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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杉打來電話,是在星期三的下午,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公司正在開會,我沒有接,但是接下來,電話連著打了六七個,實在沒辦法,我中途跑出了會議室。事實上,顧杉在電話里,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聽她的意思,就是希望簡單地一塊吃個晚飯。當然,這也讓我擔心,擔心像上次一樣,回來的路上昏死過去,醒了發現自己,又坐在了“特察局”里。
晚上下班的時候,顧杉已經停在樓下,這讓我十分驚慌,好在我沒有跟其他同事一塊下班。趙川和老周他們兩個,雖然早就離開了公司,但我還是回頭看了看,發現沒有熟悉的身影,這才安心向著顧杉走去。她看著我,遠遠沖我笑了起來,我也跟著點了點頭。
顧杉打電話給我,應該是因為什么事情,但也可能,什么事情都沒有。顧杉想什么,我不知道,始終不知道。但真正更讓人頭疼的,是顧杉跟我一塊吃晚飯,一塊外出,總讓人疑神疑鬼地覺得,這可能已經招來了特察局的關照,畢竟,他們好像沒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
上了顧杉的車,我在副駕駛坐著,我問她我們去哪,她沒有說,轉過臉去笑了笑,伸手發動車子,向前沖了出去。我們坐在車里,盯著路面,不知道怎么了,就聊到了工作的事情,她看起來心情愉悅,因為他們跟彗星科技公司的合作,已經定下來了,合同書上,標明了技術共享的一條,這是顧杉想要的,也是經過長時間的協商,才簽了下來。
車子快到大橋的時候,看著島區的燈光,我意識到,她帶著我,是要去他們的生活區,即是在大墉市西頭偏北的一處人工島,這讓我有點慌張,因為橋頭的檢查站,“特察局”的巡警守在路邊,在盤查每一輛進出的車子。剛到入口,掃了指紋之后,我就被攔了下來,沒有通行證,就沒法放行過橋。顧杉下了車,沒過兩分鐘,拿著一張臨時通行證回來,交給我的時候,她說,這三個月里,我都可以隨意進出。
我當然知道,我們中大部分的人,都會想盡辦法,搞到一張臨時通行證,這不僅方便自己,也可以租借給其他人,進了島區,在專門的交易場所,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機會。但對我來說,這張通行證,沒有特別的意義,我不需要,也不需要什么特別的機會。
在島區中心的云鼎大廈前,我們停了下來,下了車之后,顧杉把車子設置無人狀態,車子緩緩駛進了地下車庫。接著,我們向大廈走去,停在電梯門前,顧杉按了一下標著向下箭頭的按鈕,過了半分鐘,電梯下來,電梯門跟著打開,里面走出來三個人,看到顧杉,他們點了點頭,側著身子從旁邊走開。我們鉆進電梯,顧杉按下標著“-9”的按鈕,電梯門合上,樓層顯示的數字,開始變換起來。
這是顧杉的新公司,在大廈底層,地下三十米的位置。出了電梯我們就到了。公司看起來十分忙碌,每個人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甚至沒人注意到,我們走了進來。打量了一下整個公司,這里讓人覺得,更像是一個工場,每個人都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像科研人員,又像外科醫生。
顧杉帶著我,走到了一個房間門前,從門邊的窗口,能看到里面大部分的地方。房間里面,四處擺放著各種仿生人體結構,眼前的一張桌子上,不同規格的人造手臂,固定在特制的底座上,其他桌上羅列著各種仿生臟器,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機械心臟,當然還有別的東西,比如眼球。看到我們停在門外,一個科研人員打開了門,我們走了進去。站在房間里,看著這些,總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就像走進了人體解剖的實驗室,到處是肢解開來的人體。
我們停在擺放著手臂的桌前,這時候,一個研究人員走了過來,他看上去像是負責人,身后跟著兩個助手。到了顧杉面前,負責人摘下口罩,向顧杉說了一些東西,是關于研發的進度。接著,他從助手那里拿來兩副手套,一副遞給顧杉,一副遞給了我,雖然我不確定,自己會動手,觸碰眼前的各種器官。
“這些都是仿生器官,”顧杉戴上手套,研究員拿起一個仿生心臟遞給了她,她捧在手里,在面前來回打量著,“用來替代人體的相關部分,這些全都已經經過臨床實驗,可以同人體相適洽,不會造成什么不適。”
“制造這些東西,是為了治療疾病?”對于這,我多少感到疑惑,但卻明白,自己臉上,更多該是驚慌與抵觸。
“不能說不是,也完全是吧”顧杉轉過臉來,看著我,笑了笑,“你知道,即便我們的醫學,已經能夠使傷口短時間內彌合如初,但生老病死的問題,仍然很多無法克服,其中最難對付的便是衰老與死亡,這是由基因決定的,然而,我們終究是為改造世界而來,總是在對抗自然的全部,制造這些仿生器官,目的就在于此,為抵抗衰老與死亡。”
“這樣。”我看著顧杉,看著她手里的心臟,腦袋像卡住了,頓在那里。
“我們跟彗星科技公司合作,是想拿到他們的技術,在神經科學層面,我們始終沒有較大的突破,這對公司的發展來說,是一個艱難的瓶頸,只有掌握了把大腦轉化成量子大腦的技術,我們才可更全面地改造人體。”
“量子大腦,全面地改造人體?”
“是啊。”顧杉放回心臟,擱在研究員手中,“作為自然人,總會有死亡的一天,但是大部分的人,不希望,看著自己和家族的心血,就這么脫手,就算是還在自己家族手里,但也是不夠放心。他們大部分都會選擇,在合適的時候,把自己改造成不死不滅的‘改造人’。”
“那這樣的話,他們就一直把持著,手里的所有東西了?”
“換作誰也不想拱手讓人吧。”
“說的也是。”
“這也是我們公司創辦的起因。”顧杉笑了笑,“就是看準了這一點,公司才能很快成立起來。你知道,有時候要做一件事情,首先是得有好的想法,有了好的想法,接下來的事情,就都好辦了。現在,已經有很多客戶下了訂單,我們也順利完成了一些改造,客戶都很滿意。”
“他們的最終都會選擇替換大腦?”
“大概,他們都會作此選擇。替換大腦之后,”顧杉脫去手套,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但完全不發生意識或精神層面的改變,并建立完善的系統,來禁絕任何對他人意識的入侵與所有形式的破壞,這是我們的計劃,也是我們的原則。如此一來,客戶才會對此更信賴。畢竟,新的東西,總是慢慢才可被大眾接受,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更完善,值得信賴。”
“對我來說,難以想象。”我愣在那里,像石頭一樣。
“這將帶來巨大的變革,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全新形式的進化。”顧杉笑了笑,“基因的局限性將被完全打破,我們將進入全新的時代。”
這里的事務處理完了之后,我們沒有呆多久,就離開了公司。回到地面,我總覺得恍惚,就好像身體里,什么地方崩塌了一樣。雖然顧杉,一直在旁邊談著公司的發展和計劃,但我沒有聽進去多少,只是在一邊附和著,另外,我根本就理解不了,能回應的,也不過是驚訝。
天色剛暗下來的時候,我們到了天梯大廈,又像上次一樣。當然了,我們還是去了上次那家餐廳,所有的肉類都是來自活物宰殺,不是人工肉。到了餐廳,我們在一個空位子坐了下來,雖說餐廳里幾乎坐滿了人,但并不噪雜,他們說著話,也輕聲細語,像打開了屏蔽儀,在身邊拉起了屏蔽網一樣。
在沙發里坐下來,顧杉脫去外套放到旁邊,伸手按了旁邊墻上的一個按鈕,接著轉過身來,兩手疊放在桌面上,對著我笑了笑。剛過了半分鐘的樣子,一個服務員走了過來,手里拿著紙質菜單,在桌前停下。顧杉接過菜單,捧在手上開始翻看起來,女服務員也從口袋里,拿出了紙筆。
“想吃點什么?”顧杉抬起頭看著我。
“什么都行。”我說,“你自己喜歡的。”
“上次來這里,你說你喜歡番茄魚,要一份?”
“你還記得?”
“味道好的東西我都記得。”顧杉說著沖我笑了笑。
“嗯,別的你就看著點吧。”
“再來一個酒香牡蠣吧,也是你喜歡的。”顧杉翻了一頁菜單,停下跟我說,“上次吃過你就覺得回去了會吃不下飯。”
顧杉指了指菜單,看著我,我點了點頭,接著,又對她笑了笑。翻完菜單之后,顧杉看了看服務員紙上記下的內容,確認沒有遺漏,就把菜單遞了回去。服務員拿著菜單,轉身走開了,我抓起桌上托盤里的杯子,提著旁邊的水壺,給顧杉倒了一杯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不喝酒,”顧杉端起杯子,放到嘴邊,剛要喝的時候,停下來看著我,“我要了兩杯蘋果汁。”
“不用考慮我,要是你想喝一點,自己點就是了。”
“我怎么都一樣。”
“哦。”我擱下杯子,轉過臉去,望了望窗外,“已經很長時間沒來島區了。”
“是啊。”
“一路上過來,我發現,島區的人,還是沒怎么增加,看著冷冷清清的。”
“我們的人,畢竟還是少數,”顧杉喝了一點水,要放下來的時候,又低頭喝了一點水,“你也知道,經過了資源大匱乏之后,秩序崩潰,所有的地方都變得混亂,戰爭毀掉了大部分的城市,卷走了大多數的人口,我們的土地也再難長出食物。雖然市政府著急,也加大了生育補貼,但大部分的人還是覺得,沒有時間,再說了,因為沒有時間,孩子生下來送到育養局,政府全權負責,這個事情說不過去,跟不生也沒有分別。”
“這倒也是。”
“說實在的,”顧杉抬頭看著我,“你們跟我們沒有什么不能消除的分別,我就覺得你們像進化的一個階段,是補充我們不足的地方,比如精力渙散,比如自私自利,比如懶惰,比如貪婪,這些在你們身上,幾乎都不存在,因為從一開始,就剔除了那些基因。我覺得,你們更像是我們的升級版,要是給了你們更完善的基因,這里沒有人比得上你們。不管怎么樣,你們本該享有更好的待遇,應該被合理地對待,不該是現在這樣的一種身份,不該被限定于現在這樣的位置。”
“真這么想?”我半信半疑。
“是啊。”顧杉笑了笑,緊緊盯著我,眼里閃著光亮,“畢竟,人人都是平等的。”
“話是這么說,”我看了看顧杉,不知道她的話里,多少是真的,多少是有意這么講,“但實際上,就算你不在意,島區的其他人呢?還是只把我們當成工具,他們也不會去了解,我們在想什么,我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我們希望怎樣被對待,他們更不會去了解,要跟我們怎么相處。”
“我不能理解。我試過去了解你們的生活,試過去了解你們,你們的所有,可能很多事情,我知道的比你還多。但不知道為什么,你還是覺得我,不理解你,不能從你的角度考慮問題,不明白你的感受,不能體會你的感受。”
“我沒這么說。”我急著辯解,“可能這就是因為,不管怎么樣,我們之間的隔膜,還是在那里,怎么都改變不了。”
“我總是想更多地了解你,我對你的了解,對你們的了解,比你想象得要多,”顧杉話里帶著情緒,“但你沒想過了解我。”
“我沒有。”
“不知道你有沒有去過銀河社?”顧杉突然問到,我不清楚她為什么又說起這個,但看她說話的樣子,就好像不記得自己之前提到過銀河社。
“沒進去過,”我晃了晃腦袋,“雖然總會聽別人談到,但了解得不多,只能算是,知道銀河社這么一個組織吧。”
“銀河社的標志,是一只眼睛,至于為什么是一只眼睛,我也不知道。”顧杉挺直上身,坐了起來,肩膀也繃著,“通常你在一個人身上,或者其他地方,看到一只眼睛,基本就能夠確定,他是銀河社的成員,但這一年來,他們變得隱秘,幾乎沒有人再暴露身份,沒有人公開宣介銀河社,吸引別人加入。他們的集會,外部的人也沒法知道,更不要說他們集會的內容,還有他們接下來的打算了。”
“是這樣,這半年多,聽到銀河社的事情,確實少了很多,基本上沒什么人聊了,總覺得銷聲匿跡,可能是因為什么原因,他們已經解散了。”
“沒有,”顧杉脫口而出,“銀河社變得更隱秘了,也加入了一些比較有影響力的成員,他們有新的計劃。當然,智能警察和影子警察們也制定了相應的對策,而目的是將他們一網打盡。你不要牽扯到里面。”
“想不到。”我說,“我不會的。”
“你去過‘銀河社’的總部嗎?”
“一個朋友帶我去過。但因為我不是組織成員,他們給我吃了一粒藥丸,我不知道怎么進去的,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總部。”
“是怕你知道了總部的位置。”
“我也聽別人說過,銀河社的總部,建在城市的地下,是一個球形的建筑,四周環繞著一些稍小一點球形,像衛星一樣。但除了社員,沒有人知道,也幾乎沒有機會進到總部。”
“但不是社員,也可以進去,”顧杉笑了笑,看上去像什么都知道一樣,“只要社員引薦就行。”
“我是進去過銀河社。”我點了點頭,“但不知道是不是總部。我也不知道自己去的,是哪個衛星區。”
“衛星區也算是總部了,離總部不遠,有兩條通道連著。”顧杉笑了笑,“你看,我就說我對你們了解得遠比你更多吧。”
“我只記得,從一個地下通道走下去,進去了之后,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層臺階,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長時間,我們到了一個空曠的圓形地帶,大概是樓下天梯廣場的兩倍,接近三個足球場,看上去確實就像,像一個容納大型集會的場所,但更像什么宗教,進行秘密儀式的地方。朋友轉過身來,沖我笑了笑,他說我們在銀河社的總部,這里本來是銀河社的社員,進行交流的地方,或者說只作為一個地下廣場,但是現在,主要集會場所已經轉移,具體轉移到什么地方,他沒有說出來,看上去像是,能確定我加入組織,成為他們的一員,才有資格知道更多的事情。”
“照這么說,應該不是銀河社的總部了。”
“為什么?”
“銀河社的總部,負責統籌工作,也是管理的中心,任何時候都不會用來集會吧?”
“也是。”
“接著呢?”
“四下里打量了一遍,我注意到,地下廣場,向四周伸出了六條通道,每一條通道,看上去,都是黑洞洞的樣子,不知道究竟通往什么地方,但事實上,那些通道,應該是其他地方,進入這里的入口。我們向前走的時候,我問他,什么時候有了這么一個地方,但是他也不知道,這個廣場和通道,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建起來了,更不清楚這些,又究竟是什么人,因為什么目的,特意建造這個地方。”
“廣場上,應該有一個眼睛圖標吧?”顧杉急匆匆地問,嘴邊掛著笑意,“要是有,就很可能是秘密的通道了。”
“是有一個。”我點了點頭。
“但具體怎么操作,沒有人知道。”顧杉點了點頭,雖然我不明白,這個時候,她為什么點頭,“不知道。”
“圖標在廣場正中央,我們走了過去,停在眼睛的瞳孔上,緊接著,地面突然慢慢陷下去,我們進到了一個金屬殼里,類似電梯的,圓柱狀的封閉空間,腳下還是那個眼睛圖標。朋友在金屬墻壁上的按鈕里,按了一個數字之后,我們就開始移動起來,聽不到任何聲音,就好像這個時候,整個裝置都懸浮在空中一樣,大概十多分鐘后,我們停了下來,接著,頭上的金屬板打開,慢慢地,腳下的瞳孔,開始升向地面。鉆出地面之后,我們來到了,一個相對較小的球形空間,這里辦公的人員,他們穿著藍色工作服,往來忙碌,看上去像設定了程序,停不下來一樣。我看了看腳下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中,正在下落,就是這種感覺。”
話說到一半,飯菜就先后端了上來,女服務員特意把番茄魚,放到我面前的位置,雖然我把盤子向中間推了推,但顧杉又給擋了回來。菜全都擺放到桌上之后,我們拿起筷子,開始吃晚飯。擱下杯子,剛要吃番茄魚,顧杉又坐直起來,伸手把身前的頭發,撥到肩膀后面。因為這,我才注意到,顧杉的扎起來的頭發,已經披散開了,但可能是在車上的時候,也可能是在電梯里。
雖然頭發撥到了身后,但臉旁的劉海,總是會在她伸手低頭的時候,一次又一次滑下來,遮住眼。看著顧杉的頭發,我笑了笑,她大概是發現了,又伸手端起一旁的杯子,挺直上身坐在那里,眼皮低下去,盯著桌子,抿著雙唇吹氣,嘴邊鼓了起來。我不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但覺得自己心里想的所有事情,都已經被她看在眼里,清清楚楚。
“他們應該是,希望你加入銀河社。他們跟你說到了這一點吧?”過了一會,顧杉停下筷子,嘴里還在吃著,就又問了起來,“銀河社現在需要快速壯大,提升自己的影響力。”
“這個我不清楚。”我說,匆忙吞掉嘴里的魚肉,“我們走向一個實驗室,實驗室的門上,標著‘傳送實驗室’的字樣,走到門前,我們停了下來,接著,門上的掃描儀亮了,他緊盯著掃描儀,實驗室的門迅速打開,跟在他們后面,我也走了進去。這是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實驗室,也是一個球形空間,在實驗室中央的位置上,放著一個球形的機器,機器看上去,就像玻璃和金屬組合起來的大型蛋殼,直徑三米的樣子,在機器上有一個狗熊大小的門,門邊是一塊圓形顯示屏幕,屏幕上雜亂無章地排列著,一些操作和控制機器的,紅色或綠色的按鍵,按鍵下標注的簡潔符號,用的是‘創造者語言’。單從屏幕來看,根本沒法知道,那些按鈕的功能,和機器的操作方法。”
“傳送機器?”
“我也不了解。”我說,“這是我知道的,銀河社最機密的事情了,別的東西,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銀河社不會公開自己的任何計劃,就算是對大部分的成員。”
“他們跟我說,這是銀河社新建的研發項目,雖然剛開始,但技術上問題不大,只是時間的問題。”
“想不到。”
“什么?”聽到顧杉這么說,我感到困惑。
“銀河社竟然也在全力占領科技。”顧杉笑了笑,“誰搶占科技,誰就控制未來。”
“第五次火星移民計劃征志愿者的廣告?”
“是的。”顧杉點了點頭,笑著跟我說,“那廣告里面,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設計。”
“嗯,”我放回筷子,低下頭又抬起臉來,盯著顧杉的眼睛,遲疑了一會兒,“要不是因為銀河社,我們會再見到嗎?”
“當然會了,你在想什么?”她笑了笑,但已經開始警覺起來,不知道是因為我的不信任,還是因為,我發現了她可能的目的,“你知道,我們來往,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你這個人,是因為我對你,怎么說呢,看到你的時候,就像天氣悶熱突然下起了陣雨,或者說跳進泳池里。你對我來說,就是陣雨,就是泳池。”
“現在呢?”我轉過臉去,看了看杯子里的水,燈光在杯底晃動著,“我是說,過了這么久之后,你對我們,又是什么樣的看法?”
“你想說什么呢?”顧杉氣惱起來,“你想說,那天我們碰見,是事先計劃好的?這些都是精心設計的一部分?我們再次聯系,只是因為,我想從你那里套出來銀河社的信息,只是想利用你?”
“我沒這么說。”
“過了這么久,”顧杉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聽著讓人覺得眼前一根繩子,上面掛著兩棵樹一樣,“你還是寧肯相信,我是為了利用你,才接近你,才跟你來往,因為,你覺得我的立場,決定了我們只能站在敵對的兩面,你覺得我們之間,不可能共處,你覺得我,明知道不可能還接近你,就是為了利用你,但你都沒有相信過,沒有試過,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沒這么想。”我低下頭去,拿起桌上的紙巾,擦了擦嘴邊,伸手端起了杯子,喝了口水又放回去。“我真的不想再說這些東西。”
“你就是這么想的。”顧杉壓著情緒,看著我,眼里帶著怒火,“不要自欺欺人。”
“我什么時候這么想過?”
“上次就是。”顧杉不滿,帶著脾氣說。
“好了,我們不要吵了。”
“好,不吵,那我們好好說話。”
“確實,我是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們之間的來往,究竟是因為我們,因為我們之間的事情,”我看著顧杉,看著她的眼睛,但是我始終不知道,她在想著什么,眼里的神色,不透露任何訊息,“還是因為這個組織,這個現在已經沒人能確定存不存在的組織,因為對你們來說,是一種威脅,是一種潛在的反抗,為了要掌握他們的資料,為了要打掉這個組織?我想知道是因為什么?”
“因為你。”顧杉脫口而出。
“但我分不清,分不清哪一個是事實,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原因。”我確實分不清,感到迷惑,感到沮喪,像是腦袋里攪成了一團。
“然后呢?”顧杉氣惱地看著我,但我不知道現在,她到底想著什么。
“我們終究不是一類人,我們分屬不同的利益群體,所有的行為,我們的出發點都不同,我們考慮問題的角度不同,就是因為這,我不能確定,該相信哪一個才是事實。”
不管怎樣,我們終究不是一類人,就算對她來說,我跟他們,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但本質上,我還是一個定制人,他們眼里的工具人。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情,也什么都改變不了,更不是誰一個人就能顛覆的。
“為什么要分類呢?我們之間到底有什么分別,到底是什么隔在我們之間呢?”顧杉看著我,“我不明白。”
“我更不明白。”
“但不管怎樣,在我眼里,你跟我們沒有分別。”顧杉怨怒地說,漲紅了臉,眼睛緊緊盯著我,“銀河社?我只是想說,我遠比你想象得更理解你們,遠比你想象得更理解你。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
“信了又能怎么樣?”
“你想怎么樣呢?”顧杉盯著我,動也不動,“你敢想嗎?”
“我不知道要想什么。”我抬起胳膊,低頭看了看,已經快八點半了,“八點半了。”
“八點二十七。”顧杉看了看時間,“晚嗎?”
“明天還要上班,我這回去,都得快十點了。”
“每次你都這樣。”
“什么樣子?”
“不要問我。”
“我是該回去了。”
“回去吧。”
我知道,因為自己的朋友,是銀河社所有通道的管理員,不管在誰看來,我都應該是銀河社的成員。顧杉也這么覺得,本來就不奇怪。通過我,她能夠掌握一些信息,甚至直接或間接地,進入銀河社。當然我也明白,要是顧杉真的插手了,“特察局”的這項任務,對她來說,這不是想做不想做的事情,在大局面前,她沒有選擇,更談不上個人意愿。
事實上,面對銀河社,我也同樣沒法作出任何回應。在銀河社的總部,他們設立了一個部門,像人事局一樣,他們生產“罐頭”,也就是人造子宮。那是一個球狀的空間,墻上安放著,一排排的玻璃“罐頭”,里面裝滿了營養液——人造羊水,大大小小的胚胎,懸浮其中,連著一根根模擬臍帶的管子,他們在里面成長,他們準備著來到這世上。
看著那些胚胎,我感到迷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樣,生產這些胚胎的目的又是什么。負責人的意思是,他們出生之后,雖然沒有合法的身份,不能到地面上,但他們是我們的儲備,當我們決定武力對抗的時候,他們是反抗隊伍的主力。我開始明白,在地下,他們會被培養成驍勇善戰的戰士,可仍是工具,不過又是工具,而他們組成的軍隊,是戰爭機器,比智能人更靈活,比智能人更血性。
這讓我更加迷惑,感到失望,但更多的是沮喪,覺得自己腳下的路面,塌陷了一個黑洞,整個人跌落進去,眼前漆黑一團,伸手摸不到任何東西,我不知道要多久,墜落才會停下來,更不知道,自己會墜落什么地方,那里又會是什么。
我能理解的是,作為“工具人”,既然反抗這樣的身份,就應該主張廢止這種行徑,應該抗議,這才是立場,但他們自己卻制造那些胚胎,制造那些戰斗的“工具”,像人事局一樣。當然我也明白,他們反抗,不是為了廢止對“工具人”的生產,不是覺得這不人道,只是希望推翻什么,希望自己掌握,所有想要掌握的東西。
我也知道,他們的反抗,不會制造并宣傳“工具人”的不合法,以及不人道,因為那樣一來,就意味著,我們本身不合法。這反抗,從根本上說,就不徹底,只不過是一次大洗牌,只不過是一些人,為了滿足私欲,打著堂而皇之的幌子,把別人當成棋子。
從那天凌晨,離開銀河社的總部之后,我沒有再去過銀河社,雖然不知道的路線和方法,但就算我知道,也不可能。我也沒有再去過任何集會,沒有成為他們的一員,盡管他們四處宣揚,每個定制人,都要為了自己行動起來。我知道,不管怎樣,自己都應該跟他們站在一條陣線,這在任何人看來,也都是這樣。這就是顧杉認為,我應該是銀河社成員的原因,即便銀河社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在意的并不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