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天山。散花宗。
一對身著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女在夜色中穿梭著,神色匆匆。男子右手單手抱著一個海棠色的襁褓,里面躺著一個熟睡的嬰兒,粉雕玉琢的甚是可愛。這男子看上去約莫二十出頭,被他的左手緊緊牽著的女子甚至還要年少一些。
飛鳥掠過樹梢,發出了極幽微的聲響。男子卻似乎受到了什么驚嚇一般,猛地松開女子的手掣出了腰間掛著的寶劍。劍鋒搖曳出一片冰冷的清光,男子抿了抿唇,緊張地四下環顧著,許久才回劍入鞘。女子面帶撫慰地輕輕握住了他的手,男子嘆了一口氣,回握住了她纖細素白的手。
“我已經將此事設法告知父王了,他派來的人應該已經在外面候著了。我給了他們破陣的法子,讓他們直接到門外來接應?!彼袷窃谧匝宰哉Z一般,絮絮道,“我們很快就能回家去了,你不要擔心……不要擔心?!?/p>
女子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纖長的羽睫顫抖了兩下。她的目光四下環視了一周,終于怯怯道:“我們這樣做真的好么?當初你我落難,多虧了霍姑娘營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并且平安誕下了荇兒……她性子雖不十分熱絡,這段日子卻從未虧待過我們。而今我們卻如此不辭而別,是否……不大妥當?”
男子的背影僵了一下,步子卻不停。“霍宗主待我們一家三口的確不薄,我也是心存感激的。然而此時對她不起也是迫于無奈,荇兒是我鎮南王府的血脈,怎可……何況此地諸多古怪,不宜久留?!?/p>
女子似乎默許了,盡力跟著丈夫的速度前行著,不再多話。
碎石鋪就的道路眼看便到了盡頭,肅穆的山門已出現在了眼前。男子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正待講些什么,忽地再一次聽到了什么掠過樹梢的聲音。
——而那絕不是飛鳥。
男子的額角立時有冷汗潸潸而落,他將手中的嬰兒交給了女子,手再一次按在了腰畔的寶劍上。他努力克制著使自己的手不要顫抖,向前方看去。
如水的月光照耀在山門前的空地上,那里靜靜地站立著一個身著淡黃色絲衣的少女。她的面上籠了一張面紗,看不清眉目,但身段已是萬般窈窕。她纖細的腰間系了一條黃色的紗帶,尾部掛了兩只鏤刻錦繡芙蓉的白玉鈴鐺,風過時鈴鐺清脆作響,令人如墜夢境。
少女似乎輕輕笑了一下,隨即她縹緲的聲音飄入了男子的耳中:“夜色已經這般深沉了,王爺這是要帶著王妃去哪里?”
男子咬牙看著她,忽然從懷中取出一把飛刀丟了出去。
“跑!帶著荇兒快點兒跑!”他對身后抱著嬰兒的女子大吼道。女子愣了一下,立刻護著嬰兒向著少女背后的山門處沖去。
少女立在原地躲也不躲,右手輕輕一招,飛刀竟掉轉了方向對著男子飛了過去。男子猝不及防地被飛刀戳中了右腿,一下跌倒在地。女子杏眼圓睜,發出一聲低呼,正要向著男子撲去,眼前一花,卻已被不知何時到來的少女擋住了去路。
“我散花宗上下均將您二位當做貴客,起居生活,似乎并未有人做過什么對不住王爺夫妻二人的事情。敢問二位趁夜逃離,還要對我大打出手,這是什么意思?”少女瞥了匍匐在地上的男子一眼,隨后一雙漆黑清靈的眸子直勾勾地看著她,表情辨不清是怒是哀。
“這……這并非我們的本意……”女子欲言又止,情急之下竟跪在了少女的面前,“霍姑娘,您的恩情我夫妻二人沒齒難忘。我不知夫君是因了什么緣故,一定要連夜不告而別,只求霍姑娘高抬貴手放我們離開……霍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盡管開口,我必定……”
少女垂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男子,高而秀美的鼻梁將面紗微微拱起,似乎是笑了起來。
“我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盡管開口?”
女子見她的口風似乎有所松動,忙不迭地點頭道:“是,是……只要是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一定……”
她的話音未落,忽然看到男子雖然正面露痛苦地捂住腿上血流不止的傷口,卻依舊對著自己使眼色,急忙住了口。
少女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卻并未指出,反而笑道:“王爺的口風倒是牢得很,即便是對自己的妻子也一個字都不曾透露過。若是今夜成功回了王府,只怕是要一輩子將這個秘密爛在肚子里了,可惜,可惜……”
她飄忽而淡泊的目光忽地一凜,雙目微瞇,語氣也冷了下來?!罢摍鄤莞毁F,我散花宗的確及不上鎮南王府。然而若是論武學造詣,我雖不才,卻自信不至遜于王爺——何況我雖并非王侯千金,畢竟也是散花宗的宗主,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王爺此番可是欺人太甚了?!?/p>
男子咬住嘴唇,顫聲道:“是我有錯在先,可你難道就不過分么?我與妻子成婚數年,經歷許多波折才終于有了荇兒,你竟以一句‘這是散花宗的規矩’便要我們骨肉分離,這又是哪里來的道理?”
“你問我是哪里來的道理?”少女冷笑一聲,轉瞬間便已站立在了男子面前,俯下腰壓低了聲音道,“我看在你的妻子在這里的份上,不想多生事端??赡憔垢覍ξ覇栠@句話?”
男子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目光閃爍了一番,不再多語了。
少女這才直起腰來,回轉身子向著山門走去。女子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丈夫和懷中的孩子,動也不敢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卻忽然聽到少女又開口了。
“王妃許是還不知道,既然王爺不愿說,那么便由我來為王妃講個清楚也無妨。”她背對山門站定,攏了攏被風揚起的墨色長發,在玉鈴的清脆響聲中緩緩道,“散花宗中的景致不同于一般的西北風光,王妃想必是已注意到了。這并非是什么奇異方術,只因家母當初于此處建造樓閣時,嚴格按照《周易》行事,將氣候變幻、山川河流,乃至居住于此的種種生靈都算了進去。這一切俱為一體,因而形成了這樣穩固的環境。換句話說,散花宗自身即是一條性命,這里的亭臺樓閣、一石一木,包括住在此處的每一個人,都是它的一部分。特別是,自出生起便在此居住的人?!?/p>
女子的身子猛地一震,她已略略明白了少女的意思。
“正因如此,散花宗上下從不輕易離開天山。若是人員有了虧空,也會立即補充進來,為的便是不要破了這里聚集的靈氣。即便是少了一棵樹,也要及時設法填補上,山上少了任何一樣東西,對散花宗都有可能是極大的破壞,人更是最最重要的。因此散花宗平日是不準外人進入的。”少女的聲音柔和悅耳,卻極是冷淡,“然而當時您夫妻二人遭遇山賊,不幸落難,王爺以故人信物向我求助,我也不好置之不理,無奈之下才請二位住了進來——王妃會在這里誕下小世子,更是出乎我的預料。我所講的一切,王爺是早已知道的,我也曾派侍女再三叮嚀過,只是不知王爺為何執意不肯離去……事已至此,若是我現在放了小世子走,無法同多年來守著散花宗的男女老少交待。王爺和王妃想要去往何處,我都不在意,但還請將小世子留下?!?/p>
女子抱緊了懷中的嬰兒,眼淚簌簌而下,喃喃道:“怎么能……我怎么能……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怎么能這樣讓我留下我的孩子……?”
少女看了她一會兒,出言似是勸慰道:“只不過是一個孩子,你們回到王府后,還會有的。”
“這不一樣!”女子聽了她的話,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癲狂一般仰起臉大喊道,“你懂什么?!對我來說,荇兒不是什么‘小世子’,他是我的命!你好毒的心腸,要奪了我的荇兒!你為何不一刀殺了我們算了!”
“你也不過一個無知婦人,”少女的眸光帶了一絲嘲諷,冷笑道,“我話已經講得那樣明白了,你為何不自己去想一想?這樣的結局當真是因為我心腸毒辣么?”
女子還待說些什么,少女背后的山門卻忽然被推開了。
三人不禁同時將目光投向了來人。
一位身材魁梧挺拔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以白玉冠束發,身上穿了一件絳色的長衫,衣角刺繡墨綠竹紋,腰間懸著碧色玉佩,面容不怒自威。
“父王!”匍匐在地的男子驚喜地叫道。
這中年男子正是他的父王,如今已卸下兵權在府中享受天倫之樂的老鎮南王。
女子胡亂抹了一把眼淚,膝行至老王爺的腿邊,將嬰兒舉給他看。“父王,您看。這是您的孫兒,荇兒?!?/p>
老王爺接過兒媳手中的襁褓,盯著尚在熟睡中的嬰兒看了一會兒。許久,他的眉宇間掠過一絲柔和?!败魞海@名字有些怪,倒也配這個好孩子。本王做爺爺了。”
女子急忙抬起手,染了豆蔻的指甲鮮紅。她指著少女道:“正是,可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竟要奪了您的孫兒!”
少女一直站在原地不曾開口。聞言,這才緩緩走上前來,對老王爺略行了一禮,道:“老王爺,許久不見。當年承蒙您搭救了?!?/p>
老王爺皺起眉看了看這個陌生的黃衣少女,良久,長嘆道:“是你,我記起來了。令尊令堂可還好么?”
少女垂首道:“家父七年前過世了,家母日日傷心垂淚,只過了兩年,便也跟著去了。多謝老王爺掛念了?!?/p>
一旁兀自流淚的女子怔住了。老王爺此來,她心底本是一片狂喜的,只覺得能夠為他們母子做主的人來了。只是她嫁入鎮南王府已有數年,從未聽人提起過老王爺與江湖人士熟識。可看他竟似與這散花宗宗主淵源頗深的樣子,一時也拿不準是什么情況。她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見他的臉色也是一派陰晴不定,終于沒敢再開口央求。
正在她出神之際,少女已繼續對老王爺道:“您喜得孫兒,小女子本應備禮道賀才是。只是散花宗的規矩您也是知道的,還求您看在當年的情分上,莫要為難了?!?/p>
老王爺看了看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孫兒,眼中浮現出一抹不舍之色。他雖是初見這個孩子,可這畢竟是與他血脈相連的孫兒,哪里割舍得下。
少女的面紗下的唇邊含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也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等著。
終于老王爺咬牙嘆道:“孽子當年做出那等錯事,本王求你們母女原諒還來不及,哪里還能為難呢。當年乃是分內之事,不必再提了;而你兩次解救本王這個不成器的兒子,這一次還救了本王的兒媳和孫兒,算來是鎮南王府欠了散花宗兩條性命啊?!?/p>
“不敢。”少女唇邊的笑意蔓延到了眼中,口中卻是柔順道。
老王爺眼帶憐愛地看了看熟睡的孫兒,終于橫下心來,將襁褓交到了少女的懷中。
“父王!”
夫妻二人同時發出了難以置信的驚呼。
“休得多言!”老王爺目光冷冽地看向他們,厲聲道,“霍宗主于我鎮南王府有恩,我們豈能反而壞了人家的規矩?你們還不快些和人家道別,跟本王回去!”隨即又轉向少女道,溫言道,“霍宗主,荇兒……還請您多費心了?!?/p>
少女點頭道:“老王爺放心。我定將拼盡全力護得他平安長大。”
王爺夫妻二人又凄凄切切地同孩子告別一番之后,一行三人終于離開了。少女喚來早已候在暗處的小廝重新掩上了厚重的山門。
她垂下頭看著襁褓中的嬰兒。這個孩子出生至今已有近一個月,她卻還不曾仔細看過他的容貌。尚未足月的孩子,且還在睡著,具體的形容也說不準,只覺得眼尾細長上揚,皮膚白白嫩嫩,小小軟軟的一團甚是可愛。
少女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面頰,輕聲笑了起來。
“小荇兒,從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師父了。你便好好兒地跟著我一起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