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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空中旅館,已經(jīng)過了凌晨一點,走在街上,只覺得心神不寧,就像身后有什么東西,一直在跟著自己一樣,甚至聽到了他的腳步聲,讓人脊背發(fā)涼,像刮過一陣冷風。因為這,我總是不自覺地回頭看,但每次轉身,都像是看到了一個黑影,突然掠過藏匿起來。
好端端的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失蹤,這樣的事,對我們來說,就像下雨一樣平常,總是能聽別人談論,某個公司的程序員、架構師或者經(jīng)理,夜里走在回家的路上,但就再也沒人見到他們。他們看著跟其他人一樣,也沒有牽涉出格的事情,碰觸違禁的東西,招惹生死一線的是非,但就是這么突然消失了,公司也從來沒有追究,只不聲不響地,在公司名冊上,注銷了編號,在人事局注銷了身份。
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是到了科技廣場,當然,走在街上的時候,我知道自己,要去的是科技廣場,但不明白為什么來這里。停在廣場上,眼前就是彗星大廈,像一座通天塔一樣,直貫云霄。自然而然的,大廈里駐著彗星科技公司,這一年來,他們一直談論的地方。
廣場周圍,三五個智能人巡警,在嚴密巡視著,他們抱著新型武器,站在自己的哨崗,來回掃描廣場上的行人,負責監(jiān)控的“蠅眼”,在空中懸停著,整個廣場都處在監(jiān)察之下。按說只有政府機構,才能布置智能人巡警,但彗星大廈是科技公司投建,即使需要安防,配備的也應該是,負責安保的“8”式智能人。
站在廣場前,我望著彗星大廈,總覺得這大廈就像石碑一樣,下面埋著城市的殘骸。對于彗星大廈,雖然從別人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但還是不能接受,像是會在睡著的時候,被他們竊取或者掃描,大腦里的東西一樣,盡管知道自己腦袋里,也沒什么有價值的內容。事實可能根本不是這樣,但對我來說,卻沒有意義,我始終對彗星大廈懷著這種恐慌,別人怎么解釋,都不起作用。
因為這份本能的抗拒,對于彗星大廈,對于他們的公司,我知道的只是大概,換句話說,我對他們根本不信任。就我所知,一個人為了體驗夢境,進入彗星大廈之后,會在他們的藥物的作用下,昏睡過去,在無知無覺中,任由他們把自己的大腦,跟機器鏈接起來,置入預先設定好的夢境內容,當夢境在大腦里運行起來的時候,他們就能體驗夢境,用這種方式,來感受夢中的奇異和美妙。
相當一部分的定制人,都在越來越多地體驗這種新生的事物,而體驗了夢境之后,每個人都像經(jīng)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夢中的奇妙和顛覆性,帶給他們巨大的震撼,原有的觀念,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沖擊。難以解釋的是,體驗夢境,讓他們變得容光煥發(fā),變得脫胎換骨,像是從內而外變了一個人,像是進入了新的世界,在其他方面,比如工作和生活上,也帶給他們一定程度上的變化,恰恰是這些,驅使他們一而再地去體驗。
“可能是因為,這樣一來,睡覺的時候,不再只是身體休息,大腦也開始休息下來,就像他們說的,夢對大腦有一定的修復功能。”老周信口開河,“大腦真正得到休息,人就會變得越來越意識清明,變得精力充沛。他們一再去體驗,也是因為這個,大概是,形成了一種依賴吧。”
當然,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就是體驗夢境,多少會讓他們覺得,整個人像發(fā)生了,本質上的變化一樣,覺得自己跟自然人之間,也再沒有分別。這是我不能想象的事。類似的情況還有,一個人在地鐵里跑,不能說他跑得,跟地鐵一樣快,或者,一個人吃掉了一整頭豬,不能表明他的胃,就是一頭豬那么大。
老周覺得,這是自欺欺人,就像買彩票一樣,是在尋求一種,精神上的慰藉,通過自我欺騙,盡力回避掉那些,幾乎不可改變的事實。雖然老周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也有他的依據(jù),但發(fā)現(xiàn)他們在體驗之后,大部分的人,都會產生這種心理,都會形成這種意識,就讓我覺得,這已經(jīng)不是自欺欺人。究竟是什么,我也說不明白。
除了老周跟我,公司里其他的人,都進過彗星大廈,包括趙川,甚至大部分人,每個星期,都要去體驗三五次。雖然別人通常都會,分享每一次的體驗,講述每一份奇妙的感受,也總是會向其他人,提出嘗試的建議,但我沒法說服自己去嘗試,一想到自己睡著的時候,腦袋跟一個機器鏈接起來,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注入夢境,還是竊取或篡改自己大腦里的信息。如若是后者,便使我感到恐懼,因為那樣一來,他們可能篡改一個人的記憶,并攝入全新的信息,這意味著他將失去本來的自我,而被賦予了全新的身份。
因為就這么杵著,在我旁邊不遠的智能人巡警,每次轉過身來看著我的時候,都會延長對我的掃描,大概我已經(jīng)被定義為可疑,是會帶來躁動和不安的份子,進入了他的名單。接著,我看了一眼彗星大廈,又低頭看了眼時間,剛過了凌晨兩點,我打算回去睡覺,盡管是周末。
就在我轉過身,要走回去的時候,一輛車子突然剎住,停在我旁邊。顧杉打下車窗,沖我笑了笑,讓我有點慌神,畢竟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她的裝束,也變換了模樣,看上去她的樣貌,像是也變了。我努力在腦海里,搜刮了半分鐘,才想起是她來。覺察到我記起她,顧杉下了車,走到我面前,眼帶狡黠的笑意,來回踱著步,打量著我,但雙手背在身后,讓人覺得奇怪。
前次見到顧杉,已經(jīng)快是兩年前的事了,因為工作,她的公司是我們的客戶,有一系列設計和廣告需要制作。公司把這系列的設計,交給了當時的陳格,他是我的主管,但所有的工作,都由我負責,他要應付另一個項目。就這樣,顧杉跟我交流過很多次,都是設計上沒能達成一定的共識,也鬧出了一些爭端,每一次我們都嘗試著溝通,但總是會翻出新的分歧。
“你得按照我說的來。”顧杉動不動就會扔出這句話。
“我一直都在按著你說的做。”我不滿。
雖然一開始的相處,總是爭執(zhí)不斷,但慢慢地,我們之間變得融洽起來,工作上也能更順利地進展,經(jīng)常會一起吃飯,一起喝點東西談事情,是在她喜歡去的一些餐廳,或者公司附近的咖啡館,工作之外,也會一起游泳、打球或者外出游玩,她喜歡游泳,喜歡網(wǎng)球,我更喜歡徒步荒野。
工作完成,作了交接之后,發(fā)生了一件讓我始料未及的事,可能她也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那樣,但回過頭看,又讓人覺得,那個時候,好像全都自然而然,也沒有別的可能。這件事,讓我冷靜下來,我們之間,沒法再這樣下去,否則的話,兩人都會陷入危險境地。當然原因是多重的,不管是外界的因素,還是我個人的原因(后者起決定作用),我都會作出這一選擇。就這樣,從那開始,我們就沒有再見面,像從來沒有見過一樣。
交接工作的那天晚上,我們一塊吃了晚飯,就在天梯大廈。但在我離開的時候,剛到了街上,我就被什么東西擊中了,頓時意識全無,腦袋里晃晃蕩蕩,一片昏暗,像要坍塌的黑洞一樣。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個封閉的房間里,眼前是兩名警察,可能是他們把我?guī)У竭@里,但也可能,他們只負責審問。我不清楚,他們是怎么了解到,顧杉跟我之間的所有事情,但從盤問的話里,聽得出來,他們對整個過程了如指掌,以至于條分縷析,讓我無法辯駁。
就是這樣,我被帶進了“特察局”——特別防務糾察局,這之后,也受到了相當一段時間的跟蹤調查,因為我斷然拒絕了,他們以搜錄證據(jù)為由,對我大腦進行掃描的要求,也就不得不被限制被調查。他們對我的指控是,在工作之外,我企圖跟顧杉產生,不被法律認可的情感和關系,以期從中攛掇,獲取各方面的資源與升級,這惡劣地違反了相關規(guī)定,也有背道德和倫理。要是我一意孤行,沒有就此懸崖勒馬,他們有絕對的權力,跳過審查到判決的所有環(huán)節(jié),直截了當?shù)兀男凶约旱穆氊煟蛭易⑸洹盎蛉軇保臒o聲息,不為人知,完全不需要給出任何交代,也不會有任何人追究。
顧杉可能知道這事,也可能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她,沒有再跟她聯(lián)系,就像我被解除調查時,他們說的那樣,經(jīng)過觀察,他們能確認,我已經(jīng)拔除了毒草一樣,不能讓人容忍的惡劣念頭,思維健全,改頭換面。被跟蹤調查的時間里,我自己的所有行跡都在監(jiān)察之中,就算是跟別人一塊下班去地鐵站,事后也都被他們審問一番,當然,也受到了其他一些的限制,本來就狹小的生活空間,變得像監(jiān)獄一樣。這讓我感到惱怒,畢竟我本來就沒有,他們以為的那些企圖,平白受到這種誣陷和調查,也是我自覺抽身遠避,沒有再聯(lián)系顧杉的原因。
現(xiàn)在顧杉在我面前停下,直勾勾地盯著我,本來愉悅的神情,一轉眼冷了下去,就好像我讓她失望了,但這也可能是因為,她背對燈光,臉埋進了暗影里。然而我也知道,很多事情,已經(jīng)是我沒法補救的,從一開始的時候起,就再也不可能補救,像裂開的峽谷,像噴發(fā)的火山。
“你怎么會在這里?”顧杉調整了一下,笑著問我。
“我?”畢竟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來這里,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像他們一樣,為了好好睡一覺?”
“沒有,我從來沒去過。”
“這沒什么,”顧杉點了點頭,看著讓人覺得,像是她理解我為什么這樣說,只不過不想讓我難堪,“我也經(jīng)常過來,睡不著覺的時候,就會來這里,躺在房間里,睡個一覺,夢到一些有趣的事情,第二天醒來,會覺得特別精神,像充滿電的車子一樣。”
“但怎么現(xiàn)在來了又回去了?”
“今天是來談合作的,我們打算跟彗星科技公司合作,做這個決定,每次過來體驗的時候,都是為了更好地全部了解一下,他們的公司,他們的產品,和用戶的感受。我向來這樣,凡事都得自己過手,自己實實在在了解了,不然不能安心。”
“是啊,”我笑了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有點空落落的,“這么晚了,經(jīng)常這樣嗎?”
“差不多吧。”顧杉看著我,眼里光線柔和了一些,“現(xiàn)在事情比較雜。你也這么晚,要去哪?”
“哪也不去,隨便走走。”我說。
“好不容易碰見了,去旁邊坐坐,我朋友在這里開了一家咖啡館,不遠,就在對面,路口過去一點。明天周末有事情嗎?”
“沒什么事情。”
“那就這樣,”顧杉笑著說,“我們過去坐一會。”
發(fā)現(xiàn)顧杉再次笑了起來,我沖著她點了點頭,跟在她的后面,向她說的咖啡館走去。咖啡館就在前面的路口,但畢竟沒時間,顧杉看起來,也不是經(jīng)常過來這里,因為她本來想,刷會員卡領取小禮品,可怎么也沒有找到。當然了,我始終不是很能理解,為什么對她來說,小禮品還是會這么重要,會讓她這么癡迷。大概是因為這里面,包含著不可意料的驚喜,這讓她樂此不疲。
到了店里,我們徑自上了二樓,找了一個空位子坐了下來。坐下來之后,顧杉伸手抓過煙灰缸,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煙,取出一支銜到嘴里,點著抽了起來,整套動作,十分嫻熟流暢。這個時候,所有的窗口都開著,顧杉吐出來的煙,全都被氣流裹了進來。看著顧杉,我不知道能說什么,只得低下頭去,點開桌上的屏幕,盯著菜單翻了起來。
“還是紅茶?”我問。顧杉體寒,又經(jīng)常要熬夜,喜歡喝紅茶,“煮的?”
“紅茶。”顧杉點了點頭,“煮十五分鐘,放著冷三分鐘,加兩袋糖。”
“不怕多等?”
“又沒有特別的事情。”
聽到顧杉這么說,我按著她的意思,點了一杯紅茶,又給自己要了份熱牛奶。把單子發(fā)送過去后,我熄掉屏幕,靠著椅背坐在椅子里。顧杉手里的煙,已經(jīng)燒了大半,指節(jié)輕松地彎曲著,胳膊肘支在桌上,緊挨著的另一只胳膊,平放在那里,這樣一來,她的肩膀稍微塌了下去,身子向前傾著。
我們之間,現(xiàn)在只隔著一張桌子。但卻讓我覺得,像隔著一道墻一樣,至少在我腦袋里,這道墻是實實在在隔在那里。我不知道她在想著什么,也不清楚,為什么她看起來,像坐在暴雨天的房間里,廖落,淡漠,眼睛空洞。我打量著她,在她望著別處的時候。顧杉的裝束,像剛出席什么活動一樣,穿著一條禮服規(guī)格的裙子,臉上抹著清雅的淡妝,胸前是一只墜著綠寶石的項鏈,頭發(fā)簡單扎在后面,沒有比印象里長,也沒有更短。她左腕上戴著一只手表,還是那一只,但換了表帶,現(xiàn)在是條藍色的。
“對了,”顧杉看著我,“真沒進過彗星大廈?”
“沒有。”我說,“不是特別感興趣,太古怪的東西,也吸引不了我。”
“不像你想的那樣,實際上還是非常有趣的,你看看這么多的人都去體驗就知道了。”顧杉沖我笑了笑。
“不太了解,不管是彗星科技公司,還是彗星科技大廈,雖然這個服務中心,就是給我們建的,面對的也就是我們。”
“是啊,彗星大廈里面,就是彗星科技公司的一個服務中心,這你也知道,應該也聽別人說過他們的產品。”顧杉熄掉手里的煙,接著,把煙灰缸推到一旁,向后倒去,靠在椅子里,“彗星大廈是中空的,從下到上,像一個封了頂?shù)臒焽枰粯樱恳粚佣急桓舫闪艘粋€個的小房間,當然了,從外面的落地窗,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小房間里,放著一張潔白柔軟舒適的床,床頭是一個機器,機器可以跟大腦鏈接起來,通過機器,能把預先設計的夢境輸入到大腦里,在大腦里運行起來,你就能夢到那些東西了。除了這之外,還有更簡單的,也是大眾都能負擔得起的,就是通過另外一種機器,向大腦里注射批量生產出來的夢境,這種呢,通常都是固定的內容,質量雖然有保證,但是沒法夢到你想夢到的東西。可以說是入門級。”
“想不到。”大腦層面的操作,不管是什么,都讓我覺得惶恐。
“他們還在開發(fā)新的產品,像藥丸一樣,睡覺前半小時吃一粒,就能夢到藥丸里預置的夢境了。”顧杉笑了笑,“像普通的藥一樣,相當于送出去了,這是為了擴大消費群體。”
“是啊,這樣一來,價格降了,買的人也就更多了,跟失眠的人備著安眠藥一樣,幾乎家里都會放著幾瓶了。”這讓我警覺起來,“他們的利潤和市場也就更大了。”
“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我們才打算跟他們合作,”顧杉看著我,她的眼神,像是知道宇宙所有的秘密,包括別人腦袋里,到底在想著什么東西,“會投資這個項目,盡快地研發(fā)出來投放到市場上。”
“你也知道,因為我們這樣的人,睡覺的時候,腦袋里是空的,像黑洞一樣漆黑一團,大腦也總是沒法很好地修復,沒法很好地休息。”我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他們研發(fā)的機器,他們研發(fā)的產品,就是為了這個,就是專門針對我們,研發(fā)出來的,就是為了從我們身上,榨取那些勞動值。這不是我的觀點,身邊很多人,都這么認為,我也覺得,事情就是這樣。”
“我知道,但是這個事情,說白了也是為了,”顧杉話音頓了頓,像是在琢磨怎么說合適,“大腦在自我修復的時候,處理那些信息碎片,這些碎片經(jīng)過處理,構成了奇異的夢境,也就是說,這是大腦修復和休息的標志,那些藥丸,那些針劑,那些機器,其實就是在給我們修復日常耗損的大腦,這樣一來,我們就夢到了那些東西,要是在修復的時候,動了一點小的手腳,把我們夢到的內容按照一定的方式羅列起來,就實現(xiàn)了夢境的設計和預置。這樣說,你能理解了吧?”
“我不太信這個。”我坦言,也就是這時,我才意識到,在我腦袋里,圍起來的那道墻,是因為我對顧杉的不信任。“總是感覺這里面,有什么不能說的東西,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不會的。”顧杉匆忙辯白,“我們都要跟他們合作了,這些事情我還能不去了解嗎?沒有那回事。這個你可以放心。”
“希望是這樣。”
這時候,顧杉停了下來,沒有再說什么,大概是因為,關于彗星大廈,已經(jīng)講得差不多了,她一時也沒想到,還有哪些要說。雖然是在向我,講述彗星大廈的事情,但到現(xiàn)在,她確實都還沒提出來,讓我也去體驗。我沖著顧杉笑了笑。她看著我,顯得困惑,不明白我為什么這樣。
她坐在我對面,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我沖她笑了起來,她便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覺得我笑起來,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她身上什么不得體的地方,比如襯衫胸前的扣子開了,比如裙子的肩帶滑了下來,這一類的小疏忽。但看到身上沒有疏漏,顧杉更是困惑起來,也變得有點慌亂,甚至緊張起來。
“為什么突然自個笑起來了?”
“不為什么。”我說,“就是想起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顧杉追著問。
“這個,不怎么適合說出來。”
正當顧杉準備說什么,服務員走了過來,端著一壺紅茶和一杯熱牛奶,在我們旁邊停了下來。送茶過來的,就是店里的老板,把托盤放到桌子上的時候,她別過臉去,對顧杉點頭笑了笑。是這讓我意識到,她是顧杉說的朋友,這店里的老板,雖然我本以為,她是智能人服務員。給顧杉倒了一杯茶之后,擱下半壺紅茶,她轉身把熱牛奶放到我面前。
我端起熱牛奶,遞到嘴邊喝了起來。牛奶上面浮著一層奶油,灑上了一些巧克力碎屑,還有幾粒葡萄干,奶油周圍,漫上來一圈奶泡,回蕩著醇厚的香氣。牛奶不燙,剛剛好,滑進胃里,就讓人覺得,一股暖流開始在身體里,四下奔去。
顧杉把茶捧在手里,沒有動,大概是因為,她朋友在這里,但不見坐下來的意思,她自個坐那喝著茶,不太合適。老板站在桌旁,看上去是準備著,跟顧杉說點什么,她穿著一件醬色的針織衫,開襟,里面是黑色的短袖,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緊緊繃在腿上,讓她的雙腿看起來,顯得細長又勻稱。整個人,像從電影里走出來一樣,全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精心經(jīng)營的氣息。
“有段時間沒見你來了?”
“是啊,也想過來,但總是太多的事情纏著,脫不開身。”
“來了也還是因為有事情。”
“能像你這樣多好啊。真的,是這么想,真想像你這樣。”
“你做不來的,自己的事情,放不下來,別人的事情也放不下。”
“是啊,靜不下心,”
“實在想做點什么,讓自己靜心,”她說,“可以養(yǎng)點花,多肉或者什么的,去植物院申請,也不麻煩,比領養(yǎng)小動物快多了。我那只短尾貓,就是‘門牙’,你也見過,前前后后花了半年時間,才領養(yǎng)下來。”
“養(yǎng)過一盆多肉,去年的時候,”顧杉說著,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這讓我覺得奇怪,有點莫名其妙,“但沒時間看護,也總是記不住這茬,剛三個月,多肉就病怏怏的了,后面還是送了人。”
“慢慢來,到了時候,自然就靜下心了。”
接著,老板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來一個禮品盒,放到了顧杉面前,即便她沒有刷會員卡,但因為是朋友,便送了她店里活動才附送的禮品。顧杉拿起禮盒,把玩起來,上面是一個玫瑰結,她拿在手里轉了轉,大概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讓她期待,抬頭沖著老板笑了笑,像個意外領到大獎的小女孩。
顧杉開始來回打量她的小禮品,沒有拆開,她看上去不愿拆,怕是擔心知道了里面的東西,就失去了對禮品的想象,大概她希望,盡可能長久地,懷著這份驚喜,維持著想象空間的膨脹。看著顧杉,我笑了笑,像看到大雨過后,水洗般湛藍的晴空。
“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嗎?”朋友走后,顧杉回頭看了看她的背影,她下了樓,顧杉把玩著手里的盒子,壓低聲音對我說,眼里帶著故作神秘的笑意,神情讓人恍惚,“發(fā)現(xiàn)沒有?”
“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問,感到迷惑,轉過臉去看了一下,雖然也知道,她已經(jīng)下了樓,“這個倒沒發(fā)現(xiàn),不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除了她之外,這里所有的員工,應該都是智能人吧。”
“不是,這里沒有智能人。”
“沒注意到。”
“那可能是因為,你對其他人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多的興趣,”顧杉略顯揶揄地沖我笑著說,“要是你細心去感受,就會發(fā)現(xiàn)她身上,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了。”
“怎么說?”
“大概是因為,你一旦注意一個人,她對你來說才會發(fā)生意義,不然就像路邊的樹、墻上的燈、房間里的地板一樣。”顧杉轉身打量了一下四周,“雖說看上去她就跟我們一樣,但事實上,她的身體里面,全都是機械裝置,她胸腔內是一個齒輪心臟,可能你根本就沒聽到她身上的那種聲音,當然,通情況下也不可能聽到。確實就是這樣,她的胸腔內是一個齒輪心臟,說是心臟,但已經(jīng)不再發(fā)揮心臟的功能,只是用來控制身體里所有機械的活動。”
“不敢相信。”我轉過臉去,試著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就是說,她就像一個機械鐘?”
“就是這樣。”顧杉笑了笑,“她對時間的把握也十分準確。”
“怎么知道?”
“她妹妹跟我說的。”顧杉話音剛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眼里突然渙散無光,“她們姐妹兩個的感情,比較復雜又非常特殊,可能是因為姐姐之前的車禍。”
“車禍?”我驚訝地看著顧杉。
“車禍。”
“現(xiàn)在發(fā)生車禍的機率,非常小吧,都是智能駕駛,前面飛過來一只蒼蠅,系統(tǒng)都會警示。”
“是啊。”顧杉說著端起了茶杯,放到嘴邊抿了一口,又擱了下去,“奇怪吧?”
這時候,顧杉笑了笑。她坐在我對面,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她沖我笑了笑,像是在說,這里面沒有那么簡單。我知道,背后的事情,她不會談論,是不希望我了解。我抓著杯子,緩慢轉動起來,杯子里奶油化了一半,葡萄干沉到杯底,巧克力粉也溶解在奶油上,像勾出來的一條條線。
“但是為什么,她要在自己的身體里面,裝滿機械?”我不解地看著顧杉,“因為什么要裝上機械?”
“因為車禍,她成了一個植物人,但是經(jīng)過醫(yī)生的改造,她就像正常人一樣,幾乎看不出任何分別,你也看到了。她的大腦也是用新的生物學技術進行了修復,應該是修復后的大腦,又接著改進,形成了一些特別的構造和功能,她的大腦對記憶的存儲,不像我們的這么復雜,是像安裝芯片的智能人一樣,但除了這一點,其他都沒有變,她還是她自己,不管是思維方式、情感模式還是生活習慣,她都保持著自己本來的樣子。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刪掉了自己以前所有的記憶,也就不再記得她身邊的所有人。大概她確實也希望,通過這種方式,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吧。”
“就是說,她能任意刪掉,自己的記憶?”
“是這樣子,甚至都可以每天晚上,把自己的記憶提取出來,然后一個一個刪掉那些不需要的東西,或者是讓人感到失望感到難堪的不喜歡的事情,但也可能,是存儲在別的地方了。”
“沒有記憶,都是空白的,這么做太怪了吧?”
“因為是植物人,長久以來,很多都是空白的,她醒來找回意識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很久,家人都變了,身邊什么都變了,已經(jīng)不是她印象里的樣子,讓她感到困惑,讓她沒法很好地面對,沒法很好地接納眼前的事物。就這樣,她作了個清空處理。”
“這樣一來,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可能什么時候,我們也都會這么做。”
“可能,不會遠。”顧杉笑了起來,“應該是會出現(xiàn)那樣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不會死掉,甚至保持現(xiàn)在的樣子不變,這樣的話,大概記憶就會成為我們的負擔,可能我們都會選擇這種方式。當然,也不是要刪掉自己的記憶,是用一定的方式保存起來,保存在什么地方,就算自己明知道,不會再讀那些記憶。”
“大概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這樣,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同樣不會試著去想,那些讓人不開心的事情,想不起來的時候,也就是我們開始相信自己,已經(jīng)都忘了的時候。我覺得,很多事情記不起來,都是這個原因吧。”
“可以這么認為。”
“是啊。”我笑了笑。“我知道的是,現(xiàn)在就有一些公司,正在研究一種新型的智能人,幾乎完全像我們一樣的身體,有著各種精妙的仿生學器官和調節(jié)系統(tǒng),能從食物中獲取能量,提供自身的需要,甚至看上去所有的地方,都跟我們沒有任何區(qū)別,當然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需要依賴光能。她可以不吃飯嗎?”
“大概不用吧。”顧杉不無茫然地看著我,“這個我不清楚。”
“但做餐飲這一行,應該還是對這點有要求,喜歡吃。”
“可能就是這樣,我沒聽她們談到這里。”顧杉不自覺地低下頭去,似乎仍試著從腦袋里搜找相關的內容,但終究一番徒勞,抬起臉來看著我,“一種生活方式吧。”
“怎么說?”
“開餐廳,開咖啡館,有個好處,”顧杉笑了笑,“就是,不會惹上那么多繁雜的事情,畢竟圖的是清凈自在,誰也不想再給自己添麻煩。”
“是這樣,要是什么都不想干,完全可以把店交給經(jīng)理人,自己一甩手,更清凈,還不用擔心經(jīng)營的問題。”
“一般不會。”顧杉看著我,“朋友們開餐廳什么的,都是真心想自己經(jīng)營,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吧。自己去經(jīng)營,去體驗,去感受,這才是她們的目的,她們想要的意義。”
“這倒也是。”我說,“我不是很了解這些。我知道的,更多的是,這個城市就像巨大的機器,要運轉起來,還得用上不同的工具,我們就是不同的工具,有著不同的功能,哪里有需求,我們就會被送到哪里。當然了,這要他們預訂,提前一個周期。”
“我確實覺得,‘工具人‘這個稱呼,不合適,你們跟我們,看上去沒有分別,我不明白為什么,非要這么區(qū)分開,非要貼上不一樣的標簽,把人分類出來,搞得像不同的種族一樣。就算有分別,這分別有什么影響呢?”
“有影響。”我看了一眼窗外,又轉過臉來,沖著顧杉點了點頭,“我們的基因在編輯合成的時候,除了植入標記特別能力的基因,他們很多時候,會用同一套基因序列,也就是說,跟另外一個人相比,我的基因,只有非常小的不同,要區(qū)分我們,只有靠年齡和不同的職業(yè)裝扮。也就是因為這,我們定制人之間,是不被允許結合的,為了避免后代,有著更大的基因缺陷,再說了,這也違背倫理,因為本質上看,我們都是一個人的影子。”
“那對你跟我之間有什么影響呢?”顧杉氣惱起來,“那對你跟我之間有什么影響呢?我們的基因又不一樣。”
“拋開感官上的缺陷不談,我們的根源是實驗室里的基因序列,我們的胚胎時期是在人造子宮“罐頭”里,我們在“罐頭工場”里成長、認識這個世界,根據(jù)自己的基因優(yōu)勢,去掌握技能,確定自己立足的根本,才能得到一席之地。相比之下,我們沒有血緣維繼的家族和脈系,沒有根基和積累起來的背景,沒有我們始終向往的家庭,沒有能支配的資源,這些方面的分別,根深蒂固又影響深遠,是不能抹平的。”
“然后呢?”聽到我說了這番話,顧杉氣不打一處來,“那又怎樣?”
“后科技時代奴隸制。”我說,“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新詞,是你們的一個經(jīng)濟學家發(fā)明出來的。她的話是說,你們自然人,就像這個時代的奴隸主,通過生物科技,制造出來的‘定制人’,也就是人工基因合成制造出來的,我們這樣一群人,就像奴隸,雖然掌握了,一定的生活空間,一定的資源,但從根本上說,這個事實沒法改變。她也承認,就算自己,可也沒法脫離這種狀態(tài),要是我們不再存在,她的日常生活,也會崩掉。”
“我不喜歡玩弄概念的東西,不喜歡玩弄標簽,不喜歡這一套。”
“但我們總是被帖標簽,總是被分類,總是被看得見看不見的墻隔開,你們在那邊,我們在這邊。”
“反正你對我來說,”顧杉盯著我,眼里轉著怒氣,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分別。”
聽到顧杉這么一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腦袋里就像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搖搖晃晃地,本來的圍住腦袋里某個地方的墻,一點點塌了。我像衣服口袋突然破了,里面的東西掉出來,因而匆忙彎腰去撿,有些慌張,有些手忙腳亂。
我轉過臉去,望著窗外,不想讓顧杉,發(fā)現(xiàn)自己眼里的慌亂,這很奇怪,就好像,自己的腦袋里面,有根筋擰了起來,明明想表達出來的東西,非要裹成一團,塞到看不見的地方,就算是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情,也要換個方式換個樣貌,不讓對方一下子看穿。
“茶涼了吧?”
“還好,”顧杉說,“溫的。”
“快三點了。”我點開桌上的屏幕,看了看時間。
“是啊。”顧杉笑了笑,看上去像是有點失落,“現(xiàn)在走嗎?也坐了快一個小時了。”
“再坐著,肩膀就都酸了。”
“走吧。”
擱下杯子,我們起身,朝樓下走去。這個時候,店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客人,服務員也都走了,到了樓下,我們只看到,她的朋友坐在那里,看著書,沒有注意到身后的聲響。顧杉走到她旁邊,停了下來,她合起書,抬頭看著顧杉,笑了笑,顧杉也沖她笑了起來。
她們兩個,就這么聊了一會,我站在后面,覺得說不上什么話,就四下里打量起來。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店里的墻上是一層層書架,里面擺放著紙質書,看上去不同年代的書都有,書脊上印著不同的語言文字,上面兩排書,因為時間久遠已經(jīng)破損,中間幾排塞得滿滿當當,書上裹著皮革,下面的書經(jīng)過了修復,可以拿出來翻閱。
我們走了出去,并排走著,顧杉在我旁邊,我們中間隔著空氣,四指寬的空氣。這時候,街上已經(jīng)空了,沒有行人,沒有車輛,哨崗上的智能人巡警,也全都進入半休息狀態(tài),只有兩只眼睛,還在監(jiān)控路面。
到了科技廣場旁,我們停在她的車前,顧杉轉過臉來盯著我,她沒有急著打開車門,看上去有什么話想說,但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就這樣,氣氛慢慢僵硬下來,我們并排站在車前,背對著科技廣場,望著耀江大道的路面,冷不丁地,會有一輛車子匆忙駛過,在路上留下一陣發(fā)動機的轟鳴,和撕破氣流的低沉聲響。
“那里樓下看著,”我說,覺得自己實在不知道說些什么,“像圖書館的樣子。”
“她開店,就是要自己開的店,看著是這樣的效果啊。”聽到我開口,顧杉臉上輕松起來,她回頭看了看,雖然能看到的,只有明亮的窗口和燈光,“要是用智能人服務員,能減少一部分的成本,但是她沒有,她不喜歡科技的東西,要不是因為忙不過來,點單系統(tǒng)她也不可能用。”
“怎么說呢?”我看著顧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吧。”
“對了,”顧杉突然轉過臉來看著我,“上一次,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差一點就進了那個地下圖書館,就是一定要有領路人才能進去的圖書館。他們里面集會,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私密的組織,就是‘銀河社’。”
“銀河社?”
“你也應該知道吧?”
“知道一點。不多。”我警惕地看著顧杉,她提到“銀河社”這事,讓我覺得怪異,雖然也說不清哪里怪異。
“當然了,我對他們也沒有足夠的了解,對‘銀河社’知道得就更少了。就是這樣,要看清一樣事物的全貌,往往是跟著一點一滴的線索,找到認識事物的途徑,找到理解事物的方法。我們認識事物,就是這種模式,沒有完全理解的可能,也根本看不到事物的全貌。”
“是啊,”我說,“我對銀河社的所有了解,都是從別人那里聽到的。”
“他們現(xiàn)在的動作比較大,可能‘銀河社’正在重點發(fā)展社員。”
“我不知道,我跟他們沒什么接觸,就是剛好認識,那家咖啡店的經(jīng)理。他跟我同一期,從人事局出來的,還有其他能聯(lián)系到的十來個,我們有時候會聚一聚,不多,聊的也不多。他應該是那個圖書館的管理員,但我不知道,他也沒有邀請過我,我沒進去過,也沒有加入他們,不是組織的成員。”
“這就好,好像這段時間,他們在策劃一些事情,可能會產生很大的影響,針對市局,針對整個行政制度,不要把自己牽扯進去。”
“不會。”我笑了笑,“我不太喜歡,太多的人,在人群里,那會讓我覺得心慌意亂,覺得自己,像被氣流裹來裹去的樹葉一樣。”
“再好不過。”
“不知道幾點了,我看下時間。”說著我抬起手來,借著路燈的光亮,看了看表盤上的指針。
“現(xiàn)在去哪里呢?”
“三點了,該回去了。”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
“那我能說什么呢?”我困惑,沖她笑了笑。
“前一次我們見面,還記不記得?”
“兩年了,沒有也快了吧,”我說,“不能都記得,也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情。”
“那天晚上,我們去了天梯大廈,吃過晚飯,在房間里,你就應該知道我的意思,但是我都光著身子,站在你面前了,我不覺得哪里有什么不妥,覺得所有的地方都順其自然,但你為什么轉身跑了?”
“我知道,那時候的你,可能不是一時沖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對我來說,我不能,因為我們之間,本來就不該發(fā)生這種事情吧,你知道我這么說,不是沒憑沒據(jù),也不是我希望的。”
“但就是因為這個,你跑了,然后再也不愿見我?”
“能怎么辦呢?”我說,“就算見你,又能怎么樣呢?”
“怎么會知道?”
“但是你現(xiàn)在,也應該明白,這里面的實際了吧。”
“要是我說,我對你始終沒有變,你會怎么樣?”
“我不知道。”
“算了,”她笑了笑,“不說這個了,該回去了。要我送你一下嗎?”
“不用了。”我沖她笑著,覺得臉有些僵硬,“住的地方不遠。”
“那我先走了,”她失望地看著我,但我不確定,那是因為失望,還是只因為氣惱,或者說對我的不滿,“回頭給你打電話。”
我點了點頭。顧杉拉開車門上了車,車子發(fā)動起來,她回頭又看了看我,我不知道能說什么,沖著她笑了起來,她閉上眼睛轉過臉去,順手帶上了車門。車子向前駛去,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蹤影,隱沒在遠處斑斕的燈光之中。
看著顧杉離開,我轉過身,在街上走著。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回去,可能之前打算回去,但現(xiàn)在不想躺下,也沒有困意,只覺得自己,要在街上四處走走,覺得腦袋里的一些東西,需要梳理一下。我沿著制冰廠大街向前走著,雖然根本不清楚,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但這對我來說算不上問題,我本來就沒考慮,到底要去哪里。
夜里的氣溫降了下來,我拉上衣服的拉鏈,兩只手揣進兜里,盯著腳下的地面,埋頭向前走去。就這么在街上走著,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雖然知道是因為碰到顧杉,但不明白,為什么這讓我,莫名地慌亂不安,像走進了漆黑一團的隧道,總感覺眼前看不到的地方,什么東西在盯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