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根頭發飄進了她眼睛,她感到刺痛,用力地揉眼睛,眼睛象海綿一樣流出水來,弄濕了她的手指。她想到應該去市場買點兒吃的,她懶得動火,買熟食好了,沒胃口吃什么都一樣。她不知什么時候得下的癥候,心情突然變化時就會厭食,她從心里上是抵制厭食的,但是,嘴巴和胃總是忤逆她的意愿。她很無奈,只好饑腸轆轆捱過好幾天,沒有人相信她很餓卻吃不下東西的情況,拿它當笑話聽。
第一次發現這個毛病是在好多年前了,她和傾心的人吃了頓晚餐,那人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她三天沒吃東西,茫然地到處尋找,在空氣中她覺得自己空闊而輕盈,象路邊的樹一樣,散發出蒙蒙水汽。尋找耗費了她過多精力,她沒注意自己,只是仔細辨識每一個路人,長時間地佇立。終于絕望后,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曬了半天太陽,陽光透過樹葉照射在她臉上,她聞到了樹的清香,那是它們的呼吸,從飽滿充盈的樹干里散發出的呼吸。她撿起了一片樹葉,把它貼蓋在眼睛上,要是能成為一片樹葉,終日在枝頭飽受陽光,該是件美好的事。
從市場回來在巷道里,她遇見一個中年男人,路很窄,他們都得側身而過,太近了,她感覺到了他的氣息,很濃重,渲染了周圍一大團空氣。她心里生出厭惡,想到如果讓她和這個男人接吻,她必須遏制這奇怪的想法,可是她居然又想到和他赤裸著糾纏在一起,她忍不住開始反胃,覺得自己實在很下作。這樣去想象、鄙薄一個陌生人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她開始擔心起男人,害怕他們終究都會變得渾濁。她想起《廊橋遺夢里》的伊斯特伍德,他額頭上干巴巴的皺紋和薄薄的干燥的嘴唇讓她欣慰。裸露的青筋和突出的骨頭最多表示生命的消耗,而過多贅荷卻只是垃圾,她無法和一堆垃圾同床共眠。
她越來越能應對厭食,不是有什么改進的方法,而是不再看重它,胃里空空的難耐也讓她輕而易舉地忽視了。只是時間還是那樣長,她無法縮短時間,無法跨越這個歷程。
她在公園里散步的時候,注意到一個男人,他安靜地坐在長椅上,手插在衣服口袋,眼光漠然。他的對面沒有椅子,否則,她很想坐在他對面,坐在一張椅子也未嘗不可,那就只能看他的側面。他沒有驚詫,也許是他根本沒注意到身邊坐了一個女人,她心里越發高興了,臉上竟然露出笑容。他們象兩只鳥,停落在一個枝頭,一個發呆,另一個也跟著呆起來。
男人發覺她的時候,有點兒不自然,想要離開。
她說:“請原諒,我打攪你了。”
他的臉轉向她,“沒有,一點兒沒有,我只是想該走了。”
“你在附近住嗎?”
“不,事實上我剛到這個地方兩天,也不住在這兒,我是隨便坐了公車到這個公園的。”他說話有些孩子氣。
她笑了,“你和誰生氣了嗎?”
他睜大眼睛,覺得她很不可思議,于是他說自己是來這兒玩的,住在姐姐家,結果今天早上就和姐姐發生爭執,他覺得很煩悶,又無處排遣,就隨便出來散散心。
“我也剛和人吵過架,你看,吵架后甚至是美好的。”
“但,我坐了一上午了,也沒覺得心情好些。”他失望地說。
“那是你沒有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片樹葉,在風中和別的樹葉輕輕摩擦著身體,你也許會在枝頭最高處,也許會隨風落下,有喜歡你的人撿起你,仔細欣賞你細膩的紋理。”
“那是想象。”
“想象有什么不好嗎?”
“想象需要實現的機會。”
“我一直想象著雨天和一個人在樹下親吻,最好還是傍晚,你覺得我有這個機會嗎?”
他愣了一下,“我想也許會吧。”
雨來的很及時,那天傍晚時淅淅瀝瀝地飄起了雨,雨絲蕭蕭,她撐了透明雨傘,走向公園。公園里真安靜,石板路象處女一樣順從,蜿蜒著鋪敘,石間的稗草正探頭探腦竊笑,她獨自跳起舞步,雨傘飛快旋轉,雨滴落成多褶的裙擺。
他們沒說話,擁抱著親吻起來,他散發出青草的甘甜,混著雨水,她象叼著剛抽青的麥稈,嘴里全是,她的心陡然敞亮起來,搖擺著一望無際的青青麥苗。樹葉上抖落的雨點兒要大些,打在睫毛上就碎了,她閉上眼睛,他一手抱著她,一手還歪歪斜斜地擎著傘。他們都不知道這吻何時要停止,舌和唇的尋找成了慣性,一次次無法制止。
她離開的時候,他一直站在樹下,模糊的影子和樹連成一片,她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一片樹葉,它潮濕的身體很平整,貼在她的手心。
夜很深了,她稍稍有些不安,喝了一杯熱牛奶,身體開始發熱,最后連臉頰也覺得燙起來。她鉆進被子里,手攥住被子邊,努力閉上眼睛,眼睛卻象裝了彈簧,總要睜開。眼睛的執拗讓她很為難,面對空落落的天花板,她覺得無能為力,身體每一部分的欲求都讓她感到慚愧,它們怨聲載道、惡語連天,越來越偏離了她的身體。
晴朗無風的天氣,她想去逛街了,每一次逛街,她都要想想上次逛街是什么時候,她每天都要路過很多琳瑯滿目的櫥窗,它們成為她經過的馬路的點綴,她飄然地走過每一格明亮的玻璃,所有的聲色犬馬和她毫不相干。她逛街的態度很嚴謹,不像做一件消遣的事,那些店老板疑心她是來搞調查,篤定她不會買什么東西,也就不愛搭理。她逛街是挨著店鋪看,試幾款指甲油或唇膏,她從冷色調變成了暖色調,絢爛一片,找不到主旋律。
她沒想到會碰上他,在今天這樣的社會中,人們只能聯系而不能碰上,他們都覺得有些詭異,笑笑就沒再多說。是中午了,他提議去吃飯,她說不想吃,他想不出別的,說那不如去我姐姐家坐會兒。她覺得太唐突,就說算了,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吃飯吧。大多中餐都講究熱鬧,他們只好到西餐廳,
他看到她手上五顏六色的指甲,笑了,她把手藏在酒杯后面,白葡萄酒里就呈現出幾個彩色的橢圓。他說“我就要走了。”
“和你姐姐又吵架了?”她開玩笑似的問。
“當然不是,我說了我是來這里玩的,該回去了。”
她說“這很好,在外面逗留久了難免會想家。”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囁嚅著看看她。
“名字?你還要知道什么呢,知道有什么意義嗎?”
他被問的很委屈,低頭無語,“我可能真的很不了解你,……”
“干嗎不愉快地吃完這頓飯呢。”她叉起一小塊兒蛋糕,放進嘴里,“你看,我們既不是朋友,更不是戀人,那些過于沉重和傷感的氣氛一點兒也不適合我們。”
“那我真的很糊涂,我弄不清我怎么認識你的。”
她有點兒生氣了,怪他怎么這樣頑固不化,“你忘了,你是一片樹葉,掉在我口袋里的一片樹葉。”
他再也無法忍受,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走出餐廳。
她吃一口蛋糕喝一口葡萄酒,奶油和葡萄酒在嘴里融合的感覺很美妙,這樣吃沒有絲毫的擔心和畏懼。服務生過來問她要咖啡還是茶,她想了半天,一時區分不出咖啡和茶的差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