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王方經叫小廝進來,陪他去另一家屋里更衣,王方旋也出了書房,這一會兄弟間晨間談話,讓他心里暖洋洋的,嘴角勾著笑,在一顆桂樹下嗅著花香,想了好一會兒:能是什么大事呢?左右也猜不到,就不去想了,又想到一件事,回頭復走進黃氏屋里。黃氏看他面容帶喜,抿了嘴嗔罵道:“早說你大哥不是老虎,這也沒吃了你吧?!蓖醴叫Φ栏情_心,對黃氏道:“大哥夸我了呢,還要我做什么大事!”黃氏只是笑笑,也不問他什么大事,嫂叔兩個又說幾句閑話,王方旋突然道:“嫂子,能給我準備些米面糧油么?還有些布匹什么的?!?br>
黃氏一愣,又嘆息道:“你這孩子,倒有孝心呢!你二娘哪里,也確實差用度,我就著人拿了,你帶著送過去吧?!苯邢氯藴蕚浜昧耍謴奈堇锬贸鰜韮慑V馬蹄印,對王方旋道:“這十多兩呢,給你二娘,她就兩人,省著點夠半年用度了,剩下的一錠怕也有小十兩,你去換了散碎銀子,這幾日零花?!笨赐醴叫疲檬贮c了他的額頭道:“還跟大嫂客氣!爺們兒身上怎么能沒點散碎零花銀子呢。我聽說你從成都回來,去偷了人家銀兩不是?你這孩子??!沒錢使只管問大嫂要就是,我頗有私己呢,任你怎么花都是夠了!”
王方旋訕訕笑了,叫了下人提著米面糧油布匹要走,到了門口突然又回頭對黃氏道:“大嫂,你這里有好的水墨宣紙顏料么?我看你那屏風上的畫甚好,等晌午回家還來你這兒,我將那畫描上幾筆,打發時間,等著狀元郎明日說話?!秉S氏愣神,心想他卻又何時學畫了?待要問時,見他已出門走遠。
王方旋帶著下人,卻先不出家門,又回到他的小屋子前,叫下人在門外等著,他自推門進去,卻見那丫頭對著一桌子涼粥小菜果子,呆呆怔怔。他不由惱了,氣道:“豬腿你不吃,粥怎么也不吃?可是嫌口味不好……你倒嘴刁。”丫頭一驚,道:“小……回來了。我……婢子粗鄙,有口吃的就好,只是,要等小……吃了才是?!彼櫫嗣嫉溃骸澳氵€怕我沒吃的!我早在大嫂哪里吃了,這些都是給你的……嗯,也罷就陪你再吃一些?!蔽堇锞鸵粭l長條板凳,他坐于一頭,食盒里盛了兩碗粥,自用一碗,略略吃幾口,道:“粥有些涼了……不過里面金絲棗兒好吃,你可揀著吃了……這幾碟小菜也頗好,還有果子……站著干什么,坐下吃??!”
丫頭嚇著,連聲道:“婢子怎敢與小……一起吃飯,小……先吃,等一會婢子吃剩下的就好?!蓖醴叫龤饬耍酒饘⑺^坐于條凳上,他與她并頭坐了也,道:“只我們兩個,有什么婢子主子的。我最討厭人家跟我講虛文俗禮,你只管坐下吃就是。”丫頭看他真生氣了,也不得不偏身子坐著小心用些涼粥,吃些小菜。她本是餓狠的,但這幾口粥仍吃的緩慢,微張了口,將粥慢慢送于口中,閉口細細咽下。小菜也是一般吃法。一碗粥,竟讓她吃出一炷香多時間。王方旋看她就吃粥吃菜時都不露出牙齒,那樣子著實可愛,不由斜了頭定定看她,贊她幾句道:“你這吃飯樣兒,不比那些大家小姐差呢!我家里那么多丫頭婆子,再沒有你吃的好看的……只是也稍快些,門外還有人等著,我們一會還要去個地方呢?!?/p>
丫頭又羞又驚,緋紅了臉小聲道:“小……取笑了。婢子命苦,怎么能跟小姐們比……”王方旋又氣,道:“怎么不能比?我看你比閬中那些小姐們好看的多呢……不過,她們我也沒見過幾個。但我說好看就是好看!”丫頭看他氣惱樣子十分有趣,也不由對著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玉牙齒。
兩人本來年紀大約相同,心思自有相近處,一起坐著吃了碗粥,王方旋怕她餓著,又給盛一碗,一邊吃著一邊又說了些閑話,竟很有些相得呢!這時讓他將丫頭送還二嫂,他許也是不舍得了。一碗粥竟又吃了一炷香多時間,吃完后丫頭要收拾碗碟,王方旋道:“不用了。我一會叫人原送回大嫂。你且跟我去個地方,我這屋里就一張床,你又不愿睡,這就去給你找個安頓處!”
丫頭吃驚,臉上著嚇更是蒼白,道:“小……你又要賣了我么?”王方旋愕然,道:“賣你干嘛?你能賣幾個錢,我又不差……再說,多少錢也不用賣你??!想是被賣慣了……以后誰敢再說賣你的話,我只要讓他嘗嘗小牙厲害呢!”丫頭聽并不賣她,一顆心也安定下來,又聽王方旋話說的真摯,心里又是溫暖又是傷感,竟滴下眼淚。王方旋皺眉又道:“女兒家就是麻煩,我沒說什么呢又滴眼淚??焓帐耙幌拢易吡T!”丫頭歡喜擦去淚滴,約略盥洗一番,見王方旋走出門外,忙也跟著,卻暗想小牙又是什么?要用牙咬么?這小官人說話大是奇怪,卻也有趣可愛的很呢!
門外下人已等了許久,但都是黃氏用慣了的,知道她對這個小叔極好,因此也無怨言等著就是。王方旋走出門外,向他們歉意笑笑,就帶了丫頭當頭走去。一行人出了王家,路上王方旋突然對丫頭道:“哦……這幾天還沒問你呢,你叫什么?”丫頭愣神,細想是對他說自己本生名字呢還是說王方旋二哥給起的,正思量呢又聽他道:“算了,二哥二嫂能起什么好名字!過幾日,我替你起個有趣的。”
丫頭微微蹙眉,心里又想既然跟了這個主子,名字就由他取吧。愣神間,看王方旋已走遠幾步,忙邁開碎步緊跑跟上,王方旋回頭看她氣喘臉紅,皺眉道:“真不知你們女兒家裹腳干什么,走路真不爽利!”伸手拉住她手,邁開步子向前飄出。丫頭小手握在個溫潤大手里,心里噗通通跳,也奇怪,只覺一道氣息自手中向身上蔓延,腳步渾不著力,竟跟著王方旋在閬中城里道上飄行起來,一會兒功夫到一家院子前,好似鞋底都沒沾點塵土。
這家院子門楣十分破敗,四面土墻又都頹壞,不少地方用笆籬編織補上。王方旋站到門前,臉色突然變了,又是有些傷感又是有些猶疑,終于嘆一口起,推開破舊門扇,進了門看一個婦人院子里對著光做些針線活計,看他進來,驚道:“呀,方哥兒又來了!姐姐,姐姐,我就說早上喜鵲叫呢,這不你日盼夜盼的方哥兒不就來了么!”
院子里只有兩件土壘廂房,也都破舊不成樣子,王方旋打量兩眼,對婦人道:“金娘你喊什么?二娘在屋里么?”說話間就見一間廂房里走出個婦人,粗布裙釵,臉色蒼白,但行動間風姿頗有些綽約,眉目里跟王方旋大是相似。遠遠地,她就向王方旋伸出手去,似乎想隔空撫摸他的臉龐,又似乎有些怯意,緩緩放下手,擠出笑容道:“方兒……方哥兒來了……怎么帶那么些東西?”
丫頭在王方權院里時就聽人說過王家之事,知道王方旋是庶子,他親母安氏為嫡母嫉恨,趕出王家賃個院子別居。這時見婦人模樣,聽王方旋稱呼,想來應是他親生母親安氏了。又見院子確實破敗,兩間廂房椽頭泥跡脫落,房頂上葦草翻起,川中多雨,這房子一夏怕不漏成池塘哩!
王方旋指揮下人將米面糧油全放進一件廂房里,丫頭跟了進去,見房里土壘灶火,想是充作灶房了。下人們放下出來后,王方旋就打發他們回去,跟丫頭兩人取過布匹,走到安氏身邊,王方旋道:“二娘,盡管站著干什么?到屋里去吧?!卑彩仙赃t疑些,與那位被呼做金娘的,跟在王方旋身后一同進了另一間廂房,丫頭跟著也走了進去。
屋里擺設十分簡略,只有一張掛著蚊帳的大床,以及兩張破舊桌子,幾把同樣破舊的椅子,一角處又圍出個香龕,香龕前兩把蒲團。卻也十分整潔,墻邊窗臺用些粗瓷瓶罐養了些花草,倒顯得有幾分雅致幽靜了。王方旋眼光掃了屋子一圈,皺皺眉,將手中布匹遞于金娘道:“二娘,金娘,以后你們莫要給別人做針線活了,這院子用度我來想法即是。”又將懷中兩錠銀子全塞給安氏。
安氏慌忙推了道:“啊呀,我們兩個要這么多銀子干什么……你還帶了那許多糧食,還有布匹,也不知求問誰要的……方,方哥兒,你不必掛憐我們,只要自己過好,銀子你收回去,你是哥兒,怎么能身上不帶些錢呢?”王方旋見她推辭,跌腳大發脾氣道:“給你你拿著就是。我要求問誰去?自然有法子供了你們用度!你若連我的都不要,就做針線活一輩子么?眼睛怕都快要做瞎了,到時誰管你來著?”又打量屋子,見香龕上掛一張觀音像,上下半邊自肩膀處裂開一道縫子,用漿糊細細粘在一起。那張觀音像本是他上次被王富彭氏以及王方經審賊樣審過后,來這院子生悶氣時見了后撕去的,這時看又粘在一起掛上,更是生氣道:“怎么又把這張紙畫觀音貼上了?早說求她沒用……我是修道的,我師父最討厭這些佛家偶像,你老拜著她,是想我再不來了么?那我走就是!”抬了腳轉身欲走。
金娘趕忙攔住,轉身且對楞著的安氏道:“哥兒給的你就拿著,孩子一點孝心,你就好意思往出推么?再說姐姐你這一向身子不好,也要著實補補了。”又對王方旋道:“方哥兒你也是,娘兩個說話這么沖干嘛?姐姐天天盼著你,要說瞎也是哭瞎的。就拜個菩薩還不是求你好好的,你師父學道,還管天下人都拜菩薩么?”安氏聽了她這話,也回過味道:“是,是,哥兒給的我收著就是,我們也用不了什么,只攢著哥兒娶親時幫襯點家私?!?/p>
王方旋臉上訕訕,哼一聲道:“我娶什么親,一個人學道逍遙好著呢。只是你眼睛真不好么?不早說山里采點草藥磨成汁,點上就好?!鞭D身又坐在一張椅子上。金娘道:“姐姐眼睛,還不是想你時哭壞的……”安氏皺了眉罵道:“就你話多,我好好地,哪里眼睛壞了?”又對王方旋笑道:“怕還吃飯吧?哥兒坐著,我跟金娘出去收拾點菜蔬?!苯鹉锿扑溃骸坝形夷?,你收拾什么?娘倆好好坐著說一會子話罷!”
丫頭知機,也要跟著金娘出去,又聽王方旋道:“你……且莫走,二娘唱曲子好聽,我多少日子倒想著聽二娘唱曲子呢,你也陪著聽聽罷?!毖绢^一愣,看金娘自出去了,就知道時叫她,扭捏著尋條凳子坐下,卻是三條腿的,坐不穩,安氏見著,遞給她一條好凳子,溫婉笑笑道:“好俊俏的女娘!”自己起身,轉到床上坐下,笑道:“多少日子沒唱過呢……嗓子也老了。哥兒想聽,說不得勉強唱一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