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終以文為業,成為大詩詞作家的只有一人,這就是辛棄疾。這也注定了他的詞及他這個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歷史上的獨特地位。
在我看到的資料里,辛棄疾至少是快刀利劍地殺過幾次人的。他天生孔武高大,從小苦修劍法。他又生于金宋亂世,不滿金人的侵略蹂躪,22歲時他就拉起了一支數千人的義軍,后又與耿京為首的義軍合并,并兼任書記長,掌管印信。一次義軍中出了叛徒,將印信偷走,準備投金。辛棄疾手提利劍單人獨馬追賊兩日,第三天提回一顆人頭。為了光復大業,他又說服耿京南歸,南下臨安親自聯絡。不想就這幾天之內又變生肘腋,當他完成任務返回時,部將叛變,耿京被殺。辛大怒,躍馬橫刀,只率數騎突入敵營生擒叛將,又奔突千里,將其押解至臨安正法,并率萬人南下歸宋。說來,他干這場壯舉時還只是一個英雄少年,正血氣方剛,欲為朝廷痛殺賊寇,收復失地。
但世上的事并不能心想事成。南歸之后,他手里立即失去了鋼刀利劍,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軟筆,他也再沒有機會奔走沙場,血濺戰袍,而只能筆走龍蛇,淚灑宣紙,為歷史留下一聲聲悲壯的呼喊,遺憾的嘆息和無奈的自嘲。
應該說,辛棄疾的詞不是用筆寫成,而是用刀和劍刻成的。他是以一個沙場英雄和愛國將軍的形像留存在歷史上和自己的詩詞中。時隔千年,當今天我們重讀他的作品時,仍感到一種凜然殺氣和磅礴之勢。比如這首著名的《破陣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破陣子》
我敢大膽說一句,這首詞除了武圣岳飛的《滿江紅》可與之媲美外,在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堆里,再難找出第二首這樣有金戈之聲的力作。雖然杜甫也寫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軍旅詩人王昌齡也寫過:“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但這些都是旁觀式的想象、抒發和描述,哪一個詩人曾有他這樣親身在刀刃劍尖上滾過來的經歷?“列艦層樓”、“投鞭飛渡”、“劍指三秦”、“西風塞馬”,他的詩詞簡直是一部軍事辭典。他本來是以身許國,準備血灑大漠,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脫離戰場,再無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樣仰問蒼天,像共工那樣怒撞不周,他臨江水,望長安,登危樓,拍欄桿,只能熱淚橫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水龍吟》
誰能懂得他這個游子,實際上是亡國浪子的悲憤之心呢?這是他登臨建康城賞心亭時所作。此亭遙對古秦淮河,是歷代文人墨客賞心雅興之所,但辛棄疾在這里發出的卻是一聲悲愴的呼喊。他痛拍欄桿時一定想起過當年的拍刀催馬,馳騁沙場,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處使呢?我曾專門到南京尋找過這個辛公拍欄桿處,但人去樓毀,早已了無痕跡,唯有江水悠悠,似詞人的長嘆,東流不息。
辛詞比其它文人更深一層的不同,是他的詞不是用墨來寫,而是蘸著血和淚涂抹而成的。我們今天讀其詞,總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愛國臣子,一遍一遍地哭訴,一次一次地表白;總忘不了他那在夕陽中扶欄遠眺、望眼欲穿的形象。
辛棄疾南歸后為什么這樣不為朝廷喜歡呢?他在一首《戒酒》的戲作中說:“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這首小品正好刻畫出他的政治苦悶。他因愛國而生怨,因盡職而招災。他太愛國家、愛百姓、愛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煩他,忌用他。他作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0年,倒有近20年的時間被閑置一旁,而在斷斷續續被使用的20多年間又有37次頻繁調動。但是,每當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機會,就特別認真,特別執著地去工作。本來有碗飯吃便不該再多事,可是那顆熾熱的愛國心燒得他渾身發熱。40年間無論在何地何時任何職,甚至賦閑期間,他都不停地上書,不停地嘮叨,一有機會還要真抓實干,練兵、籌款,整飭政務,時刻擺出一副要沖上前線的樣子。你想這能不讓主和茍安的朝廷心煩?他任湖南安撫使,這本是一個地方行政長官,他卻在任上創辦了一支2500人的“飛虎軍”,鐵甲烈馬,威風凜凜,雄鎮江南。建軍之初,造營房,恰逢連日陰雨,無法燒制屋瓦。他就令長沙市民,每戶送瓦20片,立付現銀,兩日內便全部籌足。其施政的干練作風可見一斑。后來他到福建任地方官,又在那里招兵買馬。閩南與漠北相隔何遠,但還是隔不斷他的憂民情、復國志。他這個書生,這個工作狂,實在太過了,“過則成災”,終于惹來了許多的誹謗,甚至說他獨裁、犯上。皇帝對他也就時用時棄。國有危難時招來用幾天;朝有謗言,又棄而閑幾年,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節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劇。別看他飽讀詩書,在詞中到處用典,甚至被后人譏為“掉書袋”。但他至死,也沒有弄懂南宋小朝廷為什么只圖茍安而不愿去收復失地。
辛棄疾名棄疾,但他那從小使槍舞劍、壯如鐵塔的五尺身軀,何嘗有什么疾病?他只有一塊心病,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心不安。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菩薩蠻》
這是我們在中學課本里就讀過的那首著名的《菩薩蠻》。他得的是心郁之病啊。他甚至自嘲自己的姓氏: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
《永遇樂》
你看“艱辛”、“酸辛”、“悲辛”、“辛辣”,真是五內俱焚。世上許多甜美之事,順達之志,怎么總輪不到他呢?他要不就是被閑置,要不就是走馬燈似地被調動。1179年,他從湖北調湖南,同僚為他送行時他心情難平,終于以極委婉的口氣嘆出了自己政治的失意。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依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摸魚兒》
據說宋孝宗看到這首詞后很不高興。梁啟超評曰:“回腸蕩氣,至于此極,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長門事”,是指漢武帝的陳皇后遭忌被打入長門宮里。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癡情和著那許多辛酸、辛苦、辛辣,真是打翻了五味壇子。今天我們讀時,每一個字都讓人一驚,直讓你覺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淚。確實,古來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紙山。但有哪一首,能這樣委婉而又悲憤地將春色化入政治,詮釋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舊文人寫濫了的題材,有哪一首能這樣深刻貼切地寓意國事,評論正邪,抒發憂憤呢?
但是南宋朝廷畢竟是將他閑置了20年。20年的時間讓他脫離政界,只許旁觀,不得插手,也不得插嘴。辛在他的詞中自我解嘲道:“君恩重,且教種芙蓉!”這有點像宋仁宗說柳永:“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淺斟低唱了,結果唱出一個純粹的詞人藝術家。辛與柳不同,你想,他是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拍欄桿,大聲議政的人。報國無門,他便到贛南修了一座帶湖別墅,咀嚼自己的寂寞。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諧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水調歌頭》
這回可真的應了他的號:“稼軒”,要回鄉種地了。一個正當壯年又閱歷豐富、胸懷大志的政治家,卻每天在山坡和水邊踱步,與百姓聊一聊農桑收成之類的閑話,再對著飛鳥游魚自言自語一番,真是“閑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
說到辛棄疾的筆力多深,是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作一個詞人。郭沫若說陳毅:“將軍本色是詩人”,辛棄疾這個人,詞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詞是在政治的大磨盤間磨出來的豆漿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終在出世與入世間矛盾,在被用或被棄中受煎熬。作為封建知識分子,對待政治,他不像陶淵明那樣淺嘗輒止,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樣長期在任,亦政亦文。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煉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他不計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讒言傾盆。所以隨時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閑,大起大落,大進大退。稍有政績,便招謗而被棄;國有危難,便又被招而任用。他親自組練過軍隊,上書過《美芹十論》這樣著名的治國方略。他是賈誼、諸葛亮、范仲淹一類的時刻憂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塊鐵,時而被燒紅錘打,時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有人說他是豪放派,繼承了蘇東坡,但蘇的豪放僅止于“大江東去”,山水之闊。蘇正當北宋太平盛世,還沒有民族仇、復國志來煉其詞魂,也沒有胡塵飛、金戈鳴來壯其詞威。真正的詩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會、民族、軍事等矛盾)所擠壓、扭曲、擰絞、燒煉、錘打時才可能得到合乎歷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為正義的化身。詩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風的鼓蕩下,才能飛翔,才能燃燒,才能炸響,才能振聾發聵。學詩功夫在詩外,詩歌之效在詩外。我們承認藝術本身的魅力,更承認藝術加上思想的爆發力。有人說辛詞其實也是婉約派,多情細膩處不亞于柳永、李清照。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
《丑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丑奴兒》
柳李的多情多愁僅止于“執手相看淚眼”、“梧桐更兼細雨”,而辛詞中的婉約言愁之筆,于淡淡的藝術美感中,卻含有深沉的政治與生活哲理。真正的詩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于無聲處炸響驚雷。
我常想,要是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桿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拋棄的感嘆與無奈中度過的。當權者不使為官,卻為他準備了錘煉思想和藝術的反面環境。他被九蒸九曬,水煮油炸,千錘百煉。歷史的風云,民族的仇恨,正與邪的搏擊,愛與恨的糾纏,知識的積累,感情的澆鑄,藝術的升華,文字的錘打,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腦海,翻騰、激蕩,如地殼內巖漿的滾動鼓脹,沖擊積聚。既然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槍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腦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并不想當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歷史歪打正著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于他被修煉得連嘆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說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縫里的一棵小樹,雖然被扭曲、擠壓,成不了旗桿,卻也可成一條遒勁的龍頭拐杖,別是一種價值。但這前提,你必須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棵草。從“沙場秋點兵”到“天涼好個秋”;從決心為國棄疾去病,到最后掰開嚼碎,識得辛字含義,再到自號“稼軒”,同盟鷗鷺,辛棄疾走過了一個愛國志士、愛國詩人的成熟過程。詩,是隨便什么人就可以寫的嗎?詩人,能在歷史上留下名的詩人,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當的嗎?“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員武將的故事,還要多少持刀舞劍者的鮮血才能寫成。那么,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藝術魅力的詩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時代的運動,像地球大板塊的沖撞那樣,他時而被夾其間感受折磨,時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靜思考。所以積300年北宋南宋之動蕩,才產生了一個辛棄疾。
附賞析:
《把欄桿拍遍 賞析》
作者:王學東
梁衡是我國著名散文作家、新聞理論家,他歷任《光明日報》記者、中國記者協會常務理事、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等職,現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導師。多年來,梁衡在繁忙的公務之余從事散文創作和文學理論、新聞理論研究,筆耕不輟,碩果累累。作品曾獲青年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1996年在《佛山文藝》發表的散文《忽又重聽“走西口”》獲《美文》、《文學自由談》、《佛山文藝》三家聯合舉辦的“心系中華”散文征文優秀獎。有散文三篇《晉詞》、《覓渡,覓渡,渡何處》和《夏感》入選中學教材。主要著作有《新聞三部曲》(3卷)、《數理化通俗演義》(2卷)、散文集《名山大川》、《人杰鬼雄》。
他所開創的理性散文,一掃杯水波瀾、無病呻吟之風,處處洋溢著積極壯美的陽剛之氣。在文學創作過程中,梁衡一直堅持邊寫作邊思考探索文學規律,他首開先河打破楊朔模式,主張散文要求真、求美、求新,提倡寫大事、大情、大理……《把欄桿拍遍》就是一篇充滿陽剛之氣的壯美之作
“把欄桿拍遍”語出辛棄疾的《水龍吟》,宋代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中記載,一個“與世相齟齬”的劉孟節,他常常憑欄靜立,懷想世事,唏噓獨語,或以手拍欄桿。嘗有詩曰:“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桿拍”。所以,“欄桿拍遍”往往表示借拍打欄桿來發泄心中說不出來的抑郁苦悶之氣。作者認為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桿拍遍”。在詞人把欄桿拍遍的振聾發聵的聲響中,我們讀出了辛棄疾真實的復雜的心情:不滿、憤懣、焦慮、懊惱、無耐、等待、企盼……
這是一篇帶有人物評傳性質的散文,作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叱咤風云而又命運多舛的愛國詞人辛棄疾的形象,揭示的是辛棄疾怎么從一個愛國志士成為愛國詞人的過程及原因。
文章的第一段是全文的總起,它告訴讀者,全文要探索的是辛棄疾怎么從一個愛國志士成為愛國詞人的,以及這個過程是如何決定了他的詞、他本人在文學史上的惟一性和獨特地位的。作者首先就把辛棄疾放在中國歷史的大背景下,抓住他的“以武起事,而最終以文為業”的特點,突出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唯一性”和“獨特性”。
文章的主體部分是將對辛棄疾的人生遭際的介紹與對他的詩詞創作的評價交錯起來來寫的。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居士,歷城(今山東省歷城縣人)。生長在金兵占領地區。20歲,率領2000多人一起抗金,投奔以耿京為首的農民義軍,為耿京掌書記。辛棄疾后歸南宋,正值南宋統治集團中妥協投降勢力囂張得勢之時,他與之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他寫了《美芹十論》,六七年之后,再寫《九議》。他反復上書,議論恢復大計,批駁悲觀論點,但均未被采納。在歷任地方官期間,發展生產,訓練軍隊,為北伐積極做好準備,表現出非凡的軍事和政治才干。因此受到朝廷當權者的忌恨。被罷職,閑居近20年,中間雖短期出任地方官職,但很快被罷免。到了晚年,朝廷情勢危急才被起用,但仍不得信任,終于未能實現其恢復中原的宏愿而含恨辭世,病死于鉛山。終年六十八歲。
作者在介紹辛棄疾的人生遭際時主要圍繞他的以下幾個經歷:
一是他的行伍經歷。這一段介紹充滿了神奇色彩,他單人獨馬追殺偷印之賊,他躍馬橫刀突入敵營生擒叛將,活脫脫一個血氣方剛,驍勇善戰的武夫。中國歷史上的大文豪有誰有這樣的能耐?
二是他的為官經歷。作者用數據作了這樣的介紹:“他作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5年,倒有近20年的時間被閑置一旁,而在斷斷續續被使用的20多年間又有37次頻繁調動。”作者客觀地分析了辛棄疾南歸后不為朝廷喜歡的種種原因:
其一,他太愛國家,愛百姓,愛朝廷了,于是朝廷怕他,煩他,忌用他;
其二,他工作特別認真,簡直是個工作狂,于是招來許多誹謗,甚至說他獨裁,犯上,皇上也就對他時用時棄;
其三,他愛提意見,45年間,他都不停地上書,不停地嘮叨,不停地要求痛殺賊寇,收復失地,這怎能不讓主和茍安的朝廷心煩?辛棄疾的這些特點在今天看來都是優點,是大大的優點,但在當時的朝廷看來卻都成了令他們心煩的缺點,是不能容忍的缺點。于是他就只能痛拍欄桿,吟詩寄恨了。
三是他的心路歷程。從一個沙場英雄對軍營的渴望,到一個憂國游子對蒼天的發問,從 “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的心病,到“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的內痛,這里有悲壯的呼喊,有遺憾的嘆息,也有無奈的自嘲。
作者在介紹辛棄疾的人生遭際時穿插引用了他的八首詞,這些詞幾乎都是辛棄疾的代表作,作者在引用這些詞作時既沒有一引了之,也沒有詳加賞析,而是結合人物的命運作了精當的點評。作者首先總評辛棄疾的由行伍經歷到棄戎從筆的無奈:“南歸之后,他手里立即失去了鋼刀利劍,就只剩下一枝羊毫軟筆,他也再沒有機會奔走沙場,血濺戰袍,而只能筆走龍蛇,淚灑紙箋,為歷史留下一聲聲悲壯的呼喊、遺憾的嘆息和無奈的自嘲。”這里有“鋼刀利劍”與“羊毫軟筆”的對比,這里有“奔走沙場”與“筆走龍蛇”的對比,我們還透過“只剩下”、“淚灑”等詞語真切感受到作者對詩人的同情和惋惜。
作者主要是從詞作的內容和讀者感受的角度來評說的,引《破陣子》時作者說“感到一種凜然殺氣和磅礴之勢”;引《水龍吟》時作者說“辛棄疾在這里發出的卻是一聲聲悲愴的呼喊”;引《菩薩蠻》時作者解說道“他只有一塊心病: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心不安”;引《永遇樂》時作者提醒讀者辛棄疾在“自嘲自己的姓名”;引《摸魚兒》時作者感慨道“今天我們讀時,每一個字都讓人一驚,直讓你覺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淚”;引《水調歌頭》時又告訴我們辛棄疾在“咀嚼自己的寂寞”;引兩首《丑奴兒》時看似在談詞的風格,仍然揭示了辛詞“于淡淡的藝術美感中,卻含有深沉的政治與生活哲理”的特點。寥寥數言,一語中的。
文章主體部分巧妙地把人物的自身命運、作品以及作者的閱讀感受、評說融為一體,讀來饒有興味。
文章最后一部分也就是最后一小節,作者點明了以“把欄桿拍遍”為題的原因,回應了開頭,揭示了辛棄疾從一個愛國志士而成為一個“連嘆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的愛國詩人成熟之由。
這一段的評說非常形象,什么“九蒸九曬”,什么“水煮油炸”,什么“千錘百煉”,辛棄疾在詞作領域的成功完全是被“逼”出來的。歷史的“歪打正著”毀掉了一個赳赳武夫,卻成就了一個千古詞人。
這是一篇充滿陽剛之氣的人物評傳體散文,在寫作上有很多值得借鑒之處:
一、聯想豐富
本文揭示的是古代文學大家的心路歷程,僅靠占有史料和作家本人的作品是不夠的,還必須要有大膽的聯想和想象。本文作者就是這樣。或由辛棄疾的事跡,聯想到他的詞作;或由他的詞作,聯想到他所處的的時代、他的事跡和內心世界等等。
例如,在第三段簡要述說了辛棄疾南歸的遭遇后,就聯想到他的《破陣子》《水龍吟》兩首詞,引述下來并加以評說,把一個熱切盼望重返沙場痛殺賊寇,而又壯志難酬的愛國將軍的悲憤形象展現在讀者面前。接著,又自然聯想到一個問題:辛棄疾南歸后為什么不為朝廷喜歡?作者引用了辛棄疾本人的話,并且概述了有關辛棄疾的事跡以及朝廷的心態,揭開了其中的謎底,這就是他太愛國、百姓、朝廷了,只要一有機會就真抓實干,時刻準備沖上前線去,這就讓主和茍安的朝廷心煩,惹來誹謗,皇帝對他也就時用時棄。再如,由“棄疾”這個名,聯想到他憂國的心病,聯想到他表達這種憂思的詞作。總之,作者通過聯想和想象,把辛棄疾由愛國志士到愛國詞人的心路歷程展現了出來。
二、以評帶傳
梁衡的人物散文,寫的大多是人杰鬼雄,其中大多是名垂宇宙,家喻戶曉的偉人,還有文驚當世,傳之百代的文人。而這些跨越千年、百年的人物卻從作者的筆端一一鮮活起來。梁衡的散文情理并重,以評帶傳,他寫的人物在千年百年中已有定論上又重新給出評價,而這種評價又是不落窠臼的。人們都承認辛棄疾是個大詞人,但能從他的出身到成業的發展史上判定辛棄疾的詞及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歷史上的獨特地位”的,梁衡是第一人。作者還在文中借郭沫若評說陳毅的“將軍本色是詩人”來評說辛棄疾這個人,“詞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說辛棄疾是“詞人”是“武人”是一般人的判斷,而說辛棄疾是“政人”恐怕就是梁衡的獨見了。梁衡說“他的詞是在政治的大磨盤間磨出來的豆漿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終在出世與入世間矛盾,在被用或被棄中受煎熬”。作者還將辛棄疾的為政與陶淵明、白居易的為政作了比較,表明了辛棄疾為政的投入與積極。他能從人性的深層重新來詮釋一位人物,在文章最后一段,作者在分析辛棄疾走上詩詞創作道路的必然性時就作了這樣生動的評說:“他被九蒸九曬,水煮油炸,千錘百煉。歷史的風云,民族的仇恨,正與邪的搏擊,愛與恨的糾纏,知識的積累,感情的澆鑄,藝術的升華,文字的捶打,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腦海翻騰、激蕩,如地殼內巖漿的滾動鼓脹,沖擊積聚。既然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槍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腦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并不想當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歷史歪打正著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于他被修煉得連嘆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著名作家梁曉聲在談梁衡的一本散文集時說:“我確信,作為一個勤于思想的人,梁衡對歷史的反思,肯定比他寫出來的以上篇章要更深邃更全面些。而他后來發表的《最后一位帶罪的功臣》、《覓渡,覓渡,渡何處》、《把欄桿拍遍》,證明了這一點。他的思想一游到更遠的歷史中去,一與那些歷史時期中的人物敞開心扉地對話,則就變得火花四濺了。文字也時而激昂;時而惋嘆;時而叩問;時而調侃,姿肆張揚起來了…… ”
一般來說,與政治密切相關的事件、人物,寫其“思想”容易,寫出“美感”來難。常見的通病是嚴肅有余、活潑不足。梁衡在這方面有很大的突破,使“思想和美感”達到了和諧統一。他像一位烹飪大師,非弄出個“色、香、味、形”俱佳才心滿意足。他的那些評說文字完全不是抽象的概括和干癟的教條,而是形象生動又充滿美感的。像“南歸之后,他手里立即失去了鋼刀利劍,就只剩下一枝羊毫軟筆,他也再沒有機會奔走沙場,血濺戰袍,而只能筆走龍蛇,淚灑紙箋”;像“辛棄疾的詞不是用筆寫成,而是用刀和劍刻成的。他永以一個沙場英雄和愛國將軍的形象留存在歷史上和自己的詩詞中”;還有“像屈原那樣仰問蒼天,像共工那樣怒撞不周,他臨江水,望長安,登危樓,拍欄桿,只能熱淚橫流”。這些文字多美呀,讀起來令人回腸蕩氣。
三、善用對比
對比手法是作家們常用藝術手法之一,梁衡也不例外。他在本文中就多處運用了對比,使人物形象更為鮮明突出。第一處運用對比是在引用了《破陣子》之后,作者先將它與岳飛的《滿江紅》比較,認為只有《滿江紅》可以與之媲美,然后又用杜甫的“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盧綸的“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與之對比,認為“這些都是旁觀式的想像、抒發和描述”,從而突出了辛詞的“凜然殺氣和磅礴之勢”。第二處對比是將他與陶淵明、白居易的從政經歷對比,他認為辛棄疾“對待政治”,“不像陶淵明那樣淺嘗輒止,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樣長期在任,亦政亦文”。因為“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練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他“不計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讒言傾盆”。所以“隨時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閑,大起大落,大進大退”。第三處對比是將辛棄疾的豪放與蘇東坡的豪放作比較。蘇辛都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因此文學史上是將“蘇辛”連稱的,但梁衡卻在同中見出異來,他認為:“蘇的豪放僅止于‘大江東去’,山水之闊。”因為“蘇正當北宋太平盛世,還沒有民族仇、復國志來煉其詞魂,也沒有胡塵飛、金戈鳴來壯其詞威”。而“真正的詩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會、民族、軍事等矛盾)所擠壓、扭曲、擰絞、燒煉、捶打時才可能得到合乎歷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為正義的化身。詩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風的鼓蕩下,才可能飛翔,才能燃燒,才能炸響,才能振聾發聵”,而辛棄疾的詩正是這樣的詩。第四處對比是將辛棄疾的婉約詞與柳永、李清照的婉約詞作比較,他認為“柳、李的多情多愁僅止于‘執手相看淚眼’、‘梧桐更兼細雨’,而辛詞中的婉約言愁之筆,于淡淡的藝術美感中,卻含有深沉的政治與生活哲理”。這些都是很有見地的精辟之語。
以上這些比較,有作品內容的比較,有人物遭際的比較,有作品風格的比較。這些比較的對象,看似大同,實有小異。能看出同中之異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有人曾把梁衡稱之為“苦吟派”。如何“苦吟”?梁衡透露:“《把欄桿拍遍》寫了三年,《覓渡,覓渡,渡何處?》寫了六年,《大無大有周恩來》前后整二十年。”自20多年前他的《晉祠》一文入選中學教材后,以后又有《夏感》、《覓渡,覓渡,渡何處?》等作品入選中等學校語文教材。現在《把欄桿拍遍》又入選教材。據說,他是活著的作家中入選教材最多的人。為何要“苦吟”?主要是被他自己“逼”的,因為他對散文創作的要求是“背”,就是寫出的東西是拿來給人背誦的。1200多年前的杜甫說過,“語不驚人死不休”。梁衡順著他的意思這樣說:語不驚人死不休,篇無新意不出手。著書必求傳后世,立事當作空前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