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其會】
簾外風動,枝葉刮擦著窗棱,四周侘寂。
裴楷之一言的驚動,險些讓她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臉色微有些發白。猶豫著要開口說句什么,然而到底說不出話來,僵停在原地。
倒是裴楷之自己醒轉過來,一笑而過,含糊遮飾過去,“上了年紀,糊涂,糊涂了……”尾音竟有些許蒼涼。
文徽默然,手無意識摩擦著袖口那塊布,揉得稀皺。
“這邊請。”裴楷之在前引著她回至大堂,將將坐下來,正閑說些沒要緊的話,門外忽走進侍從,報說長史李承求見。
裴楷之眼睛不看侍從,端過蓋碗茶,輕輕浮開茶葉,品了一口,語氣淡淡的,“我正在待客,請他去憑風閣等我。”
文徽自始至終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動,其實眼角余光在打量裴楷之的神情。
侍從嘴角翕動,欲言又止,大著膽子走到裴楷之耳邊,低聲說了什么。裴楷之面容不動,擺擺手讓侍從下去,卻轉過頭來對文徽笑說,“文徽姑娘剛來府里,放心安住,不要拘束。我著人帶你四處走走,府里后花園倒還可以一觀。”
她識趣,自自然然接口,語笑安然,“叨擾相爺許多時候,相府景色闊麗,如能一觀,甚是榮幸。”
她不傻,知道這是禮貌地請她離開,好接待那位尚書大人,她好奇的是侍從低語的內容,讓裴楷之改了主意,立時就要見李承。
和她一起退出來的,還有一位仆從,奉命領著文徽逛后花園。她是不耐煩這樣有人拘管著四處走,只是在別人的地盤,唯有從命。
轉過一條回廊時,余光里見著方才通傳的侍從領著一位著官服的男子匆匆而過,步履帶風,想是那位長史李承,她不在意地繼續走。
卻沒料到在她的身后,那位李承大人有幾分狐疑地停下步子,他方才對文徽的側面匆匆一瞥,隱約間有絲異樣的感覺,然而急著去面見丞相,只最后深看一眼女子遠去的背影,撩起官服一角踏進花廳。
帶路的仆從在前面走,她不善言談,只是一路聽著他在前介紹府中景致,轉過幾重假山廊道,隔著一堵粉墻,她敏銳地聽到似有劍氣破空之聲。
不及細聽,恰好轉進了月洞門,眼前景致空曠,白色鵝卵石鋪設地面,疏竹隱沒了一部分庭院的格局。
她卻見到方才聲音的來源,也恰好詫然見到一柄利劍,從那人手中,迎著她的方向,錚然有聲地釘入丈許遠外的假山,劍尖沒入極深,尾部還在微微顫動,發出細細的龍吟聲響。
她驚疑未定,那柄劍離她不過一尺,稍有偏差,幾乎就要命喪于此。想到此,她不由從心底生出一線驚怒,眼光凌厲地凝住不遠處之人,卻同樣撞入對方的眼神中。
殺伐之意、凌厲、高高在上卻又極度冷漠,如月下寒潭,深不可測。被這樣毫無人氣的眼神看上一眼,只怕周身都會起一層寒氣。她卻沒有退縮,一直望到他眼里去,面上無悲無喜,只是對峙。
說起來很久,其實不過一瞬間的事情,發生的太快,故而一片寂然。直到前側領著路的仆從驟然驚醒,對著那人跪下去,頭磕進鵝卵石地面,發出悶沉的一聲響,“公子恕罪!”
他的背微微顫抖,聲音里壓抑著莫大的恐懼。卻不敢再求,頭磕在堅硬地面上,再不敢動。
他竟忘了,公子練劍時分最忌有人打擾,今日因日曬過足,想著從這里走靜謐又陰涼,卻忘了公子偶爾會在此練劍,他一時分神說話,竟未早些留意,只怕難逃。
他乍然跪下求饒的動作驚到文徽,她移開視線的同時,也聽到一道幽冷的聲音傳來,“你知道我的規矩,自己去領五十杖責。”
文徽立在當下,一時反應不過,如何就成了這樣?五十杖責,不死也難保不會殘廢,她再度看向那人,發現他的臉上冷然一片,似乎人的性命,不過是他腳底的螻蟻,根本不曾入他的眼。
仆從卻還磕頭謝恩,惶惶退出去,擦過她身畔,文徽清晰地看到他額頭磕破了皮,血肉模糊的一片。心里堵地如同吃了一只蒼蠅般難受。
白色鵝卵石鋪就的地面上,也殘存一抹刺目的紅,在漸烈的陽光下,讓她有些眩暈。
在相府同樣掌有生殺大權,又如此傲慢冷血、不可一世、被稱為公子的,想必就是裴楷之唯一的兒子——裴然。
她重新去打量他,毫不避諱的眼光,眼前人約莫二十三四的年紀,身穿紫繡寬袍,腰系文武雙穗絳,把繡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絳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
容貌上佳,眉峰冷利如刀。平心而論,姿容并不遜于冷拓。然而陰梟的眼神,冷血狂傲的做派,讓她在第一印象上,就極為不喜。
并不因為他是仇敵之子,她分得清前代的事與后輩無干,只是裴然如此作風,讓她想起爹娘與族人俱死于裴楷之之手,果真家族血統,一樣的藐視人命,生殺予奪。
她驟然,心里翻涌起難以平息的殺氣。面上卻苦苦抑制,不在此人面前形于色。若被察覺,只會對她的處境不利。
他們僵持片刻,誰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裴然忽然動了動,繼而緩慢地向她一步步走來,頎長的身軀以及深幽的眼神予以她無形的威壓,她的小腿微曲,全身不由自主地進入警戒狀態,以一種防御的姿態迎著他一步步走近。
五步、三步、一步。
他停在她身前一步的距離,俯視她。離得這樣近,她看到他額角臉側都有汗水,想是練劍所致,然而他給人的感覺依然冰冷,仿佛再熱烈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也會驟然涼了下來。
她被迫微仰著頭注視他,卻見他仿佛嘲諷般扯了一下嘴角,似乎在笑她不自量力。下一刻,卻手臂一探,輕而易舉取走釘在假山里的長劍,沒有再看她一眼,擦身而過。
待裴然走了,文徽才長舒一口氣,她連著應對裴家父子,極是耗費心神,竟比她繡完整幅繡品還要疲憊。
再也無心多走,回身出了月洞門,正想著此地不熟,如何才能回到所住的院子,就見當日見過的管家忽然出現在眼前,依然是笑瞇瞇的樣子,客客氣氣道,“文徽姑娘,隨我來吧。”
她畢竟與他打了幾番交道,倒還能說上些話,此番便問到,“管事,不知這是要去哪?”她現下身心疲累,連人都不想見,無端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吃上檀娘做的飯菜,僅此而已。
管事回得很客氣,“聽說姑娘在這里,怕地方生疏您迷了路,特地帶您回院子里去歇息。”
她了然,方才的事定然鬧的都知曉了,想到不知何故受到重罰的那人,她驟然很是不適,強忍住難受,她不由得想問一問。
管事似乎覺察,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說了句話,“那人壞了公子的規矩,是他自找苦頭。不過我勸姑娘一句話,千萬不要與公子起了沖突。”
話里話外既是警告,也是保全。算是這姑娘合了他的眼緣,多嘴奉勸她一句。換做旁人,他才懶得多事。若是公子眼里不容,即便是相爺請來的客人,也不會多放過。
小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