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最近總往醫院跑的緣故,連夢里都附上了一層氤氳的消毒水味。
一夢接一夢,當真是噩夢連連。
待到被窗外的煙花齊鳴驚醒,我才恍恍意識到今兒個是年三十了。
黑暗中起身掀開窗簾,窗外是一團接一團的煙火簇散開來,許是剛睡醒的緣故,看起來有些刺眼,于是干脆拉上窗簾,只是坐在床上隔著布看那一團又一團模糊的光暈。
就這么靜心聽外面那一聲接一聲的脆響,安靜而又嘈雜,倒也比以往結婚前一個人打開電視看春晚的時候強了太多。
這個城市向來很熱鬧,過年更是光鮮到鋪張,窗外煙花此起彼復,倒剛好應了那句萬家燈火時。
這時這分,去年該是和蘇保一起坐在沙發上看喜劇的。
只是如今,喜劇碟早早買來了,蘇保卻躺在的醫院里無人話凄涼。
我才意識到挺對不住他的,早上從醫院回來說要給他熬雞湯喝,結果中途躺在沙發上一靠就睡著了,幾天沒休息好,竟一直從日出睡到月升。
雞湯,對了,雞湯。
起身往廚房跑去,幸好幸好,熬湯那鍋還算厚道,雖說清早買來的半只雞燉得失敗了些,火倒也在最后自動停了,此時湯已經涼了,揭開鍋蓋只看見表面覆著黃黃的一層油,始終還是沒法跟蘇保燉的雞湯比啊。
將雞湯重新溫了溫,整個廚房彌漫開一種馥郁香,腦子里不知怎么的就浮現了蘇保往常在廚房忙碌的畫面,他笑著回頭與我道:“劉蘇,飯好了。”
只是溫馨不及一瞬間,我就想到了躺在醫院里他瘦下一圈的身形,臉色蒼白對我說:“劉蘇,今后很長時間怕是不能給你做飯了。”當時我強打起精神笑笑,說別怕,我做飯雖然不如你好吃,但也可以給你做的,他咧嘴一笑,挺歡樂的樣子,我看見他干翹開裂的嘴唇和明顯禿了一半的頭皮,卻強顏也笑不出來。
結婚前我媽與我說過,婚姻確實是愛情的墳墓,因為日子久了它便會讓那些曾今風花雪月的情誼一點點轉變成親情,濃于血濃于水那種親情。
這兩年我深以為然,生活少了年輕時總幻想的風華雪月,卻多了一分安穩厚實的著落感,那感覺就像在靈魂里栓了根繩,讓人患得患失的同時還樂此不疲,無奈還上癮。
我和蘇保相識于大學,畢業那年在450一個月的出租房里結了婚,結婚前三年勉強給房子湊足首付遷進新房,后三年則安安穩穩打房款過日子,在我覺得如我媽說那般我和他之間風華雪月的情誼盡數化為親情的時候,他開始不停流鼻血,去醫院檢查了趟就再也沒出來過。
醫生說,是腦癌,是晚期。
如此一番,拋開每月的固定房款,化療的錢成了最大的負擔,親戚死黨能借錢的都一一借過來,借不到的也不惜腆著臉皮登門拜訪,最清晰深刻的莫過于當年讓我有難找她幫忙的姐妹,挑著眉毛對我道:“呀,劉蘇,你怎么長了這么多白頭發。你要借錢啊,有倒有,可是我家的錢是用來生二胎的呀。”
這么蹩腳的借口也能形容出冠冕堂皇的神色來,她倒委實是個人才,我對她戚戚一笑,回來便把她號碼拖了黑,順帶把書柜上與她的合影從六樓窗外扔了出去。
如是當年,好歹還能想出兩句女憤青該說的話來應個景,只是如今連憤都憤不起來了,只是累。
今非夕比,好一個等閑變卻故人心,無端想起句不知從那部武俠里看來的臺詞:江湖,只是你一個人的江湖。
縱然結了婚,也只是兩個人的江湖而已。
只是過了今天,下一年要怎么行走江湖,我卻怎么也想不出來了。
雞湯沸沸的開了,廚房玻璃上全是一層朦朦的水霧,真是歲月不饒人,一年不如一年,都三十的人了,大過年的竟叫一鍋雞湯無端給勾得傷感了,剛過而立的我終于是自慚形穢了一回。
將雞湯盛在保溫杯里,急急出了門,許是人們都回家過年的緣故,大街兩旁燈火輝煌,街道上卻很顯冷清,站了半天竟然招不到一輛出租車,我只得自己步行到醫院。
趕到醫院的時候看了一眼表,時針剛好指在兩點的位置上,凌晨了,又是一年初之時啊,倒是好一個初之時。
等趕到病房,我卻沒有看見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的蘇保,疊整齊了的被褥上斜躺著一只信封。
我的心徒然一抖,變得空落落的,心道自己走錯了病房才好。
可是信封分明是他昨天才朝我討的。
我招來值班護士,問她:“這人去哪了?”
護士的表情比我還驚訝,打著哈欠說剛換點滴都還在,一不留神竟然溜了?
我只覺得從頭到腳都冰涼起來,慌慌拆開信封,紙上寫著幾排印跡模糊的鉛筆字。
劉蘇,我這病好不了,我想了很多,覺得還是不要拖累你。
可惜不能做飯給你吃了,可惜再也看不到一起撿來那只白貓了,可惜再也等不到一起把房款付清的時候了。
我走了,你要保重。
我癱坐在地下,這個世間在我看來最親的人就這樣走了,還未給我一個擁抱就走了。
是不被相信可以同甘共苦的憤怒?還是最為可憐撕心裂肺的無助?
小護士又打了個哈欠,問你沒事吧,我說沒事,她猶豫一番終究還是敵不過困意,打著哈欠走了。
慘白慘白的病房里只剩我一個人,我靠在墻角哆嗦掏出手機,幾聲嘟響之后,他接了。
“蘇保。”我說,許久不叫他的名字,聲音竟然有些生澀。
那邊沉默了一陣,傳來他空洞又遙遠的聲音,“劉蘇?”
“你在哪?”我壓住想落淚的沖動,“我來找你。”
“在很高的地方,你不用來,我馬上就下去了。”他說話有些吃力,聲音滲著久病未愈的虛弱。
“你不要動,我馬上就來。”我含淚道。
“劉蘇,我頭很疼,很疼很疼,我們說過要共白頭的,可惜我得違約。”他頓了一會兒,聲音突然變得大又沙啞:“得違約先走了,時間剛剛好。”
眼淚從臉上滾到領口,我大聲吼道:“你不要動,等我。”
手機里傳來一陣刺耳的厲嘯聲,接著是一聲重物撞地的聲音,然后沒聲了。
電話掛了,我知道他走了。
天同塌了一般,一瞬間所有能看到的東西都搖晃起來,我從未強大過的意念撐起身子走出病房,從欄桿上躍了下去。
原來人從高處墜落的時候,身體在空中是鋪平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