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6年的歲末,香港不落雪。維港夜里的風竟也是此般侵骨刺痛。
香港沉溺在緋紅幻彩的夜與霧中,朝朝燈紅酒綠,威士忌和霓虹的妖冶之氣,似乎要吸掉一個人的精魂。
“你等很久啦?”女孩輕輕戳了戳男孩的背。他坐的很直,著一件藍色燈芯絨格子衫。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兩人默然并排坐著不語。像是獨對夜半無人空氣。
天空一聲雷響。女孩攥緊雙手,燈光照過來,她瞥見了男孩的側臉。只記得是高高的鼻梁,有幾根碎發浮在眉上。沉默氣氛持續捆綁兩顆心。
這惱人的更闌人靜。難道天父真要他們對坐看天地?
“要來一根嗎?”
女孩些許驚訝,松開緊張的手,搭在雙膝上,費力擠出幾個字:“我,我不會。”
“沒事,這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要是不會以后也不要碰吧。”
奶白色的眼圈從男孩的手指間溢出。那是雙纖細的手,指甲修得很整齊,手背上隱約可見兩根青筋。
“第一次來香港嗎?”
“才來一個禮拜,還不會講廣東話。”
“講什么都無所謂啦,有人懂就沒大問題。”
又一陣沉默。
蒼白的對話從紅磡某地角落中蹦出,一一跌進醉幻的香港夜景。
“你冷嗎,我們起來走走吧。我看你有點緊張的樣子。”男孩起身套上外套,而后又給脫掉,遞給了女孩。
女孩怔住了,和她想象中的有點不一樣。
難不成天父賜愛,眾人要進溫柔鄉了?
實在是偶像劇荼毒太深,以為人間處處都是情欲場。
可他的確很紳士,不是嗎。他那么紳士,可還是找了“北姑”。你教世人如何相信愛情。
他是她的第一位客人。兩個單薄的靈魂在紅磡夜場相遇。不知道該憐憫誰。
香港十八區,處處不缺紅燈區。香港六百萬人,擠在彈丸之地上。夜里靈肉交融,供樓供仔的怨氣暫時忘卻,快活像個天使。
黃嘉文一個禮拜前是藏在貨船艙底,偷渡來香港的。
“今天是1996年最后一天哎。”男孩臉上露出微笑,黃嘉文都不敢放眼看。
“對哦,好像是跨年日哎。”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紅磡館里人聲沸騰,巨星演唱會高潮迭起,場外佇立相識半小時的兩個人。倒像是在認真感受雪花綻放的氣候,可明明香港不落雪。
所以啊該不會男孩有心配合傻女演出,誰知道呢。
微微燈光照射,他看清了黃嘉文的模樣。
粉紫色的眼影已經暈在眉上,厚重的假睫毛用力下墜著。夸張的大圓圈耳環一點也不搭。
“把口紅擦一擦吧,這里燈光暗,看著就像是吃了朱古力。”男孩又遞過來紙巾,臉上仍然掛著微笑。
黃嘉文十足天真女子,心里又極單純。她的姐姐一年前便來了香港,嫁給一個老男人,大她二十歲,那又何妨,從此便是香港人。可以賺夠萬萬人羨慕眼光。只是這深水埗的日與夜著實不同于中環那般。拖著半歲的女兒,臉上偶爾掛彩,屋子里酒罐比大米多。
“北姑”是她姐姐給介紹的第一份工作,盡誆她說是這一行來錢快,有了第一次后面的日子就似闊太。況且保不齊遇上個多情客,小費雙倍給,每月固定約幾次,姐倆還用寄人籬下?
最是多情傷人,姐姐不懂?她沒轍了也不該拿妹妹當賭注。以為人人都能過中環太太的生活?那一區外國佬出沒頻繁,各國語言交雜,只身闖入繁華地帶還以為是在異國他鄉。可世人就是相信,中環的水更甜。
橫濱旅店。
夜里一點。周圍都靜了。
“我不中意夜晚開燈。”
黃嘉文有點局促,坐在白色被子上。
“嗯,我知道了。”
“你好像很緊張?”男孩濕漉漉的頭發里飄出淡淡的香味。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做。”黃嘉文低著頭。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現在是1997年了,新年快樂!”
男孩撲騰躺在了床的另一邊。黃嘉文背對著他。都不再說話了。
窗外月光絲絲,落在男孩眼眸上。像是兩顆夜明珠。而黃嘉文眼眶里卻像是住著兩枚黑琉璃。
“你不睡嗎?”男孩閉著眼,被角搭在胸口。
黃嘉文脫掉外衣,肩膀上露出細肩帶勒出的印記,像是紅絲帶。該誰來心疼。
”我不看你,你去洗澡吧。你想睡在哪里都行,只不過不要出去,外面狼狗多。”
黃嘉文轉身看著閉著眼的男孩,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索性坐著等天光了。
幾蚊錢的交易都不像這般啊。問世人為何?
黃嘉文只當是被人嫌棄了。出師不利啊,保不齊明日還會投訴她,悲慘結局,怪誰?怪他們太多情。
次日天光,黃嘉文睡眼惺忪,昨晚呆坐在床邊不到一小時便倒頭睡去。屋子里不見客人,自己衣服穿得整齊。所以沒有服務也就沒有回報,客人甩手走人人之常情,沒怪我掃了興致該是覺得幸運。從浴室里接來一盆涼水醒醒神,抬頭便發現男孩站在門口,手里提著兩份豬扒包。
“你以后還是不要化那么濃的妝了。”
黃嘉文哪有聽得進他說什么啊,眼睛只看得見他在開口說著,而腦子里有小鹿亂撞。
“你會投訴我嗎?對不起昨晚是我給搞砸了。”黃嘉文用手背抹去眼上的水珠。
“你把這份豬扒包吃了,我就不投訴你。”男孩歪歪頭,黃嘉文臉上終于蹦出笑意。
未曾傷春悲秋,未曾踏過萬里,為何在這中場相遇時就要人完全深陷。此刻不是香水有毒,是這愛戀太逼真。
“我已經一個月沒見過他了。”
“阿文啊,你姐夫昨天又打我們母女了,他要錢,我給不出,他就拿皮帶抽。阿文,你再去接客吧。”黃嘉梅說得動聽,自己都要感動到流淚。她就是這樣無奈,或者說無能。
“姐,你是不是覺得我不重要,你不關心我。”
“你又要鬧哪樣啊,你姐死了你是不是會開心很多?”
“好了,你別說了,我明白我明白,我走了,錢明天送來。”
黃嘉文放下手里提的水果便走了。出了這破門,外面就是妖氣橫生的深淵。
她已經一個月沒見過他了。她開始想念,無人訴說,這樣丟臉事,戲子怎是配得愛神眷顧,連名字就不能叫出,非歸人亦非過客。
油麻地某旅舍,夜里兩點一刻。
“你還挺特別的嘛,你怎么沒有化妝,干你們這一行不是要涂得妖艷才勾魂嗎?”
“我對化妝品過敏,臉會爛掉,流膿。你受得了?”
“算了算了,天黑一個樣。”
黃嘉文已經收拾好,準備去接下一位客人。
“哎,靚妹,多加300,天光再走,如何?”
“這種事太熟了就沒意思了,你還是好好休息吧。”
哪里有另外的客人啊,黃嘉文只是想出來透透氣。她覺得自己身上有股難聞的味兒,她料想應該是圣水也無法凈之。
做“北姑”不到兩個月,她討厭那個不干凈的自己,無論如何她都要去干其他的,夜里便是偷偷從會館里跑出來,帶著幾件衣服,可每一件衣服都會讓她想起服務的客人是誰,那種惡心的感覺讓她渾身不自在。她往遠處逃,給嘉梅門縫里塞了最后攢的一筆錢,她也是沒辦法了,從今以后,姐妹倆就各自過活。
從尖沙咀搭上游輪飄到對面的華光流溢的大廈,這是香港的另一邊。生活瑣事大相徑庭。個個話明星演唱會好贊,馬經小報鋪天亂飛,叮叮車穿梭在英譯名街道上,這個城市已經做好了97回歸準備,不再是步步生驚,面面惶恐。外國佬即將退出舞臺,廣大的北方人口陸續輸入。這顆東方明珠,是該人人都要見她原始的華光。印證這千古迷人姿態,早上的太陽都要多些輝光,世道多美啊,怪不得萬人景仰,說什么都要一窺靚容。
早間六點,該去往何處呢。這里不比深水埗,藏天橋底下未免有失香港風采。
紅光開始閃,她仍疑惑,焦慮著。祈求天父做十分鐘好人吧,讓她憑運氣決定生死。
“哎,是紅燈啦!”忽然有人拉著她。
難道真的是憐憫罪人,要給她一個機會?
為什么是你啊!為什么才是你啊!
“嗨!”黃嘉文又見到了他,她突然就亮了起來。
“真沒想到還能再遇見你,你還好嗎?”
“算是七分好吧,你搬到這兒來了?”男孩臉上的疑惑倒是有七分真。
正當黃嘉文要向他吐露心事時,不遠處的小車里走下一位金發女子,她直直走向男孩。
“她是我女朋友啦,我們認識兩年了。她講英文的。”
黃嘉文把心里話又給咽了回去,眼前這個氣質超群的女子,她的光芒要超過維港女神了。
見兩人嘀咕著,她言語不通,但是表情仍然可以讀出訊息。這是什么世道啊,剛讓人進入美夢,你就叫停。愛戀里果然要有小丑一角才會顯得曲折,蕩氣回腸,只是苦了這角色,承受幻滅之刑。
金發女孩親親在他臉上落吻,又返回車里。
真真是一吻便殺一個人。
“她真漂亮。她剛剛過來你一點都沒有擔心的意思。”黃嘉文眼睛里噙著淚水,還硬說昨晚沒睡好。
男孩明白她的意思,畢竟兩個月前他們曾是躺在同一張床上。
“放心啦,我不會說什么的,要為客人保密的,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豬扒包啦!”
他又是那個笑臉。她最中意看他的笑臉。
“好啦不聊啦,客人約的早上,你說怪不怪。反正我該走了,誤點就不禮貌了。”
男孩些許詫異,然后回歸平靜。和她揮手后便回到了車里。手里拎著兩罐糖水。
“這樣也好,應該是過得不錯吧。”
這種時候說這話又是何意思?理應不動聲色也不動心動情。也罷,說了便散在風里,尋什么蹤跡。大家活得糊糊涂涂最好,那明白的東西總是傷人太深。
黃嘉文背對著他加快了腳步,不愿聽到他叫住自己,他最終也是沒有再多說一句,哪怕就一句,也許謊言就可以說破了。可終究是越美麗的東西她越不可碰,這暗涌也就這樣湮滅了。
? ? ? ?
楊氏集團門口人頭攢動。男孩和金發女孩費勁擠進去。原來這是位千金小姐。而她應該是要配才子的,不然你叫觀眾如何服氣。
她的男朋友是香港中文大學金融才子。藍奕堯。
黃色是你姓。藍色是你姓。苦就苦在一個不是閬苑仙葩,一個也不是美玉無瑕。若說有奇緣,心事終虛化。
藍奕堯的愛情是沒有自主權的,他落寞得像顆隕落的流星。人人都話色權名利齊齊擁有,金玉其內金玉其外,萬萬人所羨不過如此。你還如此落寞,實則太貪心。
他父親說,你要是敢負楊小姐,那就是要你爸媽負債一輩子。他母親說,兒子要是孝順就替父母著想。人楊小姐一心待你,楊伯父更是砸了千萬,你爸的公司才起死回生的。楊小姐說,我非你不嫁。楊伯父說,我要我女兒開心。
原來人人都有煩惱。人人都不說實話。維持表面的愉悅感受,讓自己麻痹得更久些。
那頭整顆心都稀碎的黃嘉文哪能知道這些。她只當自己太傻,居然去信愛情。少女無心祈禱也無心睡眠,誓要把這情掐斷才能安生。
繼續每日制造著,這熱熱鬧鬧一生。但美夢里又渴望再做個簡簡單單的人。
黃嘉文還能做個簡單的人嗎?她誓要用萬噸清水洗凈污濁記憶。
于是又一月過去。她已經擦拭了千千萬個瓷盤,茶餐廳里人人步履匆匆,揾食的人舍不得半句閑話。清脆一聲瓷盤落地,大家只顧睇報,只得老細沖上來劈頭蓋臉一頓罵,話今后七天義務返工,一蚊都唔要記掛。
夜晚返屋企,也是一刻唔得閑。斗完包租婆還要斗臭蟲。香港的天氣悶濕,又或者怪這破舊過道里霉味陣陣。有落腳地已經萬幸,難挨的日子也不止今晚。只是想來心慌不止,包租婆肯三折租出,全為給弱智老二誆個老婆。黃嘉文最合適,話不多,孤單單。
她不說這世道真糟心,她突然想黃嘉梅了。要去看看她,當晚夜里就出發了。
還未天光,蒙蒙亮。手里提著熱騰騰腸粉兩碗,算好時間今日姐夫應該還在前妻那兒蹭喝的。
咚咚咚,無人應。姐姐聽力不好了。神經衰弱,不全因顧孩子,大半可能老男人下手不知輕重。
咚咚咚,咚咚咚。
這破門都要被敲倒了。沒人回個話。
“小文啊,你系小文嗎?”終于出聲,從身后傳來。
“哎, 早晨啊,陳太,揾唔到我家姐,你知唔知佢去咗邊啦?
“你唔知嘅嗎?你家姐昨晚發高燒,唔得救啊,丟下細細個女,走咗。”
走咗?去哪邊?去天堂國度覓爹爹媽。黃嘉文失落落,從此不要待在香港,這里不見天日。
她已經猜好了事故原委,準是敗家男人拿我姐出氣,打傷了也不救,鎖在家等死。索性自己沒什么掛念的了,唯一鐘情個男仔,也比虛幻還虛幻。去屋里翻把刀,看看老男人心是不是像碳黑,搏不下來也無畏,大不了一起死。
終于等到他返來。跨過破門,屋子里比之前更亂。賊都不光顧的地兒,誰還費這勁兒?
“我姐呢?我知道你聽得懂普通話,你別裝傻,我問你,你怎么對待我姐的?”
“你拿刀干什么?”
“扒皮,扒你的皮。你個不要臉的東西。這一年來黃嘉梅是怎么待你的,你讓她死得孤獨。你應該去給她賠罪!”
“香港是有法律的地方,你拿刀比劃完就趕緊走。”男人擱下手里抱著的盒子。
“法律只能困住人,你我一般低賤,不配為人。”
一說到這,黃嘉文就覺得心力不足。扔下刀癱坐在地上,哭不出聲。
“敏敏我送到姑姑那兒去了,"他又蹲下抱起盒子:“你把你姐姐帶走吧。”
原來人最終的重量就那么一點。生前積攢的都是怨氣戾氣,死后人便會輕盈許多。
“這是你上次給的錢,你姐沒用,你一并帶走吧!”
黃嘉文夜里返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眼睛不動,盯著那懸掛蛛網的幼蟲,終于跌落,就當它摔死了吧。
那傻兒子夜里竟偷偷摸進來,一把撲上床,黃嘉文仍未動一絲。
原來并沒有什么王子會出現,拯救危難中的灰姑娘。就這樣死去也沒牽掛,不用再等明天的太陽。可是又想起那個著藍色格子衫的男孩,若今晚換做是他,也不用抱憾而去。
小刀刺啦一聲,一滴兩滴血開始流。下手很輕,只是皮外傷。黃嘉文以最快的速度堵住他的嘴。又給他包扎一下,連姐夫都沒殺死,殺這傻子又有何道理。
收拾好衣物,她要返回大陸去。去之前想再見他。問個名字也好。
“一份豬扒包。
原來大家都愛這東西。她轉身,他也轉身。
像是闊別十載的戀人,那眼神,快要吞下一座城。自然說的是黃嘉文。藍奕堯沒有她那般欣喜,為何他眼里有淚。分明睇得好清楚。
“哇,你昨晚沒睡好吧?”男孩盯著她眼里的紅血絲。
“好忙嘅嘛。”無法直視。就在眼前也像是在天邊。
拿這么多東西,你是要去哪兒嗎?我們去那邊坐坐?”
黃嘉文突然感到最深的悲哀,為什么在決定了從此離開香港時,你又出現。贈了空歡喜,贈了失意錄。世界人萬萬千,香港甚小,街道又是如此相似,于何處都像是在霧中迷失。如今再遇,誰人都猜得出必定是有人掛住著。
“我和家姐返大陸,一家人也該團聚一次嘛。”不讓悲哀流瀉,就是她能給出的最好送別禮。
“不洗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