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的清明節,我沒有老老實實的呆在學校或者是呆在家里,來到了一個很陌生的城市,被困在一個陽光投射不到的地方,它像黑夜,住在白天里的黑夜,我能聆聽到外界的聲音是靠關閉的大門外面行走的路人腳步聲,有時候很倉促,感覺像趕著路,也有時候是小朋友追逐吵鬧疾快的跑步聲,還能聽到一群婦女閑庭信步得聊著隔壁家的事情。我很無奈的畏縮在大約1.8米長能坐能躺的木制沙發上,并且帶有焦急和渴望早點離開這地方的心情,在無聊的等待中睡去。
我很興奮的看到了光明,一扇充滿陽光的門吸引著我走過去,正準備踏進的時刻,我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明,醒醒,收拾一下東西,待會去一個地方”我緩慢的起身,端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眼前站著兩位高大的男人,一位是我嚴厲的父親,一位是第一次見面的親戚,我叫他表叔,很白凈的一位男人,是個大酒店的廚子。
目的地是位于交通主干道旁的一家帶有軍人色彩字眼的大醫院,對于我來說,在我認知的這個世界里面最讓我害怕的地方就是進去一個人生百態的地方,是生命開始或者是生命結束的地方,充滿著畏懼,還有忌諱碰到任何一件在里面的東西,帶著一百般的不情愿、忐忑的心情跟著父親和叔叔走進去了。
當我從父親的口中得知要暫時住在這里幾天的時候,我內心很詫異,也有那么一絲的感到絕望,我只好掩蓋自己的表情,并且暗示的告訴自己是個堅強的男生。父親這次來是為了查清病因,腹瀉了很長時間了,父親那發福的肚腩日漸消失不見,臉頰的輪廓也顯得更加的分明,經常聽父親抱怨,怎么皮帶又系不緊褲頭,母親擔心不安的心情總是在臉上看得出來,并且不斷催促固執的父親早點去醫院檢查個究竟,最后父親不得不妥協,不得不放下他那一輩子傲嬌的聰慧,從手頭上一堆又一堆的中藥配方單中抽身,接受科學系統的檢查,其實我知道,父親也是實在沒有辦法。
固執有時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主治的醫生也姓李,有那么一顆感覺親近感,聽口音是外省的醫生,年紀大概比叔叔大一點,比父親小,這個或者是無關緊要,我更想的是早點檢查出原因早點離開這個地方,早點回家。父親給電話母親,交待了情況,讓家里不用擔心,留院做個全身的檢查,母親也跟我說,要乖乖的陪在父親的身邊,不要亂跑,想到這里的時候,有點想哭的,當時我聽了母親的叮囑,也是慢慢的把對這地方的偏見消化,不然這幾天真的會瘋掉,在面對困難面前,我是沒有選擇的,父親也不能孤身一人。
我那個時候上初中,雖然年紀小想法單純,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眼前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事,我激發出非同齡人的心智,還有社會的一部分適應能力,醫院的護工都經常跟父親說,你兒子很懂事,也很能幫助到你。從住院開始第一天,叔叔回去了上班,不記得過來探望多少次,貌似帶過幾次飯,剩下的只有我陪著父親,那時候我學會了如何搭電梯從住院部到某個商場買生活日用品,我還不忘存了點舍不得吃的糖果和買了好幾本《龍珠》漫畫,留給在家的弟弟,那時候老想著快點回去,我是多么的想家,我相信父親也是。那時候也學會了去飯堂打飯,有些掛號繳費自己也是帶著父親的第一代身份證在人滿為患的大堂東奔西跑,錢一直都在我身邊保管著,不敢亂花,沒錢是買不到吃的。我記得父親吃的最多的是粥,白粥或者瘦肉粥,印象最深的是陪著父親和他那穿起來顯大的間隔條紋白色病號服去各種科室檢查,對于檢查結果,我的很多疑慮都從父親口中“沒什么事、結果正常、這個要過幾天才知道”中得到需要的答案,我那弱小的心靈,承受不起太多的風浪,我就想著早點回家。
但是,萬萬沒想到,疾病就像個止不住的洪水猛獸,把美好的事物轉瞬即逝,沖破和撕碎。
最后一項關鍵的檢查結果出來了,那一天我母親趕過來了,我欣喜若狂,以為準備要回家了,那一天,天氣陰晴,外面的風很大,父親的病房位于較高樓層,一個寬大的陽臺可以俯視院外不管是白天或者是夜晚都沒有半歇下來的車流。在眼前的這條城市主干道,是承載著希望,時常想著有一天,我就要離開這里,順著車流,回到原來的地方,回到熟悉的家,回到歡樂時光剩下的童趣。
那個畫面,定格在腦海,我想,很難忘記這一段可以進入骨髓的記憶,也是時隔那么多年,我重新拾起。
淚水在眼眶匯聚著,在邊緣泛起漣漪,我還是忍住沒把眼淚流下來。
病房,父親半臥靠在病床,冰冷白色的床單覆蓋半身,父親的神情看不出發生了什么事情,笑容一直掛在嘴邊,這個時候,母親把我拉到一旁,她忍不住哭了起來,手里揣著一沓厚厚的紙巾,母親帶著抽泣斷續的音調在我耳旁說了句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
“明,你再也沒有爸爸叫了”
我沒有在病房里嚎啕大哭,晃過神,走到陽臺外面,看著樓下的車流,默默的流淚,一下子,感覺這個世界是窒息的,壓抑得無法呼吸,感覺到什么是絕望,仿佛這個是夢,不是事實,又想想我那年小的弟,還有我這個即將要負擔起整個家的母親,給一個本該不在這個年紀承受的情感和壓力一下子灌溉到我的身上,我說不出話,一句話也說不出,沒有大哭是因為,結果來得那么的突然,毫無防備。
病理檢查單子上面寫著無情的那幾個字,結腸癌中晚期,原來,六月真的會飛雪。
后來在母親口中得知,父親其實是早有心理準備,他已經猜測到結果,故作鎮定是為了不讓我們太難過,不消極的面對疾病,敢于面對現實。在往后接受治療的日子里,父親總是面帶微笑,醫生說他心態很好,很樂觀,在很多癌癥晚期的病患中,還是少數的。
父親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面頰的輪廓越發分明,手術后化學治療,藥物治療,癌癥后期的痛苦在不斷上演,沒有聽他說很多的抱怨,偶爾實在痛到不行,就發出稍大的聲音,還有做出咬緊牙關神情,對于十多歲的我們看在眼里,什么都做不了也備受煎熬,還有心疼。后來父親選擇了回到家里度過剩下的時光,本來想自己一個人回老家,父親這次沒有執意,問了問母親和我們的建議,當然是不,鄉下的環境可想而知,更加沒人照顧,只和窮閻漏屋相伴,這是在增加悲情的色彩,聰明了一輩子,傲嬌了一輩子的父親,也只是個普通人。
人將逝,言善,鳥將離,聲悲。
父親最后的時光里,總是大半夜因為疼痛不能入睡,夜半時常聽到從他房間散出的歌聲,后來越睡越少,到看著一整夜從暗到明。家里的每個人,一天一天的做足了父親離開的心理準備,在他意識還清醒的日子里,多陪伴他身旁,也聽取父親大人在我人生中最后的教導,在這段時光,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父親溫和的脾氣,可能現在是連暴躁的力氣也沒有了,在痛苦面前,在生命的盡頭,仿佛看透的塵世,父親也時常安慰母親,要帶著整個家好好的活下去,他離開的時候,大家也不要太悲傷,日子還要繼續過,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叮囑我和弟弟就要認真讀書,多分擔母親的責任,做家里像樣的男人。
在疾病斗爭的那一兩年中,父親展現出他應該給我們看到的向上的一面,沒有把負面的情緒感染到家里,直到他的離開的那一天。有時候看著他那么的痛苦,那么的難受,或許走快一步少痛苦一天,對于父親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雖然我們是那么的舍不得,但是事情發展到這里,不能幻想,只可以抱有希望的延伸生活。
父親離開的那一晚,正是年二十九,在母親的懷里,平靜的走了。
有時候痛苦在瞬間爆發的時候,人可能會崩潰在事實面前,然而,一些可怕將要發生的事情在一天一天的侵蝕你的精神,讓你從恐懼面對中學會了正視的面對,這就是父親在給我上的最后一堂家庭教育課。人活著的時候要鮮活,并且還要面帶微笑,走過你要走的路。
對我們百般嚴厲的父親,
我想告訴你,其實并沒有經常想起你,
我知道,你不曾離開,
不在夢里,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