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在書架上一點也不起眼,可一看見它的名字和作者我就動心了:《我的阿勒泰》,李娟著。空曠的鉛灰封面有白云,有牧場,有金黃的胡楊,還有兩頭獨自陶醉的牛——“在大地深深的、深深的一處角落面對著這美好的事物,這一切將會令他感到多么寂寞啊。”我想起了新疆,想起了朋友,想起了一個人騎著摩托在戈壁灘上尋找石頭的朋友小鄧,想起了皚皚白雪堵住家門的那份寂靜,想起八月空氣里混合的胡蘿卜抓飯和洋蔥味的大盤雞,哈薩克小男孩像是唱著小調似的吆喝著烤羊肉串,當然,還少不了葡萄、哈密瓜和西紅柿。《我的阿勒泰》正是這些故事的一本散文隨筆集。“唯有以這片深厚的大地墊在文字后面,才能令我的講述充滿底氣和信心。而我本身是虛弱彷徨的。我依賴一切“大”的事物,并努力地緣此成長。”這是李娟寫在書腰上的一段話。透過她的文字,戈壁、村莊、田野、森林、牧場都變的如此親近,小雜貨店艱苦的營生也被調侃地讓人笑出眼淚。“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強大、善良的。”李娟就是這樣成長的,孤獨與安靜。
書中有我、媽媽和外婆。在那個泥土還不熟悉糧食,道路還不熟悉腳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的土地上生活著,經營著一間小雜貨店并兼營著裁縫鋪。就是一些零碎的雞毛蒜皮,卻真實地讓人覺得一點也不造作。媽媽會把絲光棉的衣服簡單地給哈薩克人解說成是塑料的,對方會立刻了然。“相思鳥”牌香煙為了讓哈薩人民發音更標準就直接簡化成“小鳥”牌香煙,手雷形狀的白酒被稱為“砰砰”。甚至還有店內那臺火爆的電話。你能想像那小小的雜貨店有時會被擠得滿滿的都是人的場面嗎?厚厚的木板柜臺居然成了集體買褲子的牧民們的絕佳舞臺,留下滿地的鞋,氣惱的媽媽又會想出什么絕招呢?對了,這小小的雜貨店還是一間“小酒吧”,一瓶啤酒,一個酒杯,雙手往柜臺上一撐,躍上去,腿一盤,坐得穩穩當當的,“不喝酒干啥?喀吾圖這個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雜貨店里重復著生活中的故事,但讓人覺得新奇和有味。
說話叮叮咚咚卻一個字也聽不懂的小孩努爾楠,讓人心生愛憐。喀吾圖醫院的醫生做什么都是嚴肅的。阿瑪克家的小兒子又“壞”又搗蛋。快樂、熱情又好像有點寂寞的古貝哈薩克姑娘眼睛明亮,戴有滿月形狀的銀耳環,持有精致的小馬鞭。忙的鼻子眼睛都分不清的叔叔,在滿屋子都是拎著破鞋的人中,又臭又臟又吵又鬧,卻補出了一屋子的夢想與幸福:外婆想吃家鄉對面的肥腸粉,叔叔想過熟悉而踏實的日子,我想去遙遠的地方看看,媽媽想騎自行車周游全國,想養花養狗,想去海濱療養……幸福的補鞋家什就給娟兒留著吧。
外婆是愛吐舌頭的,“對不起”和“氣死你”就在這個動作里相互交融。從超市買回的咸燒白引的外婆搬把小板凳坐在灶臺邊,回憶著在故鄉吃席的趣事,但咽下去的卻是遠離故鄉幾千公里的陌生與回不去。九十多歲的外婆,再也經不起速度稍快一些的”逐一消失"。看煙花的外婆,對著小鳥又驚又喜,大叫著“花臉雀、花臉雀”的外婆,和著我們隨轉場的牧民四處搬家的外婆 。就像那只一直在回家路上的貓,躲著盛夏的瓢潑大雨和嚴寒的霜風大雪,可它仍然在回家的路上繼續走著。總有一天,它會繞過堰塘,青青的竹林會有它跳躍的痕跡,還有那掛滿蛛絲的屋檐,屋檐下厚厚的青苔以及破舊的水缸。鐵鎖銹死,石缽依舊,那殘存的雨水,依然可以讓貓兒痛飲……
媽媽是堅韌,自立又帶有自娛自樂的幽默。生意上的媽媽是精明又熟練,和各種各樣的顧客打交道,還能記住他們那復雜的名和長得差不多一樣的臉。在荒野沼澤中,她可以悲壯豪邁地拿著斧頭在柴禾堆里一陣噼里啪啦,砍出兩根碗口粗、兩米長的木頭來,“砰”地把木頭栽入挖好的大坑,大喊“展開嶄新的人生!”再砸一下,再喊“生根發芽!”。這可親的“裁縫奶奶”還會熱情地教哈薩小孩漢語,使得周圍七歲以下的哈薩小孩在說話前都要先來一句“他媽的”。自娛自樂的媽媽還會在河灘上那個小獨木橋上大練正步走,當然,常常是一、二、三之后,撲通,嘩啦啦。如果是看到我在水里掙扎,我媽下巴都會笑掉的,全然忘記她也曾濕淋淋地從水里站起來。因為木耳的高價,我媽在森林里,全然忘了她怕蛇。在那個突然漫長起來的夏天,我媽就和木耳糾纏起來,無數種生活的可能性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漲價,一次又一次的進森林冒險采摘之中膨脹發芽。生活中開始有了飛翔與暢游的內容,也有了無數次的墜落。我媽可以在齊膝深的雪地里艱難前行,可以坐在雪上順斜坡滑下,半途卻會被冰雪下埋藏的一塊石頭狠狠顛一下,一頭栽在雪堆中拔不出來。那時的媽媽臉上是凍爛的,雙手全是凍瘡,腫腫的,裂了血淋淋的口子,而收獲的木耳很少很少,看得令人心酸。就這樣五、六年之后,我媽在森林里碰到了一條蛇,她拔腿就跑,蛇扭頭便溜,他們倆就這樣迅速消失在茫茫森林里的兩個不同方向。喧囂的森林又恢復了寂靜,依賴森林生活的人們也四散而去,只有橋頭仍在慣性中堅持,生活痕跡遍布四周。而媽媽依舊會每次在河邊釣不上魚就會折斷魚竿,扔進水里,發誓再釣魚就如何如何……
九月的鄉村,金黃的草料垛滿家家戶戶的房頂和牛圈頂棚。金黃的草垛上面是深藍的天空,這樣樸素的鄉村就如油畫般輝煌華麗。一場場的拖依(鄉村舞會)使九月鄉村的夜空總有那么一個角落明亮如晝。空氣和著節律顫動,明亮又歡快,我的肢體和思緒都在這看似無盡頭的拖依中狂歡,甚至也思念愛情。還有那熱熱鬧鬧的地區級彈唱會,七年才一次呢!除了彈唱以外,還有叼羊、賽馬、姑娘追、馴鷹、摔跤什么的。而地點也常常是在阿爾泰群山中人跡罕至、草深花濃的地方,那是夏牧場里最美的地方。這種深山里的歡樂與熱鬧應該是阿爾泰的獨有之美。而我是泥巴乎乎的出現在彈唱會上的。草原上的風是寬大的,常常呼嘯著一瀉千里,席卷著我所有的遐想,我眼中的世界便是無止境的傾斜,包括著我的發我的心。草原上的云有時很薄很淡,有時很軟很Q,我就那么輕輕地一喘息,它便在天地中移動起來,帶著我所有的感官一同翱翔。我就愛在這沉沉的各種各樣綠的草原上睡去,任憑空蕩蕩的風把我吹得渾身空蕩蕩的,在牧場,在戈壁,在田野,在村莊,還有那輛搖晃的班車,世界真大啊……
這就是我的阿勒泰,有漫長而晴朗的黃昏,有零下42度的寒冷和疼,還有那不懈地執著和對抗。我們可以無助,可以哭,但我們也可以自嘲地把眼淚笑上天。我的家就在那:河岸邊的緩坡上斜斜立著一座木頭小屋,屋頂搖擺著細長莖干的野罌粟,森林在木屋后南北浩蕩。而此時我們那彩色的塑料小棚,五彩斑斕,在河邊無比乖巧美麗地等著我。從此珍愛自己平凡孤獨的生活,安靜地成長,深深地滿意,深深地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