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圪節鄉的年集廟會
正當孫少平與孫衛紅哥妹兩個回到雙水村的時候,村里掛起一條條銀色粉條長龍時,那冬季的腳步已經邁進了臘月,眼看著漸漸就要到春節了。
少平感覺到今年的臘月天似乎非常冷。空氣凍凝固了,太陽閃著慘白的光,瑟縮著把蒼白的臉躲在陰云里。看村莊里蕭條里橫著幾十戶人家,那低矮的土屋屋檐下都長長地掛著冰凌,樹靜佇著,卻枝條上一串串的冰柱在陽光在閃著璀璨的白光。那溝里是厚厚的雪。田地里的雪被風吹得如丘陵狀。那村里的狗兒夾著尾巴溜著墻根耷拉著扁扁的肚子無無精打采地走,豬在圈子里做著瑟瑟的夢,老頭兒用布繩挽著破棉襖嘴里叼著長長的煙管,袖著手依偎著墻根跺著腳喊著冷。小孩子永遠是活潑的精靈,他們在凍死的池塘上面的冰面上滑冰,隨著他們破爛的身服的閃躍,冰面上蕩漾著歡笑。
衛紅指著粉條對著少平說:“雖說現在農村搞活經濟了,能吃飽飯了,還不能頓頓吃上白饃。手里也沒有多少活泛錢。這不,少安哥帶領著大家家家磨粉,加工粉條后趕集串鄉去換買粉條。能掙點錢蓋屋子娶媳婦。”
兩人說著話回到家。全家人很高興,蘭香與吳仲平連忙接過少平的行李。少平壞笑著對仲平說:“你又變黑了些,像自家人。”孫香害羞地對少平嬌嗔:“哥!”仲平卻陽光滿面地對著廚房里高興地喊:“奶奶,你猜誰來了。”少安忙到炕前的老奶奶跑去。老奶奶癱在床上,正瞇著眼數著藥丸,抬起銀發的頭看著眼前的英俊高挺的少平,慈祥急切地說:“少安,你回來了。秀蓮的病好些了嗎?”
少平心驚,問媽。少平媽正切著洋蔥,眼里流著眼淚。心里愁苦地對少平說:“年前你哥嫂捐錢建了村里的小學,當縣長帶著一幫人來舉行竣工儀式時,你秀蓮嫂子就吐血送到醫院檢查得了。。。。。。肺癌。這不,他們在醫院還沒回來,這年怎么過呀。”看著母親抹著眼淚;父親蹲在地上抽著旱煙,眉頭皺成疙瘩;懂事的蘭香把眼淚咽了回去,忙著拿出一沓錢交給媽:“娘,這點錢你交給哥給嫂子看病,別說是我給的。現在醫院技術好,會看好的。”說完去燒鍋做飯。少平與仲平忙著安慰家人,仲平忙著聯系省腫瘤醫院里的專家,兩人商量著春節后到省腫瘤醫院給嫂子去看。
院子里響起了二爸的喊聲:“少平回來了。”少平氣不打一處來,拿起院子里的掃帚就往二爸玉亭身上拍。二爸氣憤地罵“|你小子抽瘋了,連二爸也敢打。”一邊慌忙地躲,可趿拉著的破鞋不跟腳,掉了一只也來不及撿,那破帽子把少平打飛了,扎著破棉襖的布繩子掙斷了,敞著個懷。玉厚一把奪下少平的掃帚喝罵:“他是你二爸。沒大沒小的。”少平這才作罷,對他父親說:“你問問二爸干的么事。要不是我在火車上攔下衛紅,衛紅就被販賣到廣東了。”玉亭這時卻木訥得蹲下,拿過玉厚老漢的煙包子卷了支紙煙。
過了一會兒,卻振振有詞地說:”你看衛紅也不小了,鄰村的金桂嫁到廣東,吃香的喝辣的。她給介紹帶到廣東相親,鄉里鄉親的,能騙咱。廣東有錢人多,嫁過去也免得跟著我吃糖咽菜打饑荒,是她的福氣哩。”
少平冷笑:“金桂好吃懶做,把死的說成活的嘴,她滿嘴跑火車誰不知道。廣東是富,可農村里的娶不親的窮漢有的是,前些天偷跑回來的那個女的不是說,給她介紹的是四十歲帶著個娃的窮漢,是個瘸子。金桂把人帶到南方,把人一賣,管你死活。你糊涂被五百塊錢的彩禮錢迷了心竅。聯產承包責任制后,你是整天農活不干,混天潦日只想著回復到過去你的風光日子。河水能倒流?把日子過成爛包就把女兒往火坑里推!”
蘭香跑過來,對玉亭說:”二爸,我有個高中同學,是很要好的小姐妹。在縣里買布,我介紹給她讓她學買布。衛紅能吃苦心思活泛。學會買布自己擺個布攤做個生意,現在上邊號召搞活經濟哩,只要肯干,能掙到錢哩。“玉亭聽了興奮地說:”那你給你小姐妹說說,讓衛紅去當幫工去學,工錢不計多少哩。我把彩禮錢退給人家。“就忙不迭地站起身往家里跑,要把這好消息告訴女兒。
少平媽喊住了他,端來一筐子白饅頭。說:”你帶回去讓她們三姐妹嘗嘗吧。“玉亭高興地接過,拿一個叼在嘴里,拌著腳就要跑。
少平拿了一百元給他說:”明天就是最后一個年集廟會了,到集上辦點年貨,過個年吧。過年后我與金波到內蒙古軍馬場跑一趟,礦上組織馬車運煤隊,到內蒙古購買一批馬匹,到時你也買一匹,跟著我到礦上趕馬車運煤。別整天在家里吊兒郎當的混日子了。你也整天看報紙的人,人人都起早貪黑地忙日月,都知道與時俱進哩。你怎么就比別人笨呢,我的村副書記?“這高帽子一戴,我們的革命同志頓時干勁十足,革命激情萬丈。拍著胸口表態:”侄子,你就看你二爸的表現吧。“著著二爸捌著腳趿拉著鞋的單薄的身影離開,少平心里有些心酸。哎,日子還是在苦難里流浪。
眼看著到了臘月二十八,馬上要到春節了,人們在集市上忙著采購年貨。這也是春節前的石圪節鄉最后一個集市,更是最后一個廟會。石圪節公社自從八五年以后,按照全國的公社改鄉鎮的政策,石圪節公社改名為石圪節鄉,依然是這方圓幾十里最熱鬧的集鎮。
蘭香約了她的好姐妹金秀,與少平與仲平一起趕年年集廟會。人絡繹不絕,往石圪節鄉集上涌。那時只要沒其他急事,人人都要去趕集的。少平一行人到集上,一看:年集廟會里是人的海洋,人們穿得色彩斑駁。農村老太顫著小腳拄著拐杖搖擺著穿花一樣挪著,癟著嘴在包子鍋前吃幾個炸得油汪汪的包子:丸子湯鍋著更是人滿為患,狹小的店堂,男女老少食客擠作一團,勝似那熱鍋里的隨著沸水滾騰的丸子;自個兒觍著臉站在人身后等位子,自個兒收拾那杯盤狼藉的桌面,自個兒張羅端丸子……喝一碗漂著綠綠的香菜滾動著圓圓的丸子湯,好不容易吃完餛飩,早已人仰馬油汗滿面,顧不上抹嘴,拎上包猴兒似的沖出那湯館……
這年年集,上街轉一圈兒,凈遇上排隊的。等車要排隊,吃飯要排隊,理發要排隊,進澡堂要排隊,打電話要排隊,裝電話更要排隊。不少供銷社、小攤販就把貨物搬到馬路上賣。蘭香對仲平說:“你看,什么物質都好賣,快賣脫銷了,每人還限量買,衛紅去學賣布準行!”話音未落,”限量買條絨布,做鞋做新衣,超實惠好看。“售貨員剛喊完,眨眼工夫就排起一條人龍……仲平看提奇怪問旁邊一位大嬸:”這買東西也不討價還價?“大嬸忙忙地快語說:“人家說什么價就是什么價,能排上隊買到就燒高香了。誰給你講價,誰又講價呢?”
? ? 蘭香笑笑說:“雖說物質緊俏,可我們農村的年味濃呀。你看一過了臘月二十,農村里的年味就在空氣里彌散開來。村里的女人便為忙著為自己家人裁縫新年衣,她們掃屋洗刷,把餐具籠布鍋蓋碗盤盆洗得干干凈凈,然后是終日里那冰得有點紅腫的手泡在冰冷的水里洗著蘿卜白菜,晚上家家叮叮當當地剁著餡子。她們忙著在熱炕上泡豆芽,曬紅棗磨面粉推碾子碾米粉凍豆腐,忙忙的腳步暖洋洋的笑意。男人們殺豬捉雞剖魚宰鵝忙得歡。”
金秀有意與蘭香和仲平分開,跟隨著少平逛集看風景。兩人高興地一路游玩。路的兩邊是賣年貨的貨攤。集市的西北街有捆綁成扎的黑綠的干海帶,頂著鹽花,還有扁扁的干咸魚,更有紅尾鮮活鯉魚白長白鰱,青菜市里有圓圓的抱頭白菜,青青的蘿卜紅紅的辣椒。
兩人順著那南北街往北走,但一個十字街,是全集市的中心地帶。東西大街的路南是鞭炮市,震耳欲聾,鞭炮炸響后的碎紙屑如白色梨花飄零,那煙霧在空中徘徊。吆喝聲此起彼伏:“王芝冒的炮仗,不響不要錢。一塊錢五掛。”另一家在前邊的鞭炮剛停就比賽似地點燃,扯著嗓子喊:“聽一聽,看一看,誰的響誰的賤。一塊錢六掛。”旁邊的人群往那邊涌。這邊齊放三家,轟隆炸響,是一個鞭炮博覽會,也是賣家傾銷會。正賣得起勁,卻隨著哄的一聲悶響,濃煙升騰,在半空飄搖成一個蘑菇云煙,接著噼哩啪啦鞭炮亂響成一團。哇,不小心鞭炮炸了廂子,那鞭炮堆沾了火星,鞭炮炸響著亂飛,嚇得金秀花容失色,護著頭往少平懷里鉆,少平尷尬地躲閃著害羞地怕別人看見。那幾十家賣鞭炮的人著了慌,掌柜的急急地抱著錢柜,那些伙計們慌忙得四腳朝天,用腳踢開著了火的鞭炮,搶出沒燃著的。那沒有著火的鞭炮攤市用棉被一捂,不再叫賣,死死地護住鞭炮。那些亂中取巧的人有的趁機拾取鞭炮,有的沒響,有的在懷里不知名的又炸響,他們比往懷里拾時更是快地往外掏。
這邊亂成一鍋粥,少平拉著秀去看路北邊的斗羊。這時斗羊也到了白熱化,兩邊的羊主人把羊角染得紅艷,那有牛犢高大的公綿羊嘴里噴著熱氣,后腿不安地刨著地,在主人打一響鞭,吆喝一聲:“上.”那綿羊腰一弓,后退兩步,蹄猛蹬地,飛馳疾跑,頭低著,“嘭”地一聲兩綿羊羊角相撞,兩綿羊后半身子后挫,前身騰空。不分勝負,紅了眼,后退再撞進,久時,一綿羊退縮,另一羊咩咩叫,頭揚起,旋轉場內,其意揚揚。另有挑戰者,繼續搏殺。看得人們或喝彩四起,或若癡若呆。金秀拍著手蹦跳著,粉紅的臉上香汗淋漓。少平看著她仿佛回到兒時追著自己屁股玩耍的小妹妹時光。
斗羊的東邊是一戲班,生旦頭凈丑,戲衣飄舞,唱腔或婉轉或高亢,金秀拉著少平去看戲。戲臺上正上演著人間的悲歡離合,回溯著名利將相。觀眾隨著劇情或悲或喜,隨著戲韻沉浸陶醉。我看著后臺戲子們的化妝,青衣的羞娜,花臉的忠義,小丑的荒誕,老生的蒼邁。那臉譜很讓金秀著迷,金秀讓少平氣喘不勻。
戲班前是一片好玩處。有吹糖人的,有打靶射小汽球的,更有套圈子的,拉起一圈繩子,圈里是形形色色的各種賭注。有玻璃蘋果茄子,還有高大的玻璃大公雞,上百個各色品種。圈外人挨人,一塊錢三十個圈。金秀嬌笑著晃少平的胳膊:“少平哥,我也要套圈。”少平買了三十個兩人比賽著套,過了一會兒,少平套了一個圓圓的紅玻璃大蘋果,金秀套了個一個瓷的綠頭烏龜。
兩人在廟會里走,金秀捧著少平送給她的那蘋果,幸福得不時相看,引發著秀的少女夢。往往夢回與少平相處的一幕幕,憧憬著與少平相愛相依的日月,融身那鄉人鄉音的年味十足的年集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