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夜談
從柏林回來時,恩斯特去了火車站接我。
一路上,我們誰都沒說話。
等到了營里的車庫,下車前,恩斯特終于忍不住問道:“結(jié)果怎樣?”
“還好吧。”這等于沒說。
恩斯特看著我,沒有追問?!安挥脫?dān)心,他很好?!?/p>
我點點頭。
“你看上去很累。”
我真的很累,這些天,我?guī)缀鯖]有睡過。不是沒有時間,是睡不著。
恩斯特從后備箱中提出我的行李包?!澳阆然厮奚崴粫喊?。晚餐時,我來叫你?!?/p>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桌上放著晚餐,肯定是恩斯特不忍叫醒我。
我洗了個淋浴,吃了點東西,趕去實驗室。
在醫(yī)院大門外,我特意向上張望了一番。整個醫(yī)院,除了一樓的值班室和過道,沒有一扇窗子亮著燈。看樣子昭已經(jīng)睡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樓。
醫(yī)院很靜,病人都睡著了,值班的看護(hù)也在打盹。
皮靴踩在木制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越往上走,我越是小心,盡量不弄出聲響。
我生怕吵醒昭,躡手躡腳地穿過黑洞洞的走廊。
怎么?前面的地上有一道淡灰色的光線,是從一扇開著的房門中瀉出來的。走近看,是月光。今晚雖不是滿月,但是天氣晴朗,明月如鉤。那間屋子是昭的病房。
“來了?”黑暗中,傳來我期待的聲音。
“怎么還不睡?” 我打開電燈。昭倚在床頭,床上的被子疊得好好的??礃幼樱⒉粶?zhǔn)備睡覺,而是這樣和衣呆在黑暗中。
“恩斯特說你看上去很累?!?/p>
“他又三八了?!闭f著,我脫下軍帽和大衣,隨手扔到床邊的椅子上。
“是我問他的?!闭逊砥饋?。我們肩并肩地坐在床沿。
“于是你就等著?”
“嗯!”
“要是我今天晚上不來呢?你就不睡了?”
“你會來的?!?/p>
“你不用等我。有事,我會跟你說的?!?/p>
“我睡不著?!?/p>
“為什么?訓(xùn)練這么累,你平時都睡得很好的?!?/p>
“不知道。”
“擔(dān)心結(jié)果?”
“有點?!?/p>
我習(xí)慣性在身上摸索了一番,沒有,又抓過大衣,搜尋之下,還真有一包,掏出來一看,只剩最后一根了。我把空煙盒揉成一團(tuán),扔到床頭柜上,手里拿著那支煙和打火機(jī),沒有點,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敖淌谕饬宋业囊螅愕脑囼炌七t兩周。并且在這之前,不再做其他試驗。”
“太好了。”昭高興地一拍我的大腿,終于松了口氣。
“教授定下了日期,是3月14 日,星期一的晚上,到時候,他會親自來。”說這句話,我?guī)缀跤帽M了身上所有的力氣。
昭沒有回答,而是從我的手里拿過煙跟打火機(jī)。他把那支煙刁在嘴角,打著火,點煙時,斜睨著眼睛,然后把點著的煙遞到我嘴邊。我木然地吸了兩口。他把煙拿過去,吸兩口,又還給我。昭抬起頭,向空中吐出一個青色的煙圈,接著又是一個,最后一個煙圈顏色很淡。煙圈在徐徐上升中漸漸擴(kuò)大、飄散,第二個煙圈從第一個煙圈中間穿過,第三個又穿過前面兩個……我吃愣愣地看著。
“嗨,燒著手了!”
我一驚,手一抖。這才發(fā)現(xiàn)手指上夾著的煙蒂已經(jīng)很短了,上端掛著長長的煙灰彎下來,這下都掉在了身上。我抬起腳,在靴子底上掐滅煙頭。
這是我去柏林的主要目的之一。眼看原計劃的試驗日期就快到了。昭的身體卻還沒有恢復(fù)到理想狀態(tài),不僅是我,瓦爾特也這樣認(rèn)為。于是我決定將試驗推遲兩周。瓦爾特卻堅持在這之前,用其他犯人做試驗。我當(dāng)然不同意,但這時的瓦爾特態(tài)度強(qiáng)硬,搬出斯特拉格霍爾德教授來壓我。說教授派他來,就是要他在關(guān)鍵的時候提醒我,按進(jìn)度完成試驗是唯一重要的,叫我不要忘記自己的職責(zé)。
我沒有辦法,只得親自去柏林,希望教授能夠同意我的要求。我并沒有什么成功的把握,因為我沒有任何說得通的理由,除了我的態(tài)度。當(dāng)時我想,即便教授不同意,至少,我不在的時候,瓦爾特一個人是不能做任何試驗的。
這趟柏林之行的另兩個目的:一個是去中華民國駐德國大使館,告訴他們昭現(xiàn)在的情況;另一個就是希望見到巴貝爾?馮?米倫霍夫小姐,希望能夠說服她為昭的事做些什么補(bǔ)救。我寄去的求見信一直沒有回音。
“還有呢?”昭拍掉落在床單上的煙灰,說道。
“大使館我去了……”
昭等了一會兒,見我沒說下去,知道不會有好消息,盡量語氣輕松地說:“怎么?沒找到人?”
我搖搖頭,不知該說什么,說沒人理我?說沒人知道他?沒人在乎他?沒人關(guān)心他?我說不出口!那些人是他的國人,是他的親人,他寄希望于他們。我撒謊了:“我沒碰上文化參贊,他出差了?!?/p>
“哦?!闭腰c點頭,抬頭看向窗外。
“我也沒有見到馮?米倫霍夫小姐。因為她一直在法國度假,沒有回來,所以也還沒有看到我們的信。但是我見到了馮?米倫霍夫校長。校長很震驚,也很憤怒。他十分抱歉,保證會催促小姐回來,盡快解決這件事?!?/p>
“很好!”昭站起來,關(guān)了燈,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子。
夜風(fēng)吹進(jìn)來,帶進(jìn)一股寒意。
我站起來,抓起椅子上的大衣,猶豫一下,又放下了。我走到昭的身邊,跟著他的目光望出去:正對著這扇窗戶的就是焚尸爐的煙囪,而在那黑色、猙獰的巨獸上面,是那一輪新月,暗青色的夜空中,還有星辰在閃爍。
我把手搭在昭的肩頭,在他耳邊懇求:“昭,讓我?guī)阕甙?!?/p>
昭沒出聲,而是握住我的手,從肩頭拉下去,用雙手捧著,繞在自己的胸前。
我的心跳加快了,屏住呼吸。這個,我等了這么久,卻在這個時候……
昭靠著我,仰頭眺望夜空,平靜地說道:“月亮里住著嫦娥,還有玉兔。他們長生不老,卻很孤獨(dú)……馬蒂,你是最了解我的,不只是在這里,你是我21歲的生命里唯一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要什么?!?/p>
“可是,昭?!蔽以僖部刂撇蛔∽约?,一下從后面抱住他,緊緊地抱住,就好像一撒手,他就會溜掉似的。“我不能,我做不到。教授親自來,就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了。我不可能糊弄他。按照試驗方案設(shè)計,體溫必須下降到30°C以下。但是,那樣……那樣……我就再也救不活你了。我不能……不能這樣……把你救活了,又讓你去送死……”我說不下去了,趴在昭的肩頭,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昭回過身,把我摟在懷里,輕輕地把我的頭壓向他自己的頸窩?!榜R蒂,不要擔(dān)心,相信上帝吧。如果這就是我的命運(yùn),我愿意死在你懷里。”昭緊摟著我的肩膀,“你心里很清楚,就我的長相,在公眾場合一露面就會被認(rèn)出來。一旦逃離,我必須隱姓埋名,東躲西藏。如果不能回到祖國,不能雪恥殺敵,生命還有什么意義。更何況,我們不能因為自己連累那么多人?!闭褤崦业念^發(fā),“你看,不是還有希望嗎?我相信校長,他是個正直的人?!?/p>
“但是……我怕來不及了?!蔽乙琅f趴在他懷里抽泣著。
昭捧起我的臉,用嘴唇一一吻去我臉上的淚水。“我覺得該有希望的,總有一天,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從大門走出去。我會努力的。你不放棄,我也不會放棄,我們一起努力。我相信,會出現(xiàn)奇跡的?!?/p>
夜色中,他的眼睛如晨星般閃閃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