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如果說有什么能把我和越泉分開,那一定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貧富落差。
在大學時,我出演《小王子》一戲中的玫瑰花,那時在多數劇組成員中,我過于傲慢;別人的場次,決計不來觀摩;來時必背一個沉重的書包,猛背單詞;除了社長,不跟任何人搭訕;遇到聚餐,一律腳底抹油......大家搖頭,美麗的女孩子恃寵而驕。
只有燈光師越泉不這么認為,他是建筑系學生,個子高大、相貌斯文,笑起來牙齒整齊好看。他與人爭辨,“沒有這份悄然獨立的氣質,怎樣演好玫瑰花”云云。就因為這句話,我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他。
別人只看到美麗的外殼,誰愿意走進艷光之下的真相?入校時我穿了一件白裙,身后有男生贊美,白衣好,真似終南山下的小龍女。誰曉得我爸得了糖尿病,工資只拿50%,家里絕少光顧成衣店,媽媽從布店買得幾尺最便宜的白棉布,爸爸的汗衫,他的休閑褲,我的白裙便一同誕生。不聚餐,只因為即使只花二三十塊錢,也會令我一個星期的伙食費不得寬裕。然而,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誰沒有一點虛榮心?只得保持一份清冽的孤傲,離群索居。
與越泉談戀愛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家境如何,我從不多問,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跟家庭出身有什么相干?表面看他與任何一個出身于小康之家的男生一樣,穿校服,打籃球,下載MP3,吃食堂四五塊錢一份的小炒,也請我吃過日本料理,偶爾幫房地產公司做做設計;他單純開朗,知足常樂,賺的銀子就帶我去參觀軍事博物館、紫檀博物館、古文化博物館......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似乎只愛人工建筑,從不帶我去公園,植物園,靜止的器皿比起活色生香,似乎更能勾起越泉的興趣。
一次參觀完軍博的展覽,我們做114回學校,透過圍墻隱隱約約看見玉淵潭公園,櫻花爛漫,越泉附在我耳邊輕輕的說:“十年后我會為你設計一間全國最美的書房,讓你在曲水流觴中安心寫作......”那個春天的瞬間是我在北京經歷過的最美的瞬間,太美了,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就像《半生緣》里世鈞向曼楨初次表白的情景,一輪孤月照在咖啡館上,溫暖的不似人間。
《小王子》公演時間日漸逼近,一天我正揣摩角色,越泉忽然說,周末有沒有興趣去我家玩?我倆從四環出發漸行漸遠,四周的景色變得荒蕪。我多傻啊,還想呢,他家里比我想象的窮啊,住的這么偏僻,直到看見郊外一幢又一幢的連排別墅,才張大了嘴巴,照童話里的套路,“灰姑娘”此刻該抱著水晶鞋歡喜若狂吧,然而我不,我第一個念頭是逃離,這是越泉給我的第一個意外。
此時,他依然不清楚我的家境,他是否在乎我不知道,但我在潛意識里愈發在乎起來。我更加認真的聽課,做事情進取心更強,將來找一份好工作就是最好的嫁妝。
國慶節,因為父親突然病發,我不得不回家一趟,前腳剛進門,后腳電話就響,越泉想過來看看,接下來的一整天,母女倆手腳不停,又舊又小的布局無可改變,我們能做的不過是洗去褪色窗簾上的灰塵,把20瓦的電燈泡換成40瓦的......連父親都來錦上添花,他數十年唯一的嗜好便是養花,這次把全部寶貝放在醒目的位置,黯淡的小屋i子一下子艷麗了許多,女兒,你的窗前應該擺一束火百合,父親指點。
從車站接越泉過來,一路說說笑笑,但邁進家門口,他的表情開始漸變,環視整個房間就眉頭一皺,父親介紹自己只不過是吃勞保的園藝師時,他“哦”了一聲,眉頭瑣的更深,甚至捂住鼻子,好像在這個房間再多呆一會兒就會窒息。那天,他總共呆了不到10分鐘就走了。這是越泉給我的第二個意外。
我在父母面前羞愧得無地自容,自己怎么找了這么個淺薄的男友,人在憤怒中通常思考力很弱,甚至抽不出一分鐘琢磨,平素豁達的他為何突然間換了一個人?第二天越泉的電話有解釋之意,我匆匆打斷了他:“或許我們可以等到公演完再說,現在我唯一牽掛的,只是《小王子》里的對白。”其實盤旋在腦海中的只有一句話,我也要給他一個“意外”。
終于,10月8日,好戲開鑼,請給我一束追光,玫瑰花和小王子就要分別的一剎那,小王子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就在這時,我拽住,凄然一笑,認真地吻他——劇本里絕對沒有這個情節,我臨時添加的,周圍一片寂靜,包括那位男主角也懵懵懂懂,一分鐘后,掌聲四起,只有頭頂流轉的燈光突然凝固了,像死魚的眼睛。
此后,越泉再也沒有在劇社出現過,過了幾個星期,我也以“功課繁忙”為由申請退社了。社長問:“和越泉分手的事,沒有轉圈的余地?越泉從家世到性情有什么不好?難道你也害怕他的“花粉過敏癥”嗎?那個病雖然重一點兒,卻沒什么大礙的......”我呆住了。
回到宿舍,打開Goole,狂搜“花粉過敏癥”這個詞,關于它的敘述很簡單:“一般患者咳嗽、流淚、皮膚發癢,嚴重者會暈厥乃至危及性命。”沒錯,第一次去我家,越泉簡直陷入花的致命海洋里。全社都知道這個秘密,唯獨我不知道,因為我始終只是朵離群的“玫瑰花”,至于越泉為什么不告訴我,也許他怕我有一絲一毫的顧慮......
記得那天越泉走后,我把窗頭的火百合一片片撕碎,臉龐上并不流淌傷心的淚水,成長教條告訴我,哭泣者是軟弱的。所以我才選擇在燈光下堂堂告別,轉身的姿態那么決絕,來不及給他與自己留一個轉圈的余地,古老的教科書里寫道:貧富懸殊是愛情最大的敵人。其實,比貧富懸殊更能殺死愛情的是年輕而倔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