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寒假,早春時節,草地透出一點黃綠、一點萊姆綠、一點翠綠的茵茵蔥頭,我讀完《德伯家的苔絲》(Tess of the d'Urbervilles),這本我早年毫不感興趣而在書架上錯過多回的小說。要是老早讀這本書,我那缺乏深厚愛情的心靈一定要唾棄苔絲(Tess Durbeyfield)愛的迂腐,她缺乏一點物質的計算、對人性的防備,而只是講究道義,讓自己身陷困局!現在的我,卻從讀這本書中,被啟發了愛的忠貞美好。愛值得維護,是因為我們維護了它。人性可能高貴,但我們需要一再選擇它。這本書洗滌心靈、提升人格,更肯定了我們對伴侶和后代的愛,實在是來自我們自身一再的選擇和維護。情人節是一種選擇哦!
乘華年而慕色
故事發生在我們姑且稱作“美好”的人間吧?;钪撬猩锏谋拘?,世界繽紛多彩。年輕男女“乘華年而慕色”,身陷愛情不可自拔。你看看書中多段的描寫:
寢室里面的空氣,好像跟著那些姑娘們那種不會有任何結果的纏綿柔情,一致地搏動。冷酷的自然法律,硬把情感塞給她們,叫她們在那種情感殘暴酷虐的壓制之下,像害熱病一樣,輾轉反側。這種感情,既不是她們自己想得到的,又不是她們自己情愿有的。
克萊已經把這副嘴唇兒的曲線,不知道琢磨過多少次了,所以他一閉眼睛,這副嘴唇兒,就很容易能在他的腦子里出現:現在這副嘴唇兒直在他的眼前了,顏色紅紅,生氣勃勃,他看著就覺得身子上過了一下電流,神經里吹進一陣涼風,差一點兒沒暈倒。
‘皇后,路早已停當而且不長,就緊傍一行桃金娘的近旁。如果您讓我給您指引方向,我一晌就能把您領往那廂?!耐拚f:‘這樣,快帶路,莫延宕?!?引自密爾頓的《失樂園》第9卷第262行以下。前面說的“裝作下等動物的老壞東西”,指撒旦借蛇身而誘惑夏娃而言,見《失樂園》第9卷第188行以下。)
一切有生之物,都有一種“尋求快樂的本性”,那是一種偉大的力量,凡是血肉之軀都要受它的支配,好像毫無辦法的海草,都要跟著潮水的漲落而擺動一般,這種力量,不是焚膏繼晷寫成的那種議論社會道德的空洞文章所能管得了的。
那為什么人還痛不欲生呢?不能只是快樂,而忘記不快樂呢?這是苔絲的道德掙扎,也可能是我們所有人的。
“上帝不在九重天,世間無一事完善!”*
*標題來自書中,這是把布朗寧的詩劇《琵帕走過去》里一個歌最后兩行改成。布朗寧原詩意譯如下:這正是一年的春天;這正是一日的晨間;這正是晨間的七點;山坡上露珠還未干;天空里云雀鳴婉轉,棘枝上蝸牛步安閑;上帝身居九重天,世間萬事盡完善!
書中苔絲與她的真愛在戀愛萌芽的早期,曾有如下對話:
“害怕活在世上?”安璣·克萊問。
“是,先生?!碧z答。
“我也害怕活在世上,常常害怕。活在世上,真叫人進退兩難,可不是好玩兒的,是不是?”安璣·克萊說。
令人奇怪,當時年紀還不滿21歲的苔絲,長得那樣好看,愛慕她的人就在眼前,但她為什么生無可戀呢?
書中說苔絲:
她前面是一條崎嶇的綿綿遠道,得自己單人獨行,顛躓跋涉,沒人同情,更沒人幫助。她想到這兒,她的抑郁就達到了可怕的程度,恨不得眼前有一座墳,她好鉆到里面去。
年紀輕輕苔絲思考的是死亡:
還有一個日子,對于她比哪一天都重要,而她從前卻沒想到,那就是她死的日子,她的容貌都要消逝了的那一天;那一天,蔫不唧地沒人看見,藏在三百六十五日里面,年年歲歲,她都要過那一天,但那一天卻又總是不聲不響,一點兒表示都沒有。
為什么呢?
主要道德困境
苔絲被強暴了,她按照當時的習俗,不只在社會上沒有立足之地,更重要的是,她自我立誓終身不嫁,所以,她愛情的權利,也被她自己剝奪了。
人如果不考慮道德良心,只是服從叢林法則的優勝劣敗,那其實苔絲一點困擾都沒有的。但是她希望對愛人坦誠,希望尊重對方的體面,所以她規定自己要對所愛坦白過去,讓兩人為自己的去向做出選擇。這是書中苔絲面臨的主要道德問題。
她不是沒聽過母親柔情的規勸: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么些年,又完全不是你自己的錯兒,這會子又去翻尸倒骨干什么。你即便問我一百遍,我也是這樣回答你。我本來就知道你那種脾氣,和小孩子一樣,心里存不住話,所以你臨走的時候,我為你的幸福打算,特為逼著你,要你答應我,不許你在言語里或舉動上,露出你從前的苦惱來。你離開這個家門口兒的時候,不是已經鄭重地答應了我了嗎?
但是苔絲的良心不是逃到異國他鄉就可以屏蔽的,苔絲終究決定道出真相。
次要道德困境
可惜苔絲的丈夫不能做好他的選擇,而拋棄了苔絲。從前追求苔絲的人來煩擾,苔絲的家境又是一日不如一日,可以說,因為苔絲身為人婦不能接受他人的殷勤,甚至讓苔絲家的物質更加無望了。
苔絲只要投向情人懷抱就有唾手可得的解脫,但她
“農夫對苔絲這樣施加壓迫,完全因為從前挨了克萊那一拳,安心報復;他對于農田上別的女工,并不像對她這樣,這種情況她很知道,所以她想到這一層,就有一時心里想道,如果她是自己的身子,能答應有錢的亞雷,作他的太太,那她應該是怎么樣一種情況呢?那她一定能夠完全出人頭地,不但對于現在欺壓她的這個人,就是對于好像看不起她的那個整個世界,都可以揚眉吐氣了。“不過,不能,不能!”她呼吸急促,說,“我現在不能和他結婚!他多討人厭?!薄?/p>
情人看似脆弱的溫軟陷阱,苔絲也沒上當,她說:
“另一個體面人的名譽,可就在我手里攥著哪——你想想吧——你有羞恥沒有?”
苔絲在艱困中對愛的選擇決定了這份愛的價值,也襯托出她的高貴。
玩弄她的人對她充滿尊敬,而說:
“你一明白了當時的情況,你就立刻決心離開了我,你不留在我那兒當我的玩物?!?/p>
人不能偉大卻能高貴,苔絲是希臘悲劇精神的體現,是我精神的榜樣。她好比“我們下世為人,并非完全裸體赤身,卻帶來了一片榮耀光輝,繚繞如云!”(引用英國詩人渥茲渥斯的詩《詠童年回憶中所得永生之啟示》第5節)
獨立自強
苔絲是自由的,她執行自己的意志,選擇自己的道路。立足背后的是她的人格、她獨立的精神、自我勉勵的生機。書中充滿這樣讓我寶愛的段落。她是女性的奧德修斯,在一無所有風暴的海岸上,總是有著他自己。
她第一次被人欺凌之后,她振作精神:
這樣以后,通常情理又使她心里豁亮起來。她覺得,她還很可以再作點兒有用的事情,再嘗一嘗獨立的甜味,無論出什么代價。過去究竟是過去;無論它從前怎么樣,反正眼前它不存在了。無論它有什么結果,時光總會把它都掩蓋了。在若干年之內,它就都要和并沒發生過的一樣,她自己也要叫青草掩埋,沒人記得了。同時樹木仍舊要像以前一樣地青綠,鳥聲仍舊要像以前一樣地清脆,太陽仍舊要像以前一樣地輝煌。所有天天看見的景物,并沒有因為她的憂傷而變得憔悴,也沒有因為她的痛苦而變得慘淡。
她沒有罪過卻被丈夫拋棄之后:
“可憐可疼的小東西兒——看到你們受了這樣的罪,還能說我自己是天地間頂痛苦的人嗎!”她一面輕輕地把它們弄死了,一面淚流滿面,大聲說道,“我在身體方面,并沒受一針一刺的痛苦哇!我的四肢,并沒受傷損殘害啊,我也沒血流不止啊,并且我還有兩只手來掙飯吃、掙衣服穿哪?!彼肫鹨归g自己的頹喪,很覺得自羞自愧,她那種頹喪,其實并沒有什么真實的根據,不過是因為她覺得自己觸犯了一條純系人為毫無自然基礎的社會法律,是一個禮法的罪人就是了。
她雖然沒有希望丈夫回來,還是練習著他喜愛的歡快的村歌,強作精神的等候:
她一面唱,一面還滿心憂懼,恐怕她的愛人,也許終久還是不會回來,再聽她唱;因此她就悲不自勝,淚流滿面;同時歌里那種天真癡迷的詞句,余音裊裊,好像是在那兒嘲笑諷刺她那顆辛酸的心,使她覺得無限難堪。
隨遇而安
苔絲有個看著不出色的媽媽,沒有苔絲的道義堅守,也沒有把一家人打點停當,但是卻有著天生的達觀精神,興許,這點遺傳給了苔絲吧。書中說苔絲的媽媽:
在苔絲終于遇到真愛,苔絲媽媽勸她忘記背后,珍重眼前人時,作者描繪苔絲媽媽:
可以看出她母親那種萬事達觀的精神來:一件事,對于別人,沉重地壓在心頭,對于她母親,卻一點兒分量都沒有。她母親對于人生的看法,不像苔絲那樣。所以那件日夜盤踞在她心頭的往事,對于她母親,卻不過是一件像過眼云煙的偶然事件罷了。
苔絲被丈夫拋棄,又一次被命運愚弄后,她媽媽知道了,只是:
只是過節碰上下雨,或者馬鈴薯不收成似的,只是一種和功罪智愚無關的事,一種偶然外來、無法避免的打擊;并不是一種教訓。
我原來不喜歡苔絲的媽媽,覺得她沒有原則,沒有深刻的愛(跟我原來一樣),只是很實際的考慮生活的問題,但正是她素樸的母愛,接納苔絲一次次回娘家,不管外面的人怎樣評價苔絲,她總是苔絲最終的港灣。
有一回,苔絲一家人離鄉背井被迫住在墳墓,苔絲身陷豺狼虎豹的追逼、弟妹未來無所依靠、而自己的幸福毫無著落時,她朋友都說苔絲“受不了過分的壓力。雨點不斷地滴,連石頭都能打壞了,不但石頭,連鉆石都保不住呀”。在這樣的時候,是這位村婦說整頓了大家的心思,為大家變通著安頓眼下的考驗:
“咱們自己家的墳地能不能算是咱們家的產業哪?”苔絲的母親把教堂跟墳地都四圍看了一回,回來說,“自然能,孩子們,咱們就住在這兒啦,住到咱們祖宗的故土,給咱們找到房子為止!現在,苔絲、麗莎·露和亞伯拉罕,你們幫一幫忙。咱們先給這些孩子們鋪好了窩窩兒,再出去看一看?!?/p>
或許正是這樣單純的家庭,所以苔絲也總是不耍手段,只是剛直的堅持她自己的正道:
這大概也是德伯全家明顯所有的那種不計利害、聽天由命的態度里一種特征——因此本來她可以哀懇他而使他回心轉意,那一方面有許多根弦可能發生效果,她卻一根也沒撥動。
安璣·克萊的道德困境
安璣·克萊欣賞苔絲未加修飾天然的甜美:
你妹妹祈禱,她的天堂,出自幼小的心苗,她獨有所見,且樂之陶陶,你這都休騷擾;她只過得日復一日,竟夕終朝,聲諧律調,這也不要用含混不清的隱語去攪鬧。(引自丁尼孫的詩《紀念阿塞·哈勒姆》第33章第2節)
他現在把苔絲生平中的小節當作了大節,自己也覺得前后不一致。他所以愛苔絲,完全是由于苔絲自己;完全是為了她的性靈,她的心腸,她的本質;并不是因為她會攪黃油,會擠牛奶,會作他的好學生,更不是因為她按時按節去做禮拜。她那種寥廓清朗,不染塵寰的本色,自然就叫人愛慕傾倒,并不用矯揉造作的習尚俗態,來裝潢粉飾,才能對他的口味。
可惜他無力認知苔絲比他所欣賞的還更深刻,苔絲有原諒自己的能力,有自我更新的勇氣,有強健的道德意志,所以他選擇拋棄了苔絲。直到后來后來,他才明白苔絲在道德困境中所顯示的深刻的美好:
他曾想到叫人捉住,放在眾人當中,說該用石頭打死那個女人,和作了王后那個烏利亞的老婆。他曾自己問過自己,他評判苔絲,為什么不用推斷,而只看歷史,為什么不考查意向,卻只顧行為?
人的大節是她的精神傾向而不是其他,書中重復這樣的教訓:
因為判斷她的道德價值,應該看她所有的傾向,不應該看她所做的事情。(寫在《箴言》第三十一章第十節*之后)
*有才有德的婦人真不易得,因為她的價值,比珠寶玉石都貴得多。不到黎明,她就起床,把食物分給一家的人。她振起精神,使腰臂有力。她知道她所經營的有利可圖,她的燭光終夜不滅。她盡心盡力留意家務,她并不是凈吃閑飯。她的兒女們都起來,說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稱贊她,對她說,有才有德的女子雖然很多,只有你超過一切。
安璣·克萊錯了嗎?那是個道德困境,能不能維護自己的信仰全靠個人修為。苔絲也沒怨過安璣·克萊。
老美(一頭乳牛)這時候已經回頭看他們了,覺得莫名其妙;從它記事以來,肚子底下老是一個人,現在怎么會有了兩個人了呢?它把后腿抬了一抬,表示不耐煩。
這是苔絲和安璣·克萊曾有的青春可愛,他們在乳牛旁邊竊竊私語,連乳牛都煩了!只是維護愛情價值的,需要苔絲克服自己的道德困境,還需要安璣·克萊克服自己的道德困境。能遇到這樣愛自己精神的人,是很不容易的。如果遇到了,一定要好好愛惜自己,珍惜自己的精神世界,也要好好珍惜對方。
書中譯文來自:張谷若譯德伯家的苔絲/(英)哈代著;張谷若譯.—2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我想我這樣記錄,也像是一種寶寶日記吧——關于孩子來我懷里以后一天天我的變化。
我“突然”明白了長久的愛,我知道這樣說很可笑,長久的愛怎么能是“突然”明白的呢?況且,這個愛并沒有經過時間的擊打,他只是駐足在我肚子里不過三個月,我沒有任何的證據可以表明我愛他。我的呈堂供證只能是我母性的基因,千流百轉自有生物以來,所有護幼母親有的那一種。
我因為對我孩子的愛,對我先生的態度也產生了根本的變化。我本來是他手上捧著的一束花,這么多年了都還是。我日益產生溫柔的感情,也學會體貼他。但最近,我越來越考慮一種觀點就是,如果我打算愛我的孩子這樣多,打算將它放在優先級去考慮,如果我愿意為了我的孩子堅強而人格高潔,那么,我是否考慮過我對我先生也持有一樣的觀點呢?
我是否想過更主動的成為他的支持者呢?為了他事業的發展,他人格的健全和幸福,自己更加獨立一點,更加少考慮自己的需求,更多考慮他需要的資源呢?好像安璣·克萊(Angel Clare)對苔絲(Tess Durbeyfield)的愛:
他的愛,卻偏于想象,傾向空靈,是一種細膩溫柔的情緒,寧可壓服自己,不肯唐突情人。
寶寶恭喜你有一天來,爸爸媽媽也經過很多選擇才走在一起。我們守護自己的精神園地,媽媽我尤其在各方面都還要多多努力。但愛是充裕的,是我選擇給爸爸,也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