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甜心,甜滋滋,甜言蜜語。以甜字開頭的詞語都是美好的。人類生性嗜甜的事實,深深地鑲嵌在我們的語言解構里。糖分,不僅給予身體能量,還能在我們腦海里激起一系列積極的化學反應,瞬間補給歡樂和滿足。世間有極少的事物能帶給我們如此大的麻醉效力,煙酒是一個,大麻是另一個。然而,因為糖滲透在我們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里,它依然擺著一副毫無威脅的純真模樣。
二零一三年,我在紐約第一次品嘗美式芝士蛋糕。烘培店的櫥窗里擺滿了誘惑的造型,每一塊蛋糕都切得這么細致,閃耀著芝士金黃通透的色澤。我用叉子慢慢地扎進蛋糕的一角,濃厚的質感纏在叉子上拔不下來。第一口下去,我驚呼,好甜??! 那樣濃郁鮮明的甜如同一個狠狠的拳頭打來,讓人逃脫不掉。濃縮的糖分從我的舌尖瞬時爬上大腦,把我所有的腦細胞叫醒,我瞬時感到無比振奮。第二口,第三口下去,我突然感到一陣甜膩,再也吃不動了。而這一塊滿載糖分的芝士蛋糕,是美國人心中屹立不倒的美食標桿。我幾乎不認識一個聽到芝士蛋糕能忍住不垂涎三尺的美國人。
東亞有句話,“一白遮三丑”,膚白的女孩不會丑。而在許多西方社會里,一甜遮百味,此話是一點不假。任何粗菜,任何索然無味的原材料,只要摻入了足夠的糖,就能變得美味。十八世紀的英國人,在殖民下的加勒比地區和印度發現了糖后,將其投入量化生產,讓糖這一本來珍貴稀有的香料變成家家戶戶都買得起的商品。工業革命后,原本的農民開始在工廠上班。茶葉從東方傳入英國,當地工人為了省錢省時,發明了用熱茶加糖來應付午餐的方法。貧窮的工人在熱騰騰的甜茶里找到一絲撫慰,茶的溫熱融合糖的甜膩,給他們帶來短暫的飽腹感。同時,家庭主婦也變成了領時薪的工人,不再有時間為孩子烹飪一日三餐,只好買來一袋袋的白糖讓孩子涂在面包上吃。而更有營養的黃油雖然也更可口,但白糖顯然更便宜,所以更省錢。就這樣,十八世紀末的英國儼然成為了無糖不歡的社會,開啟了甜食在西方所向披靡的時代。
若嗜糖是人類的本性,那么今天,美利堅一定是此癥的重災區。楓糖漿,可樂,甜甜圈,和沙拉醬,美式飲食的方方面面無不滲透著泛濫成災的糖分。甜食,深入到這個國家的文化里,是這個嗜糖社會表達愛的方式,是溫暖和傳統的象征。如同當年工業革命下往熱茶里加糖的英國工人一樣,今天的美國也在往食物里不停加糖,暫時地麻痹饑餓的感官。不止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就算是初來乍到的外國人,也很難逃脫高糖的美式飲食,慢慢習慣這股彌漫在空氣里的甜味。最后,他們發現自己也無法回到自己原本的飲食了。糖,是一個常被忽略的成癮。
在這里,我要講三個甜食愛好者的故事。這三個故事的主角互不相識,沒有任何社會交集。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嗜糖。
日本女友
我認識一個法國男人,是一個專欄作家,喜歡哲學思辨。每天早餐,他喜歡在華夫餅上擠上好幾圈楓糖漿才下口。他和一個日本女孩交往一年之久。在我還沒來得及詢問原因的時候,他就開了話匣子。
“之前我聽別人說日本重男輕女,所以女生特別聽話順從。但我想,這個日本女孩子既然選擇來了美國,一定是偏向于西方價值觀的獨立女性。結果,我錯了。”
法國男人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了這個日本女生,開始向她邀約。相處的初期,日本女生的似水柔情馬上俘虜了他。在每個用餐場合,這位女生都幫他斟茶倒水,還必須為在場的所有人服務上菜,不讓他有任何幫忙的機會。她總說,“這是我的分內之事,請一定讓我來?!痹谌魏斡懻撝?,這位女生都把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只顧賣力地點頭,并稱贊他的聰明才智。他說,“我們沒有任何爭執。因為無論說什么,我總是對的那一個。她只會點頭。這是第一次在我人生中,我連我女朋友喜歡什么都不知道?!?/p>
讓他惶恐的是,這位女生的甜蜜笑臉背后藏的是真心還是偽善。她從不發脾氣,也從不提起以往的情史,每當他問起相近的話題,她總笑著說,“親愛的,那都不重要了。反正,你是最英俊,最聰明的那個?!痹掚m好聽,但法國男人總覺得溝通隔著一層厚厚的屏障。最要緊的,是連出門吃一頓飯,兩個人都不能開懷。
這位日本女生習慣性地給男朋友夾菜,把最后一塊肉留給他。他說,你夾走吧。她說,不親愛的,這是留給你的,你來吃。他堅持夾給她,她也執意地回絕,來回扭扭捏捏五分鐘后他才好歹把肉吃完。他說,“一開始,我覺得身邊有個一直點頭的漂亮女孩子就夠了。她對我溫柔體貼,人也年輕。夫復何求?”
后來,骨子里習慣了平等人格的法國男人變得不耐煩。他無法和她進行任何有深度的談話,因為她只會點頭。他無法和她做靈魂上的交流,因為她總是壓低嗓音,降低自身威脅性的同時磨滅了自己的個性。很快地,法國男人和日本女生提出了分手。這塊甜到發膩的蛋糕,他吃膩了。
手工日歷
我的室友是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國人,在民風淳樸的北方農村長大。和大多數美國女孩子一樣,她看到糖霜滿溢的蛋糕會眼冒金星。馬上,她要遠赴倫敦進修碩士。所有人都以為,她會放棄那個一直在地下廚房打工,沒有前途的男朋友。在一起的兩三年里,她對他無微不至,風雨無阻地開車接他上下班。他在大學期間中途輟學,沒有什么志向,只是在一家地下吧臺炸薯條。而在金發女孩眼里,她看到的是一個未來的大廚師,一個模糊的未來世界的他。
兩三年來,有無數的機會能讓她遠走高飛,但她都選擇了留下。她以為她是被愛的,因為她相信他的口頭承諾。金發女孩為男朋友親手織毛線,冬天織繡球圍巾和保暖帽子,夏天織茶杯墊和沙發毯。去年冬天時,我親眼見到金發女孩將用心血織成的毛線帽送給廚子男友,他勉強地看了一眼說,“我看這不適合我,還是你戴吧。”
臨近分離,我問金發女孩的打算。她說,我在為他制作一個手工的日歷本,為我們要分開一年的每一天都準備了小驚喜。在我瞪圓了眼睛的驚訝下,她翻開一個被蠟筆涂鴉過的本子,為我展示這個手工日歷。她用美工筆和尺子畫好十二個月的日歷格子,在每一頁都用蠟筆畫滿了她想象的團圓畫面:一起坐著看電視,做飯,修煙囪。她想,每一天他翻開日歷,都能翻開當日的紙窗,得到一個驚喜。從此,每一次我和她看電影或聊天,她的手都不曾停下涂畫。三百六十五天的驚喜,她要一一準備。因為我們同住在一個公寓,她還對我千叮萬囑,不要提前向男朋友泄露秘密。
去倫敦的日子到了,她離開了公寓。在電話里,我向她詢問男朋友的反應。她說,“我相信他是愛我的,我相信他很感動?!蔽乙粫r哽咽,沒有膽量告訴她,其實那本手工日歷一直被拋在客廳里的沙發縫隙里,埋在他亂糟糟的衣服里。從她搬走那天起,一天,兩天,那本耗盡了她一個夏天的功夫完成的手工日歷本,他根本沒有翻過。直到今天,那本日歷還在爬滿衣物的沙發里。
“別做夢了,”話到了嘴邊,我又以為膽怯地不敢說出口。但我想,作為她的朋友,我有必要把這個夢叫醒。
外語客服
我和一個在大學期間教過我外語的教授吃飯。他在七十年代的意大利長大,吃過很多苦,從軍后輾轉歐洲多年才來到美國任教語言。他喜歡在咖啡里加無數勺白糖。他戲謔自己,“這是我來了美國后才有的習慣,牙齒被養甜了。”
作為大學教授,他開始大倒苦水。他說,在一個只有富有階層才能上得起的私立大學教語言,實在是違背良心的一回事?!盀槭裁茨??”我滿臉寫滿了疑惑。
“因為,學生就是我們的顧客,我惹不起。”他回答??扛甙簩W費運轉的私立大學本身就是一個生意機構,學生是顧客,而顧客即是上帝。即使是在黑白分明,錯是錯,對是對的外語學科里,學校高層也明文要求,教授沒有支出學生錯誤的權利??尚Φ氖牵庹Z的世界里沒有什么灰色的界線,一個句子說錯了,一個單詞沒記住,是沒有可商量余地的。
教授對我說,“學校的要求是,不能直接指出錯誤,要積極引導。所以我從來不對學生們說‘不’,只告訴他們,怎樣說會更好?!彼€說,在這個鼓吹樂觀的社會里,每個人都在“你真棒”的鼓勵下長大,聽到了一個“不”字就會引起強烈的不安。最后,他苦澀地一笑說,“所以從外語系走出的畢業生里,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連自我介紹都說不出口?!?/p>
后記
嗜糖成癮,和吸毒酗酒相似,是一種難以抗拒的習慣。一旦我們的身體適應了補給高度糖分的無間隙供應,適應了甜味帶來的滿足感,我們就很難擺脫它的誘惑。糖分帶來的甜味可以麻痹熱茶的苦澀,麻痹蛋糕的平庸。好似那在紐約吃到的第一塊芝士蛋糕一樣,它綿軟,甜膩,入口即化的同時也留不下深刻的味蕾印象。
在此之前,我所認識的甜一直活在果蔬里。我愛吃的甜,來源于園蔬和田間的美味。我嗜甜,夏天現摘荔枝里微帶酸的鮮甜,菊花茶里微苦的回甘,和瓜果里自帶的清甜。如今,我已經很少能接觸這樣的甜了,只是偶爾在市集上看到外皮被拋凈到光鮮亮麗的一排排番茄,僵硬地失去了生命本性的甜。一時間,我發覺糖似乎無處不在,卻無處可尋。
相關閱讀:
Sweetness and Power: the place of sugar in modern history,Sidney W. Mintz
紀錄片 “That Sugar Film (一部關于糖的電影)”, Damon Gameau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