天的鼎盛中與這個世界結識,在包容一切的北方。我在雪中行走,在寒冷中生存。
四月住在明媚的陽光里,在柔軟的煦風中,身上永遠彌漫著花樹的馨香,可能是嬌艷的桃花,可能是壯烈的櫻花,也可能是濃郁的丁香。
本來雪中的我和花中的四月從來都不會相遇,就像夏蟲與冰。可是那一天,四月神奇地出現在我身邊,在我生長的北方冬天,在我奄奄一息的一刻。我的耳朵被撕裂,胳膊脫了臼,我的血在雪地上如紅花盛開,那是我見過的最鮮艷的花。四月忽然出現救了我。她的聲音很溫柔,但是很有魔力,那幾個壞孩子都跑了。
跟四月一起的日子,天氣不再永遠寒冷,雪花也不是唯一的一種花朵,生命有了顏色。我們一起玩兒嗅覺識花游戲。我閉上眼睛,四月把花放在我鼻子下面,我深深吸一口花香,然后她再和花一起藏起來。我在草地上奔跑,尋著花香去找四月。我很快找到她,灌木叢里,石頭后面,溪水橋畔,四月永遠藏在一個最美麗的地方。
冬天的雪白蒙蔽了我的眼,我對顏色并不敏感。但是四月在的日子,我看到顏色的喧鬧。在尋著馨香找到四月的時候,我就愛上了四月手里的花的顏色。或者說四月自己就是一朵最美的花,也是最好聞的香。
我曾經在上面奔跑的如鏡子一樣的湖,會化作流動的體態。四月用樺樹皮做成小舟,用樹干做槳,我們在湖水里劃來劃去。四月教我在湖中游泳。我很有游泳天分,很快我們就常在湖中嬉戲。那樣的日子不需要數,過得飛快。所有美好的事情都跑得太快,抓不住。
那場噩夢還有殘留的記憶,我的肺腑受了創傷。我常常氣悶,呼吸這種曾經是自然不過的技能對于我變得困難。四月走了,去尋找救我的靈藥。
四月帶走了所有的花香與所有的色彩,湖再次凍結成一面鏡子,照著我憂傷的心。曾經生活在有四月的日子,我永遠不能適應曾經是我家園的寒冷,雪的蒼白。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每天盼望四月回來的希望越來越干枯。臥在雪野中,我在等待中昏昏欲睡。
“醒來呀,快來聞聞我。”是四月在呼喚我嗎?聞到四月的花香氣味,我睜開眼睛看到花一樣的四月,坐在不遠的小舟上。我身邊的雪已經融化成清澈的湖水。四月在朝我笑:“游過來呀!”我興奮地朝著四月的小舟游去。
湖水好清涼……不,徹骨的寒冷。我已升浮在空中,如一枚漂泊的雪花。聞不到花香,看不到色彩,只有無邊的落雪,不盡的雪原。雪花不停地覆蓋著什么,爸爸瘦削僵硬的背影后面,隱約一條棕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在快樂地翹起。那是前世的我嗎?
(僅以此文獻給五月離世的狗狗Penny。)
Penny的故事:《快樂就像一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