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rèn)識老王那年我21歲，是第一次離開家到千里之外的霍林河。霍林河其實(shí)還有一個名字，叫霍林郭勒，那里屬于蒙古，不過不是真正的草原。郭勒是蒙語，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這兩個字在蒙語中是什么意思。那也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第一次坐火車。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到通遼，之后再由通遼坐四個多小時的客車。坐上客車之后，開始還有些興奮，靠在車窗邊，眼睛一直看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可是看了一陣就感到無比的寂寞，因?yàn)檐嚧巴獬艘黄o邊際的荒原，偶爾閃過幾處放羊人住的低矮的房子，除了這些就真的沒什么特別的了。只是走不多遠(yuǎn)，又會呈現(xiàn)出一些奇形怪狀的山，只是這些山和我印象中的山又截然不同。那些山上草長得都不多，裸露著一片亂石相間的沙土，樹更是一棵都沒有。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3月25號，窗外的風(fēng)還很冷，大地的雪也沒有化盡。我和哥哥兩個人都背著那么重的行李，行李里面是厚厚的棉衣秋褲。還有十幾雙媽媽做的膠底布鞋。我們此行的終點(diǎn)是一處正在建筑的工地，那是在一片了無人跡的山坳，在那里生生用推土機(jī)推出了一片天地。那里是一片正在興建中的鋁廠，規(guī)模大得嚇人，圍墻一直蜿蜒著，看不到盡頭。圍墻外全是用石頭砌成的護(hù)坡，防水溝有一人多寬。

鋁廠的墻上全是鐵絲電網(wǎng)，上面隔不多遠(yuǎn)，就有一處攝像頭，門衛(wèi)戒備森嚴(yán)。出入的所有人都得佩戴胸牌，上面有自己的照片，不然一律不得入內(nèi)。我們干活的地方在鋁廠的大東邊，住的工棚距離那里有三里多路。走路要十多分鐘左右。

那一天到了地方天早就黑了，那時才剛開春，東北的天還很短。坐了一天的車，是又累又乏，腰酸得不行。窗外還下起了小雪，推開門看著千里之外異鄉(xiāng)的星空，在那一刻忽然很想家，也很傷感。在心里寫了一首詩，暗暗記了很多天，后來抄在一個紅皮小本子上。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霍林河之行

孤山圓月大漠悲，

千里行終夜太黑。

無際蒼穹望鄉(xiāng)都，

夢回闌珊曉雪飛。

其實(shí)那一天同行的也不單單是我們哥倆，還有一個40多歲的木匠，他是個大高個兒，有一米八十多。長得五大三粗，遇上高興的事哈哈笑起來沒完，特別能喝酒，一頓一大海碗60度純高粱酒，他們都叫他大老孫，倒也算名副其實(shí)。大老孫領(lǐng)著一個他們鄰村的人，那就是老王。老王那天穿了一身土黃布的吊兜服，腳下是一雙二棉鞋，50左右歲的年紀(jì)，一臉忠厚，看上去倒是蠻和氣的樣子。

我和老王都是第一次上工地干活，我們是從起釘子開始的。就是把那些木匠釘在木方上的釘子用斧子直過來，再退回去，最后再用專門的工具把它拔出來。木匠釘釘子是為了堅(jiān)固，是為了能夠承受那些混凝土的重量。可是在堅(jiān)固的同時，也就增加了拆除的難度，我開始就是從起釘子，拆模板開始的。后來當(dāng)我也成為一個木匠的時候，釘釘子都格外謹(jǐn)慎，能用一個釘子解決的問題絕不用第二個。如果釘一個小釘子可以，絕不用大的，盡量不給后面拆除的人留下麻煩。

我們?nèi)サ臅r候工地還沒正式開工，也不怎么忙。時不時的就沒活了，還放幾天假。我們沒事基本哪里也不去，我們所住的工棚是個很偏僻的地方，四周根本沒有人家。鋁廠污染大，所以才會選擇這個了無人跡的地方。要買什么日常用品要坐車到一個叫南廣場的小鎮(zhèn)上，那時坐車從我們住的工棚到南廣場還只要五毛錢。霍林河的市里他們都叫兩萬平，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為什么要那么叫。是不是開始霍林河的市區(qū)只有兩萬平方米，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來霍林河七個多月市里我只去過一次，加上我又是個路癡，所以對于那里一直都是陌生的。

我們這些農(nóng)民工沒活也就自己找些事自娛自樂，那時我們還都沒有手機(jī)，只有各個包工頭用一個諾基亞。我們要想和家里聯(lián)系都去話吧打電話，長途一分鐘三毛錢。不知道是誰在工棚里找到了一副象棋，棋子很小。可是值得欣慰的是32個棋子還一個也不少。

那時我歲數(shù)小，也實(shí)在閑不住，沒活的時候整天找人下棋。木匠組那些人只有老王和我棋逢對手，他也是個棋迷。老王是個很開朗的人，也很幽默。和工地所有的人都很合得來，幾乎所有人都和他開玩笑。我第一年去工地話特別少，只有和他在一起時話才多起來。

我倆沒事就下棋，后來和老王漸漸熟識起來。他還把我當(dāng)成知己一般，老王那時候五十歲左右，是個老光棍。曾經(jīng)進(jìn)過監(jiān)獄，不過那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趕著牛車去賣糧，在糧庫門口排了很長時間的隊(duì)，排隊(duì)的大多都是趕著自家牲口來賣糧的。他一個人排了大半夜也沒輪上他。他家的牛不老實(shí)，他想去廁所又怕自己的牛碰到別人。就把牛車牽到一邊拴在一旁的電線桿子上了，把牛車上的黃大衣放在了地上，占個地方，防止別人再加塞。那時天還沒亮，四周還是黑洞洞的，送糧的隊(duì)伍半天都不挪動一下，大家都是昏昏欲睡的。老王就出去上了趟廁所，那么大的功夫，回來之后一牛車的糧食就都不見了。問誰，誰也不知道被誰牽走了。四處去找，去問，四周黑洞洞的，又上哪里去找呢。他當(dāng)時就急哭了，那是一家人的口糧，連牛帶車都丟了，這個年怎么過！他兩手空空怎么回家，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后來他也在那里等，等到了一個機(jī)會，他也牽了人家的牛車。只是還沒等他走遠(yuǎn)就被人家抓到了。被人扭送到了派出所，在那里被警察扣上手銬的那一刻，老王說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完了。

那時候正趕上嚴(yán)打整治階段，小偷小摸被抓到了都被判了幾年，何況他偷的是整整一牛車的糧食。那一年的三十他是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他媳婦來看他，給他送了整整一飯盒豬肉餡的餃子。他知道家里窮，原本就沒有什么錢，自己又弄丟了一牛車的糧食。也不知道這個年媳婦和孩子在家里是在怎么過的。老王說看著那一飯盒的餃子，他心里內(nèi)疚極了，他一個也吃不下去。媳婦一門讓他吃，說監(jiān)獄里伙食不好，又不能常常來送豬肉餡的餃子。老王聽了媳婦的話，眼淚流了滿臉，把餃子一個個的往嘴里塞，都忘了那是什么味道。媳婦看著他吃，自己也不住的擦眼淚，探視的時間到了，管教也沒有催促，任他把那一飯盒的餃子吃了個干凈。

后來老王主動提出來和媳婦離婚，開始媳婦不肯。一次次來見他，老王就是不見，老王被判了十多年，一想起媳婦和自己過了那么多年也沒享過什么福，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不想再拖累媳婦了。就寫了一份離婚申請，要她再找個好人嫁了吧。老王的媳婦后來看老王態(tài)度堅(jiān)決，從此后就真的不再見她了，也就死了心，領(lǐng)著孩子改嫁了。

這之后的許多年老王都是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不過老王老實(shí)肯干，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好，減了幾次刑，被提前放了出來。等他從監(jiān)獄里出來，老婆孩子都是別人的了。他這么多年一直都是一個人，女兒長大了他去看過幾次，女兒卻根本就不想再見到他。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不想被婆家知道他還有一個蹲過監(jiān)獄的爸爸，女兒家的條件也不怎么好。老王偷偷的給女兒寄過幾次錢，想補(bǔ)償下自己在監(jiān)獄那些年對女兒的虧欠。可是他怎么寄出去的錢，又怎么被女兒退了回來，老王明白女兒這是從此后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了。

老王一個人做過許多的工作，后來輾轉(zhuǎn)來到了工地，和我那時一樣都是給木匠當(dāng)小工。老王很照顧我，他看我歲數(shù)小，身體還瘦弱。有什么出大力氣的活，他都主動幫我干，他總說我只比他女兒小幾歲，看到我這樣的年輕人就會想起自己的女兒。

老王的性格很隨和，和許多人相處得都很好，常常講些笑話，逗得周圍的人大笑不已。在工地會下象棋的人很多，可是我真正找到的對手只有老王。只要沒事他就陪我一天天的下棋，解除了許多的寂寞。吃飯時下，中午睡醒了也下，一直下到黃昏工棚里那盞昏黃的小燈亮起來。

我們住的工棚后面不遠(yuǎn)就是一條單程鐵軌，走的都是往外地拉煤的火車。好久好久才過來一輛，火車道旁有個土崗，是個高地挺遼闊的。我們常常去那里下棋，因?yàn)闆]有人會打擾到我們。記得有一次我們倆下棋，門口賣羊雜湯的大胡子，看暫時沒有生意，就過來看我倆下棋。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說這步走的不對，那步也不怎么樣。后來他說要和我們下，帶點(diǎn)彩頭的，要是我們贏了他就白送一碗羊雜湯，如果我們輸了就給他買盒煙，我們同意了。

老王和我平日里棋盤上的對手，在這一天里格外的團(tuán)結(jié)起來，一盤棋只能是一個人下。觀棋不語這個道理誰都懂，我們兩個一起也不能亂支招。其實(shí)都是一個人在下，另一個人在旁邊看著。開局是我走的，最后是他贏的。一碗羊雜湯那時其實(shí)不過才兩塊錢，不過那是我來工地那么多天里最開心的。

最后一次和老王下棋，也是在火車道旁的那個土崗上。那天他情緒不高，當(dāng)時我也沒怎么在意，開始下了兩盤他都輸了。最后一盤我超水平發(fā)揮，看出九步以后的結(jié)局，我說給他聽，他聽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胡亂了棋局。說三兒以后不和你下棋了，我不是你的對手了。我聽了這話有些驚訝，以前我們下棋互有勝負(fù)，連續(xù)贏幾盤的時候也很常見，不知道他那天為什么會那么說，我有些傷感，不過并沒有當(dāng)回事。我當(dāng)時以為他不過就是說說的。

沒想到不久之后他就走了，在我從工地回來的時候，他那熟悉的行李卷已經(jīng)不見了。我不知道他又一次遷徙到了哪里，從此后我再也沒見過他。工地我們常說它就是個集中營，有許多的面孔或許都只是一面之緣。一晃十年過去了，老王今年應(yīng)該60

歲左右了，也許更老了，我的心都已經(jīng)布滿滄桑。更何況是那個擁有一肚子凄苦卻無處訴說的人呢，時光真的是一把無形的刀，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總有一天各種味道都會嘗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