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安不叫莉安，這是我隨便給她取的名字。

燈紅酒綠的夜晚，車水馬龍，高樓大廈放著彩色炫目的廣告，閃爍的星光都黯然褪色，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

巷子里有一家叫莉莉安的酒館，裝修也一般，沒有那種文藝的腔調(diào)，但酒好喝且不貴。

沒有駐唱歌手，卻總有人抱著吉他為大家演唱，來了這么多次，聽過許多吸引人的歌聲，也有一般的嗓音，但是莉莉安的客人們都會給表演者們送上熱烈的掌聲。

酒館每天都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客人，有一個有意思的規(guī)定，必須獨(dú)自進(jìn)去，這樣里面的客人便都是陌生人，大家可以聚在一起聊天喝酒，也可以獨(dú)自一人享受孤獨(dú)。

我偶爾會去和一些陌生人聊聊天，每次去都會遇見讓我印象深刻的陌生人，東北的段子手啤酒肚大哥，每年都去支教的女劇作家，15歲輟學(xué)打工被男人欺騙的漂亮姑娘，放棄高薪工作而去創(chuàng)業(yè)的海歸男孩…

周三的晚上，酒館沒有幾個人，都是各顧各的。我在吧臺隨便點了一杯梅子酒，坐著發(fā)了一會兒呆。有個人輕輕拍了拍我，我回過神，轉(zhuǎn)身一看，是一個25歲左右的女孩，長長的黑發(fā)如海藻般，明亮的杏核眼，化著得體的淡妝，一身棉麻衣，像是某本小說里的文藝少女。

她朝我笑了笑，“今晚你可以聽我的故事嗎？”

“當(dāng)然可以。”這是我在酒館第一次收到女生的邀請，而且是個漂亮的姑娘。

“兩杯梅子酒。”她對吧臺工作的男孩說。

“這里有個可以講故事的傳統(tǒng)，可以選擇一個有眼緣的人講述，謝謝你沒有拒絕我。”她笑著說，順手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不知道她是噴了什么香水，淡淡的清香，有點熟悉的味道卻又叫不上名字。

“對啊，很有緣。”因為不熟悉，我只能說句客套話。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么選你嗎?”

或許她想打破尷尬的處境吧。

“當(dāng)然想知道了。”

“因為我喜歡女生，特別是喜歡喝梅子酒的女生。”她壞笑著，往后仰了仰身子。

我一臉疑惑，“我可是直女。”

“哈哈，逗你玩的，我的故事想講給今晚第一個喝梅子酒的姑娘。”

這個想法確實有意思，看來梅子酒和她之間有特別的故事吧，我漸漸萌發(fā)了極大的興趣，

氣氛漸漸活躍起來，莉安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大學(xué)的時候，我是宿舍里最有錢的女生，室友們都從網(wǎng)上淘衣服，而我只去商場專柜。我用高檔的護(hù)膚品，時不時買奢侈品，經(jīng)常請室友們吃飯，加上我自身樣貌不差，可以說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吧。”

原來我今晚遇到白富美了，說實話我還真沒認(rèn)識過白富美呢。

她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酒，往后撩撩頭發(fā)，繼續(xù)講。她好像沒有噴香水，是某種洗發(fā)水的味道，怪不得這么熟悉呢，烏發(fā)看上去這么柔順，想必是剛洗凈頭發(fā)出來的。

“其實我家不算有錢，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而且他們早就離婚了，各自組成了新家庭。”

我瞪大眼睛，原來是我多想了。她看著我疑惑不解的樣子，笑出了聲。

“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這個…”這叫我怎么好意思說出口呢？難不成讓我說出我心中所想的，被有錢老頭包養(yǎng)，我承認(rèn)我想的很粗俗很惡心。

她慢慢地向我講述了這個故事。

九年前，莉安考取了位于歷史文化名城的大學(xué)，經(jīng)管系。高考的那個暑假在親戚介紹下去了一家文藝復(fù)古格調(diào)的酒館打工，酒館原本不想找暑假工，但是看她形象不錯，頗具文藝氣息，便留下了莉安。

“那天客人多，燈光顯得有點暗，地上有水我腳一滑就摔倒了，很狼狽，周圍的人都在看我，即使他們沒有笑話我，我還是覺得很丟臉。”

說到這里，她停下來，兩手拿著酒杯，低了低頭，臉上泛著紅暈，純真的笑容像是小女孩遇見了一見鐘情的人。

“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把我扶起來，我不敢看他，稍微側(cè)過臉和他道謝。他很溫柔地問我疼不疼，我說沒什么，便慌張地跑到了后面。我和刷酒杯的同事?lián)Q了班，他出去招待客人，我刷杯子。”

“下班后，我換好衣服出來，有位穿著西裝的男士還在喝酒，我過去提醒他該打烊了。他笑著說還疼不疼，我感到這聲音很熟悉，仿佛聽過，卻又記不起來了。他說一直在等我，想認(rèn)識那個他剛剛扶起來的女孩。原來他就是那位扶我起來的男士啊！我很害羞，只是感到尷尬，說實話在此之前沒有男生和我說過這么曖昧的話，我心跳加速，臉上火辣辣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只記得他西裝革履，帶著一塊引人注目的手表，后來我才知道那叫勞力士。”

這是莉安第一次見到文森特。

文森特不是我想象中的大腹便便鑲著金牙的禿頭煤老板，他當(dāng)時28歲，家境富裕，卻不是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募w绔子弟，有時間便去健身，會彈吉他，還喜歡看百老匯。

第二天晚上九點多，文森特又去了酒館，他不去打擾莉安工作，點了一杯酒，獨(dú)自一人待在角落里默默地看著她。連續(xù)一個星期都是這樣。

“我看到他在那，心里怦怦跳，不好意思看他。跟他對上眼了，他就朝我打招呼，出于禮貌，我也朝他揮揮手。后來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就消失了，我開始主動和他打招呼。我們逐漸熟絡(luò)，我工作不忙的時候他就來找我聊天，還給我?guī)煽肆蛙浱恰Ｍ砩衔蚁铝税辔覀円黄鹑コ源笈艡n，相互調(diào)侃。”

????“他每次都是晚上下班后去找你？”

“嗯，他有時候加班到很晚也會去找我。我們吃完宵夜他就把我送回我和酒館同事一起租的房子。”

我不由得羨慕莉安，18歲遇到了一位體貼且多金的男士。

????“你們后來在一起了？”我想這肯定是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

她笑笑，“不要著急。”

‘“之后我們便經(jīng)常聯(lián)系，一個18歲涉世未深的少女是拒絕不了一個帥氣浪漫事業(yè)有成的男士，何況他體貼溫柔又耐心，他總是能猜到我在想什么，面對一些不好處理的問題，都是他出謀劃策，一一幫我解決。我不舒服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只告訴我多喝熱水，他開車來看我，帶我看醫(yī)生然后給我買我愛吃的東西，帶我逛街送我衣服化妝品，也沒有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我讀大學(xué)以后他有時間就開車橫跨兩個城市來看我。我遇到了愛情，準(zhǔn)確地說，物質(zhì)充足的愛情。”

“很幸福，有這么好的男友，你們現(xiàn)在結(jié)婚了吧？”誰不想像莉安一樣遇到白馬王子一般的文森特呢？

她停了下來，又點了一杯高濃度的酒。

酒精發(fā)揮了作用，在暗黃的燈光下，她的臉越來越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我遞了一張紙巾，“如果你心情不好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搖了搖頭，一顆淚珠順著白皙臉龐滾下來，“不好意思，讓你看到我這副模樣。”

莉安大學(xué)四年都和他在一起，文森特周末不忙就會來到莉安的城市陪她，像每一對戀愛中的情侶一樣甜蜜。

“剛開始我不知道他送我的東西竟然那么昂貴，我是從周圍人的口中得知，大家都很羨慕我，以為我家里富裕。我也沒解釋什么，因為我很享受，我成了一個拜金女。”

我不感到詫異，莉安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她很少得到愛，文森特的出現(xiàn)彌補(bǔ)了她缺失的愛，她拒絕不了，只會越陷越深。

大四實習(xí)的時候，文森特來到莉安的城市工作一段時間，他們便住在一起。

“他說我做的飯菜可口，我也想以后的每一天都做給他吃。他沒有強(qiáng)迫過我，是我主動的，他反復(fù)問了我好幾次，我肯定地告訴他我做好了充足的準(zhǔn)備，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而我卻渾然不知。”

“那一晚之后，兩個人身體發(fā)生了關(guān)系，更親密了，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是愛情啊，它像毒品一樣，讓我快樂，又讓我麻痹。我天真地以為他只愛我一人。”

真是矯揉造作的句子。

“我想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他去南方出差，那是濕熱的梅雨季節(jié)，去了一個星期，我總是聯(lián)系不到他，再后來，他的助理告訴我他出車禍去世了。你無法想象到我聽到這個消息心情有多么崩潰，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我像是失去了整個世界。我不敢接受這個事實，總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夢很長，醒來還能見到他，或者說，他只是夢里的一個人，現(xiàn)實生活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分不清什么是真實存在的了。”

說到這里，莉安沒有哭，或許她的眼淚早就流干了，或許她早就釋然了。

“我辭去了工作，整整一個月沒有出門，什么都感覺不到，他的助理得空來看看我，你無法想象到當(dāng)時的我多么狼狽，我整整一個月沒有沐浴沒有洗漱，我都忘記當(dāng)時我是怎么吃的飯。后來一個漂亮有氣質(zhì)的女人來拜訪我。”

當(dāng)女人告訴莉安她是文森特的妻子的時候，莉安覺得自己器官像爆炸一般，她愛的男人竟然早就結(jié)婚了，她被騙了整整五年，像是一只小白兔，愛上了帥氣溫柔的狐貍哥哥，卻沒想過狐貍哥哥本性狡猾。

從女人口中得知，文森特和她算是家庭聯(lián)姻，兩家是世交，是雙方的祖父定下來的，祖父這一輩思想根深蒂固，太頑固，改變不了，妻子爺爺患病多年了，為了不讓老人家傷心，他們便演了這出戲。他和妻子并不相愛，他妻子愛的是大學(xué)的男友，他也不愛妻子，但他們彼此很默契，在家族長輩面前扮演恩愛夫妻，私下各有各的秘密。”

“既然他和妻子的婚姻形同擺設(shè)，為什么一開始不告訴你呢？”

“和另一個女孩有關(guān)。”

還有一個女孩…

文森特大一暑假去南方一座城市旅行，在酒館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她剛結(jié)束高考，考取的正好是文森特的大學(xué)，女孩簡單純樸，文森特隱瞞了他的身世，他們喜歡聽經(jīng)典的搖滾樂和爵士，他們一起買來黑膠唱片，午后躺在床上放著約翰列儂的《imagine》，窗外蟬鳴聒噪。他們戀愛了六年，文森特為了女孩想跟家里抗?fàn)幰环依锂?dāng)然不允許。

女孩只想過平凡人的生活，她心里善良，不想因為自己讓文森特和家里鬧翻。于是她和文森特分了手，她回到南方老家，結(jié)婚生子，十年前梅雨時節(jié)得了骨癌去世了，而文森特去南方出差，因為是她的忌日，莉安想起每年的梅雨季節(jié)他都會去南方出差。

“恕我直言，你和文森特的初戀有點相似。”

“是的，他以為我是另一個時空的她，她離開后，我又遇見了他。”

她拿出初戀的照片給莉安看，出奇的相似，眉眼間像是一個人。

“你第一次見到文森特也是18歲在酒館打工，她也是。”

“可我最開始不喜歡搖滾樂，我甚至沒有聽過，因為他，我才開始接觸欣賞。”

說來也巧，店里放著約翰列儂的《imagine》，莉安說這曾經(jīng)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

“他遇見我以為是遇見了她。”

“為什么他的妻子要告訴你這些？”

“因為她同情我，不想讓我一直蒙在鼓里。”

“那你忘記他了嗎？”

“忘記是不可能的，更多的時候我都會想，愛了五年的人，做了五年的替代品，一開始我就應(yīng)該意識到，當(dāng)時的自己怎么可能會讓如此優(yōu)秀的人真正愛上我，我也鬼迷心竅，愛慕虛榮，享受著他給我的物質(zhì)。”

“現(xiàn)在的你怎么樣？”

“我不確定生活是否會越來越好，但總不會一直壞下去吧。這幾年我拋棄了那些物質(zhì)的外在的，我出去旅行，敞開心扉，認(rèn)識了許多溫暖的陌生人，我喜歡許多陌生人一起聊天，這樣就不會那么孤單了。我的生活漸漸有了起色。謝謝你聽我的故事，故事開始的那家酒館，也叫莉莉安。”說完她便站起來，朝我笑了笑，“晚安。”“晚安。”

我也準(zhǔn)備起身離開，走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包沒帶，故事聽的太投入了，我趕緊跑回去拿包，酒館應(yīng)該要打樣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酒館正在鎖門，鎖門的女孩很瘦小，長長的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