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恒收到子繁的派對邀請時,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會擠占他讀《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時間。
“你自己數數你都幾周沒出門了。因為一個見色忘義的女孩你就準備后半生當和尚,天天念經了啊?”子繁道。
“我現在挺好,不需要別的什么。”
“別嘴硬了。我可告訴你,party里我可請了好多漂亮的姑娘,我一跟她們說我哥們是學哲學的,她們眼里可都刷刷地閃著光。”
“那又怎樣?”
“我知道你又想說什么'談戀愛是閑人的忙事'之類性冷淡的屁話,其實你就是失敗一次就不敢嘗試第二次了。別以為自己多清高,你只不過是慫了而已。”
“隨你怎么說。掛了。”
“哎哎……別!我告訴你,我女朋友也要來,你知道她是哲學系的。你讀過她的論文吧?派對上你倆不交流交流?”
月恒自學哲學近兩年了,卻還沒真正和哲學專業的人面對面交流過。沉默三秒后,月恒說道:
“告訴我時間。”
派對當天,月恒走進門的時候,身上穿著的土黃色格子襯衫皺得像老舊的草稿紙,頭發密而凌亂,里面似乎會飛出麻雀。相比別人手中的酒杯,他手中的一摞書也顯得尤為醒目。
“你怎么這樣就出來了?”子繁上下打量著他。
“石曉靜呢?”月恒開門見山,半個字的廢話都沒有。
“哎別著急,先帶你認識個姑娘——小美!”
月恒看見一個女生在朝他走來,不由得驚慌失措,想躲卻也來不及了。
“這位就是月恒學長。這位是小美,咱們的直系學妹。”
女生臉頰微微泛紅,笑著道:“學長好。我看過你寫的論文,覺得好高深。那些東西我看都看不懂,可你竟能通過自學考上哲學系的研究生!”
子繁趕忙說了句“你們聊”便迅速撤離了。
女孩穿著一身潔白連衣裙,五官精致,若是以前,月恒一定會動心。
“我從子繁那里聽說了一些你的故事,你和你的前女友——不好意思,我是不是不該提這件事?”
“沒事。過去很久了。”
“我只是想說,你是個好男人。雖然你們在一起五年,是個不短的時間,但是和她分開也有兩年的時間了,你還是沒能走出來,說明你很重感情。可我還是衷心希望你盡快開始新的生活。”
“我早就開始了啊。和她結束的那一刻,我就開始新生活了。”
“我知道……我說的新生活,指的是……”
“談新的戀愛,我知道。”
月恒看到她的食指沿著高腳杯口轉動徘徊。
“我挺崇拜你的。”女孩的臉通紅。
沉默讓空氣變得黏稠。
“普羅米修斯……”月恒忽然開口,“他偷火種的故事,你知道吧?”
女孩搖搖頭。
“普羅米修斯盜取火種送給人間。宙斯知道后,為了懲罰他,讓鷹來啄食他的內臟,每天他的傷口都會愈合,第二天鷹還回來重新啄食他,無休無盡。”
女孩聽得很認真,但月恒并沒有看她。他隨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你知道最殘忍的是什么嗎?是他的傷口會愈合。愈合就意味著有了繼續受傷的機會。如果傷了就是傷了,讓它潰爛,讓他死掉,就會好很多。”
說罷,月恒放下空酒杯,在女孩茫然無措的注視下,轉身離開了。
或許是剛才那一口酒喝得太猛的緣故,他感覺火辣的酒精要從眼眶涌出來。他站定,眨了幾下眼睛,努力把所有情緒消化吸收。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球旋轉得令人眩暈,音樂、舞者和燈光吵得不可開交。
他找到子繁,后者望見他發紅的眼框,恨鐵不成鋼地說:
“我剛才都聽見了。你還沒忘那個女的啊?”
月恒不說話。
“我告訴你:第一,劈腿的是她,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第二,你不能因為失敗了一次就不敢再開始新的戀愛;第三,你的價值不取決于別人,因為她的離開而自卑是絕對沒有必要的!”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小美多好的姑娘,你干嘛這么就拒絕人家?”
月恒目光渙散,精神不知道又飛到了哪里去。子繁這番苦口婆心的話也不是第一次說,他知道月恒已經對他的話麻木了。子繁于是嘆了口氣,道:
“我女朋友在我書房。你以后就跟那堆破書結婚得了。”
月恒走進書房,嘈雜聲被拋到腦后,煙酒味道變成了書香,這讓他平靜了不少。石曉靜正坐在那里看著一本書,和門外眾人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她復古的紅裙和歐式書柜很配,好像她就是從書柜里走出來的一般。她抬起頭來注視著他。
“請問你是石曉靜嗎?”
“噢是!你一定是月恒吧!幸會幸會!”
“前兩天我讀了你的論文,覺得你對叔本華的理論很有研究。”月恒開門見山,沒想過要聊除哲學之外的任何內容。
“研究歸研究,我覺得叔本華的人生觀太過悲觀了,不是很喜歡他。”
“悲觀,但是正確。”
曉靜笑笑說:“他說人生就像鐘擺,只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你也覺得是對的?”
“哪里不對嗎?欲望滿足不了是痛苦,滿足了是無聊,所謂幸福只是二者之間過渡的瞬間感受,只是幻相罷了。”
“我倒覺得不盡然。”她的表情認真起來,“滿足了欲望之后,一定就是無聊嗎?我看完一本書,合上書之后,會覺得很無聊嗎?我會覺得很充實啊。那種充實的幸福是真實存在的,和痛苦一樣真實。所以與其說人生如鐘擺,不如說人生如山脈,山峰山谷都同樣真實,同樣美好。”
“如果你身處山谷,就不會說它美好了。”月恒反駁道。
“也許是。但那也是因為我陷得太深,看不清全貌。所以我必須向上爬。”
月恒覺得她認真得過了頭,但是他從她的眼睛里的確看到一種智慧之光在隱約閃爍。這并非刻意炫耀,而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流露。那天晚上,月恒竟收斂了他“語不噎人死不休”的聊天習慣,沒再反駁下去。可到底是不想駁還是不會駁,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兩個人互留了微信。爾后的幾天里,他們熱火朝天地交流著哲學和書籍。漸漸地,話題擴散到日常生活。一次,月恒在微信里說道:
“你是我見過最懂哲學的女生。”
曉靜回復道:
“你是我見過最懂我的男生。”
月恒一驚,心跳漏了一拍。
“那子繁呢?”
發出這四個字后他馬上后悔了,正想撤回,曉靜的回復卻先到了:
“哲學和我,你都比他懂。”
幾天后,曉靜在微信里邀請他陪她去圖書館。月恒只回了一個“好”字,卻被自己的毫不猶豫嚇到了。他梳頭、洗臉、換新衣服、出發,動作一氣呵成,不給自己余留反悔的時間。
“今天叫你來是想幫我選選參考資料,意志主義這一塊,你讀的文獻應該比我多。”她的目光避開他,劃過一排排書脊。
兩人來到僻靜的哲學區,月恒走在曉靜后面,她的紅色長裙在灰色的書柜叢中顯得尤為鮮亮。月恒知道她并不需要他幫什么忙,這座圖書館里關于意志主義的書一共也不會超過五本,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相信她也知道這點。想到這里,月恒心跳加速。
走廊盡頭,他們找到了幾本叔本華和尼采的著作。月恒抽出一本,翻開,曉靜湊上前去,月恒的臉頰有了她的溫度。她本沒必要靠這么近的,他想。他觀察起她來,她化了淡妝,睫毛微微上翹,加上天生的姿色,側臉確是十分優雅。
“為什么學哲學?”她問道。
“不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過。”他給出了一個官方答案。
她露出懷疑的笑。“沒別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叔本華那個老家伙說,研究哲學,可以擺脫意志的控制,擺脫欲望帶來的痛苦,進而擺脫孤獨。我相信他。”
曉靜把臉轉向他,兩人的鼻尖靠得很近,但誰都沒躲閃。她笑著,像是在望著一個天真的孩子:
“你擺脫了嗎?”
月恒覺得自己被看穿了,笑道:“那你能幫我嗎?”
“你覺得呢?”她湊得更近了。
月恒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升高了溫度,這溫度匯集到唇邊,化成了一聲溫柔的“能”字。曉靜就著這股暖流,迅速把自己的唇貼上了他的唇,似乎想把這個字吞入體內。月恒摟住她的腰,恨不得把她的身體嵌在自己身體里。他長期郁結于心的自卑與痛苦在這一刻灰飛煙滅,心中有某種熄滅了很久的東西卻重新燃燒起來,熾熱而強烈。一瞬間,種種不堪的過往全都不再重要了。
她是獨一無二的。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學術上,他從未見過與自己如此合拍的女孩。
然而,被愛情淹沒的人,一時間會忍不住拋棄理性,但等這浪潮退后,道德的礁石依舊會顯露出來,逼迫人們正視它。
深夜的街邊,月恒和子繁喝著啤酒,聊著心事。
“這兩天精神不錯啊。是不是看上誰了?”子繁問道。
“沒有,沒有。只是之前的事,我想開了。”
“這就對了嘛!”子繁一拍大腿,興奮地說,“早就跟你說了。既然你沒事了,今天咱倆掏心窩子,好好聊聊!干!”
“干!”
“有些實話,我現在才能跟你說。其實我一直覺得,別看我以前光給你講那些大道理,要是我自己攤上這檔子事,我也得要死要活的。女朋友跟別人跑了,誰心里不跟挨了刀似的!”
月恒心里像忽然被誰擊了一拳。
子繁的手機響起,電話那頭是曉靜,子繁立刻不自覺地露出欣喜的笑。他一口一口叫著“老婆”,這甜膩而俗氣的稱謂,聽得月恒腦子嗡嗡響。
那一刻開始,月恒一整晚都覺得異常困倦,身心俱疲。雖然他盡力忘記它,但子繁最后那句話還是在他腦海中無限循環。
就在這天夜里,月恒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和前女友牽著手走在一起。突然一瞬間,天地變暗,她掙開了他的手,奔向另一個男生,兩人吻在了一起。一陣熟悉而強烈的憤怒猛地涌上心頭,他發瘋一般地跑過去,而后卻呆住了——那個所謂的第三者竟是他自己!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是我,還是我所恨之人?他感到強烈的眩暈與失重感,似乎從高空墜落下來——他突然驚醒,落回床上。
他捂著海浪般起伏的胸口,對自己說道:我絕不能這么對待子繁。
第二天,曉靜約月恒出去吃飯,月恒依然只回復了一個“好”字。既然下定了決心,就應該鄭重地當面告訴她,他對自己說。
“今天怎么不說話?”曉靜邊切著牛排,邊抬起頭溫柔地問道。
“湯太咸了。”
她的睫毛依然輕巧地向上翻著,嘴角輕輕上揚。她對即將到來的事情沒有任何預感,一個人將被生生地從幸福中拽出來,他想,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覺——
我真是個混蛋。
我現在無論怎樣都是混蛋了。
“這兩天看什么書了?”她試圖開啟話題。
月恒想了想說:“羅素。”
“說說吧。我知道你一聊哲學就停不下來了。”
“我討厭他這種人。”
“為什么?”
“他和朋友的女朋友搞曖昧。”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他看得出來,她在盡力掩飾內心。
沉默。
“你應該聽說了我之前的那段感情經歷。”月恒說。
“嗯。”
“我知道被拋棄是種什么感覺。”
“這是沒辦法的事。感情里誰都沒錯。”
“我應該被拋棄?”
“她應該去和她真正愛的人在一起,這是唯一的規則。我們都應該這樣。”
“唯一的規則?”
“唯一的規則。”
她一定猜出他今天想說的了。
“可這規則讓我痛苦,也會讓別人痛苦。”他說。
“也會讓你幸福,讓別人幸福。這就是愛情,愛情就是不公平的。”
“我還是不能接受。”
“運用你的知識,月恒。想想看,你為什么痛苦?那痛苦其實是什么?是嫉妒,是培根口中的'人類最卑劣最墮落的情欲',是盧梭口中的'人的自私和虛榮'帶來的病癥,那不是善,是惡,是不應該發生的事,相反,讓真正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是善。你不能把你的痛苦責怪于他人,他們在做對的事,錯的是你。你我都是有知識的人,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
她神情嚴肅,像在給一個幼稚的孩子上課。
這是月恒第二次不知道如何反駁她,雖然他的想法沒有動搖。他很驚訝,她分明是將哲學語言當作她卑劣價值觀的遮羞布,用它們填充了她思想體系的裂縫,并意欲引誘他也走入其中。
“不,我不明白。”他攥著拳頭說,“我只知道,子繁是我最好的朋友。”
沉默。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她的聲音像嬰兒的哭聲,從漂流于河的竹籃里傳來,充滿著無助。他把呼之欲出的“喜歡”咽了回去,像生生吞了一塊硬骨頭。
“我不能喜歡你。”
“沒什么不能的。你喜歡我,我喜歡你,這就夠了!”她沖動般抓住了他的手。
他感受著她手心的溫度,忽然十分厭惡自己,于是他掙脫開來,卻又悵然若失得想哭。沉默了幾秒后他說道:“你不能喜歡我,你必須好好喜歡子繁。”
“你有什么資格命令我?我已經愛上你了!我回不去了!”“愛”字像蓄勢已久的巖漿噴薄而出,隨之爆發出來的還有她的淚水。
似乎有左右兩只手在拉扯、蹂躪著他的心臟。他的頭腦內正發生著一場戰役:一邊,熾熱的愛意如洪水猛獸般涌來;另一邊,過往的傷痛結痂成冰冷的閘門,艱難抵御著激情的奔流。我不能變成自己最憎恨的那類人,他想,絕對不能。
他不讓眼淚涌出來,口中擠出三個字:
“回去吧。”
他轉身離開,把曉靜和她的哽咽聲拋到背后,忍住沒再回頭。
他目光空洞地走出餐廳,眼淚忽然似泉涌出。他沒有停止腳步,仍機械地挪著步。
天空灰暗,街燈昏黃。自己的抽泣聲弱了,他才發現已走出了兩個街區,卻還是沒能甩掉她的哭聲。無數的過往閃現于眼前,他表情木訥,才發現臉頰又濕了。
那天,夢醒了。
他不記得昨晚幾點睡著的,只知道手機來電吵醒了自己。他拿起正響的手機,看到來電顯示,心里咯噔一下。
“月恒嗎?”子繁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是我。”月恒忍住顫抖,他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悲傷。
“你和石曉靜什么時候開始的?”
月恒的顫抖再也忍不住了。子繁的語氣冰冷得像一把刀,聽得月恒像被刺中了要害一般。
“上周。”
他想補充“但我和她已經散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和他曾經犯下的罪行相比,“散了”二字是多么無力。
“她說她愛上了你,要和我分手。”
月恒怔住了。
“我不會接受的,子繁,我會告訴她,我不會接受她的。她是你的,你們兩個不能散,我發誓我絕對不希望你倆分手。”
“你們牽手了嗎?肯定牽了。”
月恒不說話。
“擁抱了嗎?”
月恒不說話。
“接吻了嗎?”
撒謊就等于原諒了自己,月恒只能殘忍把一段重重的沉默砸向子繁。很長時間后,月恒聽到兩個字:
“絕交。”
電話被子繁掛斷。
月恒緩緩放下電話,感覺書房的四壁向他聚攏過來,天花板也壓下來,像要把他壓到地面以下。
他望向窗外,四層,摔不死卻會致殘,尷尬的樓層。
他知道自己沒有膽量尋死,而這才是最痛苦的——普羅米修斯式的痛苦。
他坐下,機械地打開一本哲學書,眼神在紙上飄忽不定。他覺得一切又回到了起點,自己像西西弗斯一樣來來回回地滾著巨石,而生命就是與其同頻率的鐘擺,一個痛苦接著一個痛苦地熬,中間會有極短暫的幸福,謊騙著你繼續活下去。
拒絕了幾次曉靜之后,月恒和這兩人徹底斷了聯系。從此,他只想躲在家里,躲進書里,所有的社交在他眼中,不過是在浪費他讀哲學的時間。
(完)