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大學期間過于沉陷圖書館,我一直認為自己外在的處事能力有所欠缺。讀研后換了一個城市,再加上對研究生后期緊張節奏的畏懼,我逼迫自己趁現在還有時間,每周至少出去一次,去看看博物館和美術館,或者逛逛街。總而言之要和外界保持接觸。我學校離市區很遠,因而我有許多時間和地鐵一同度過。
轉眼幾個月過去了,我的日子就這樣被課程和外出填滿。在地鐵上我讀完了考研中匆匆掠過的小說,聽了好幾輪大學四年都沒完整聽過的存歌,耳朵也被反復浸在噪聲的沙土里。誠然,我見了很多市面,也獲得了許多從未想過的機會。但當我從搖晃的地鐵車廂里走出來,仰頭望見并不清澈的夜空和稀疏枝杈時,我仍然能感到內心的孤獨。這孤獨即使茂密闊葉和攢動人頭也無法填滿。我身邊既沒有另一個人,也沒有另一個靈魂。
我吃飯的時候以手機佐餐,走路的時候不再思慮小說的任務安排和情節設定,我的小說開始于考研初期,我在近一年的考研復習中寫出了八萬字,還不算我查過的各式資料。而從考研結束到現在,在幾乎和考研復習相等的時間里,我卻僅僅又寫了兩萬字。我也不再故作深沉地思考人生,而是不斷哼著歌曲,或是重復英文電影里屈指可數的幾個片段。我一直不太喜歡音樂,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音樂會讓大腦安于休息不再思考,但如今我也不知不覺陷入其中。
我開始習慣用電腦寫作,在網絡化的閱讀中漸漸被文字有用論洗腦。有一次在地鐵上路過單向街的公益廣告,上面寫著狄更斯《遠大前程》里的語句——“馬換了一次又一次,路愈趕愈遠,再要回去也來不及了,于是我只得繼續往前趕。朝霧早已在一片肅穆中消散凈盡,那花花世界就展現在我的面前。”我突然感覺自己離那個由文字和詞語澆筑的世界那么遙遠,我已經遠離了曾經帶給我震撼的力量。
我們似乎過了體驗萬物的年齡,又似乎沒有過。外在的世界依舊那么豐富多彩,可是有足夠多的東西我們不需要親自體驗便可作出預判。真正能引起我們興趣的東西少之又少,而已經引起我們興趣的東西除了往更深的地方發展別無他法。
又是一個夜晚,我盤腿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對面舍友昏黃的臺燈給宿舍攏上一片愜意。室內溫暖宜人,我穿得很單薄,正準備鉆進被窩。可是白天持續若有所失的感覺依舊包裹著我。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比以前更難在獨處時面對自己,意識到追尋外在世界并不能使人真正逃離孤獨,相反,它會使孤獨在一個人的時候更加猛烈地反噬。我抓起手機,寫下這樣一段話:
我獨處的時候越來越驚慌,越來越貧乏。我一直以為是自己閱歷不夠才致如此,但后來我明白我已經漸漸開始失去自己的故事。正是由于逐漸放棄了精神上的自我饕餮我才變得如此貧乏,以至于都無法和自己交流也失去了可交談的內容。我單調地重復電影里的臺詞,停滯在幾個星期前小說停筆的地方而逡巡不前。我喪失小說的走向是因為我首先喪失了自我。而我所心心念念的動人情節,都因為之前的停滯而久久不能到來。在這里時間擁有絕對的權威,即便是作者也要聽從他的指揮,因為沒有時間的積淀就沒有一切。可這些我曾意識到的,都飄散在為錢糧爭奪的日子里。文學家要思想,但思想也需要優美。可現如今我既沒有思想,也不復掌控優美。我快要變成一個俗人了,我幾乎要被孤獨打敗了。
寫到最后幾句,我清晰地意識到靈感正在褪去。不過我還是心下稍安,靈感襲來的感覺熟悉又陌生。帶著一絲悵然,我收起手機,輕輕躺好。肉體的舒適能讓靈魂安逸,但這對我而言遠遠不夠。孤獨是帶有勛爵的毒酒。也許沒有孤獨的吞噬就沒有靈感的極樂,而我仍在努力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