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老先生12月14日逝世了,享年89歲。我初次聽到這個消息是在大巴車上。當時,我們一行人去某中學聽課,有同事聊起詩人余光中逝世的新聞,這幾乎引起了我們所有人的注意。
我們大多都是初中語文老師,對收錄在教科書中的《鄉愁》這首詩非常熟悉,也因此特別敬仰余先生。一路上,有關余先生的話題層出不窮,車內一反平時無聊的常態。
一位年輕的女老師立即打開新聞頭條,余先生的頭像就顯現了,面容瘦削,眼神矍鑠,滿是作家、學者的氣質。她很驚訝,“哎呀!余光中真的去世了!”她不光向同排、向大家大聲說了出來,還將手機頁面沿著大家被吸引過來的目光展示。“我來聽課前沒多久才把這篇課文上完,沒想到現在他就去世了。”她帶著嘆息聲說完,一種向偉人致敬的感覺在我的心里涌起。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有老師朗誦《鄉愁》,聲音低沉舒緩,在這個特別的情境里,尤其能引發人的愁思。他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師,他說自己教語文很注重朗讀,每次上到《鄉愁》都喜歡如此朗誦,學生也喜歡如此朗誦,那濃濃的鄉愁盡融入在這深沉的腔調中,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里。
車上的我們都聽得很認真,老教師仿佛是洗凈了世間的繁華,全身心洋溢著詩的氣質,他的感情訴諸于詩歌,更是對這位偉大詩人辭世的追悼。我們都靜默地坐著,沉思著。
車還在行駛,我透過沾滿塵土的灰色車窗,斜視著外面。這陰沉的天好像是有意安排的,空中不見日光,卻不是駭人濃墨般的烏云遮蔽的,漫漫的長空被一層水墨畫的顏料所鋪陳,讓人高興不起來。也不會下雨,白色干燥的地面上有頗不寧靜飛揚起的塵土。空中只有風,吹動佇立在路兩旁的樹,它們擺動著,搖出紛飛中帶著不舍的黃葉。
這則消息并非一個打發無聊時間的談資,或許陰沉的天氣里更需要舒暢心靈的事件,可我們思慮萬千,感受豐富,這豐富的感受尤其充盈在我的內心里,隨車子的起伏相互激蕩。
曾經,我也學過《鄉愁》,老師是教物理的,也帶我們語文。他聲音洪亮,本來很適合朗誦,可不說普通話,自然印象里沒有詩歌精彩朗誦的記憶,但我肯定是背得很熟練的。現在想起最遺憾的是不能記起《鄉愁》深沉的賞析。老師的邏輯很嚴謹深刻,正如印象里精神干練的形象一樣,只怪我那時很愚笨,賞析的記憶肯定無法持久,估計課堂上的領悟也只是一知半解。《鄉愁》,一首深入眾人內心深處的詩,現在我也才殘存著淺薄的記憶,無論是自己對于詩歌的愛好,還是對于專業身份的要求,我心里總有隱隱的慚愧。
那時,值得懷念的是一次家庭作業,學完了《鄉愁》,老師叫寫我們一首引人愁思的詩歌。于是,我生平第一首詩歌就誕生了。
那個周六是個艷陽天,我獨自伏在樓頂的邊緣,打量起空曠而又熟悉的所處環境,手頭只有一個本子、一支筆,沒有雜念地思考起世界,感自己所感,醞釀自己心里的詩篇。我現在知道那是一種美妙的狀態,全身心投入當下的時刻,沉浸在自然的靜謐中。
我記得當時有風,那風拂過池塘,在碧綠的池水閃爍起白色的日光后,搖曳起一叢松樹青色的松針,而后爬上了我家的屋頂,帶給我鄉間的氣息。池塘邊有一口水井和兩座高壩,高壩上坐著一道白色的小橋,陽光下顯得如此明亮,它是如此精美,我第一次感受到;又是如此必不可少。冬天水管會被凍住,早晨白霜遍地時,有人就要來往小橋取水。
天空沒有一處陰影,只有白云從青山頭上飄過,映襯一片藍天。白云下最美的人家是黃磚黑瓦的老房子,那也是我曾住過十多年的老屋,它背靠一片綠竹林,門前是一畦畦菜地,有白色和綠色的蔬菜。我第一次欣賞爺爺建房屋有美的格局意識。
我在短短的時間里看了許多,也聯想了許多,只是思緒很快重回了作業的糾結中。向來詩歌的抒寫需要靈感,一周繁重的功課結束竟然仍需苦思冥想,我唉聲嘆氣了起來,美的體悟也消散了,只憑著枯燥的教科書里的知識做牽強的構思。
我想起老師反復強調的睹物思人、借景抒情、憂國憂民等話,只是這些于我的內心有什么關系呢?我失去了觀察世界的體驗,有一段時間坐立不安,在樓頂踱步,我想已經到了“我思故我在”的境地了,周圍的一切如無聲無息的空氣,有價值的總被忽視。
受夠忍耐后,我寫下了名為《野菊》的四句詩。內容我已記不起,只是教科書里滲透的先實后虛邏輯仍刻畫在腦中,寫完后如釋重負的欣喜還殘存在記憶里。現在想來,《野菊》很糟糕肯定是毋庸置疑的。上學后,老師挑選了優秀的詩歌,仿寫《鄉愁》的詩得到了普遍的贊賞,他們都將切身的經歷嵌盡句式,詩歌幾乎是一揮而就,就如同當年余光中僅用二十分鐘寫完《鄉愁》一樣。
我欣喜的是有了內心自由的感覺,尤其是面臨或進入創造境遇。我沒有在《野菊》中表達出來,但終有一天,在愜意安靜時,我不再矯揉造作,這些內心真實的東西會顯現。
只是此次寫詩前的感覺再次來臨時已是許多年之后的事了。大學三年級的一天晚上,我很早就躺在了床上,關掉了燈,室友們都在南門的小攤上吃燒烤。我眼睜睜地望著白色暗沉的墻頂,也許我想靜靜地看些電視,可是停網了;也許我還想打開久借未還的紀伯倫的《先知》,可我已經平穩地躺下了,懶得不想動彈一絲肌肉。我被迫而又十分愉悅地享受起內心的平靜。
寢室里留有片刻室友們來回取樂的影子,還有喧鬧聲,這是陡然情境中理所當然的幻想,終于還是屋外娛樂空地上的喧鬧聲吸引了我。我晚上時常從教室回來,路過空地就看見男男女女在溜冰,其中不乏情侶或希望有緣分的人,他們手拉手有節奏地奔跑,嬉語,腳上的鞋子熠熠生光,在地面上劃出一條條靚麗的線。夜色下的這一幕很動人,在我平躺著的心里尤為溫馨。
可這些仍不屬于我,思緒逐漸從現實的聯想中解脫,眼前出現的是夜的實景。我平心靜氣,發現自己有雙閃亮的眼睛,可以看見黑色幕布中斑駁的光點,光點隨心而動,形成一幕幕似曾相識畫面。戰爭中一個胖孩子用無辜的眼神望著記者的攝像機,胸前緊抱著一個小松鼠,緊張中獲取生命的溫度。黑夜的印象里還存在一位海邊礁石上靜坐的苦行僧, 斗轉星移,千錘百煉,一顆星在天際隕落,映入苦行僧看穿世間的眼。
感覺充盈著內心,表達的欲望涌現。我的心頭在默念許多不成句子的短語,那是詩歌的節奏。那之前我都是寫些散文,很不屑于簡短詩歌的抒情,也從未打算過要寫詩歌。可詩歌本身就自帶抒情的屬性。思維隨情感跳躍,身臨此情景下,我萌生了寫詩的念頭。
我迅速仰起身,蹬下四格樓梯,打開頭頂明亮的燈,燈光將全身透亮,將宿舍中所有的擺設透亮。我居住近兩年的環境,竟在燈亮起的那一刻變得如此地新穎、澄明,就像你旅游到一處未命名的海邊,看蔚藍的大海給你帶來的震撼;就像秋季麥子熟透時,你來到廣闊的田野感受金黃色麥浪的氣息。我坐在椅子上,帶著喜悅寫下了生命中的第二首詩《黑洞洞的夜》。
繼本改寫《鄉愁》以來,我再次寫詩,詩全是自己的所想,現如今看來內容淺顯,又沒有佳詞麗句,同樣很糟糕。但與改寫《鄉愁》一樣,我都有過心緒的沉淀,至于心緒勃發還有所進步。此后,我寫詩就愈加頻繁了,雖然詩的流量一直很冷清,我也時常為此面露憂郁的神色,但創作前豐富而細膩的感受尤使我著迷,給予我不斷抒寫的動力。
結識《鄉愁》,是我重新認識自己的開始,詩歌的光公平地輻散給所有人,但無意中奠定了我現在或未來寫作的基礎。我聽說:“一切存在著的,都是有意義的。”那《鄉愁》,更極賦意義的存在,這存在在我心里永恒。
著名的詩人余光中逝世了,可他留下的作品依舊永世流傳。不光是《鄉愁》,我還記得《藍色的羽毛》、《蓮的聯想》、《白玉苦瓜》、《隔水觀音》。這是我所敬佩的人生,就像我敬佩為人民流血的英雄的人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